東華閣外燈光燦亮,身形高大的霍燕山靜佇光里,似披雪望天。
夜幕太重,星穹為缽所隔。
他感覺自己也是一個行缽者,拾取著宮廷內外的緣分,而天子是他唯一的布施人。
韓令榮升,已去負責打更人了。而他今夜的失分,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挽回。
在某個瞬間,他心有所感,視線落在二重宮門——
陰影是被掀起的垂簾,丘吉那過于溫和的五官,在夜海中浮出水面。
“丘公公!”
霍燕山的聲音略略抬起,當然臉上還是帶笑:“有事?”
守在天子近前,隨時等候并傳達皇帝的意志,是內官之首才有的福分。
他有事出宮去了,才輪到隨堂太監。
而秉筆太監的優勢,在于能為天子擬詔,也常常在外宣旨,傳達皇帝的意見。
總得來說,秉筆于外,隨堂于內。
隨堂、秉筆十六位太監,再加上他這個掌印大太監,構成內官權力體系里的最上層。
在這個權力體系中,越靠近皇帝身邊,權柄越重。
有時候大家斗生斗死,不過是為了在皇帝面前露一次臉。
霍燕山心中是有不滿的。
他今夜在君前失分,就因為丘吉一句“朔方伯久置庭府,心有怨懟!”
常年隨侍天子,親見姜望和皇帝是怎樣相處,他自然明白天子心中偏向于誰,他的站位也是堅定不移的。
而作為天子家仆,事事以上為先,他必須要對朔方伯的怨懟表達出態度——相對于“不懂事”來說,“不夠忠誠”才是更大的問題。
所以丘吉那句私告一出口,他今夜的失分就成為必然。
若以此為結果倒推……丘吉的提醒果真是善意嗎?
宮內之爭,全在圣心。往往刀不見血,卻殺人無形。
一旦被掀翻了,再想爬起來,可是難如登天。
迎著霍燕山的審視,丘吉并不說話。只是伸著懶腰,微笑著走出門洞。
往常落地無聲,今日卻足音清脆。
隨著他的懶腰而舉起的玉如意,貝葉般的鉤頭染著殷紅!
霍燕山頃刻脊生涼意,意識到此時與往時任何一刻都不同。
他往丘吉身后看,門洞森森,如無底之海,吞沒了一切光線。
本該在那里值守的宮衛,一個都不見。
“不必看了。”
丘吉微笑著說:“該解決的我都已經解決——霍公公應當明白,在頂層的敘事里,他們什么都不決定。”
霍燕山這時候才驚覺——
今夜的大齊宮城,未免太過安靜。
除了某些被天威籠罩的時刻,他從未在大齊帝國的皇宮里感受過危險。也從來沒有想到,在這明君當朝,圣治時代,竟有宮廷之變!
一時心中的念頭實在跳脫。
他壓根想不明白,這危險能夠從何而來?
以至于看到丘吉此刻的笑,念及前一刻走進東華閣里的朔方伯,他竟有脫口而出的驚悚——
“蕩魔天君殺過來了?!”
倘若天子決定庇護鮑玄鏡,以那位蕩魔天君恩仇必報的性格,以其人和白骨尊神的血海深仇,他有沒有可能直接殺進臨淄來呢?
而丘吉一向與之交好……有沒有可能為其先驅,為之開宮門?
他明白這想法很荒謬,可除了這個他實在想不到別的危險。
當今天下,還有誰有這個本事?
除了大鬧天京城的姜望,還有誰有這個膽量?
難得看到霍燕山的緊張,丘吉啞然失笑:“姜……那位嗎?”
往前他從未展現過多么了不起的修為,至少是及不上已然洞真的霍燕山。
然而此刻隨意一言,即見因果交錯,在他眼中蕩漾成實質的波瀾!
甚而于他身前,交織出清晰的幻景——
「背景是小城一般的國庫。
主角是尚還有些青澀的姜青羊,和如今日一般慈面帶笑的隨堂太監丘吉。
那時候的姜青羊眉清目秀,眼神清亮,正處在年少得意、對未來滿懷信心的階段,卻又壓著沉甸甸的往事,沉穩篤行。
幻景中他正誠懇地道謝:“今日之事,真不知該如何感謝公公!”
那時候的丘吉只是溫和地笑:“就當結個善緣。”」
霍燕山還要再看后面的故事。
丘吉舉著的玉如意輕輕一敲,便敲碎這幻景。
他搖頭咋舌:“那位已經強成了這個樣子?一旦言及念及,我竟然連和他曾有過的因果交集都不能掩蓋,動輒外彰于神通?”
說起來與姜望相識,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他帶著國庫的鑰匙,奉命去術庫幫姜望領賞。那時候的姜望還在內府境……他主動推薦了舊旸皇室的《乾陽之瞳》,就此成為一段交情的開端。
他嘆息:“細想來,時流如漁鼓,歲窮又三更!”
霍燕山的臉色十分難看。
尤其在聽到幻景之中,當年丘吉對姜望的那句道別語后。
“善緣”一詞,最早源出于佛門。
雖然早已是常用的詞語,畢竟齊國抑佛,天子一向對佛不喜。丘吉作為天子身邊人,又怎會措辭如此不小心?
除非……
“枯榮院?”他看著丘吉,一字一頓,開口極重,落到具體的字上卻很輕,仿佛提及莫大的禁忌!
這三個字也的確是齊國的“不可言”。
丘吉將玉如意敲在手上,發出‘啪’的一聲響,以為撫掌:“見微知著,不愧是霍公公!要不這內廷良宦如云,怎么是您登頂這內官之首呢?”
“公公既是明眼之人。”
他又抬手指著濃如墨染的天空:“你看這紫微不照,日月不懸,豈非明主暗室,變革之象?”
霍燕山身形僵直。
些許宮斗心思,在這驟然掀開的大潮前,根本碎如浮萍!
以此時思前時,才發現自己太小家子氣,拘泥于蝸角之中,對丘吉的揣測何等淺薄。
丘吉要的,不是他霍燕山在天子面前失分。
這位丘公公,壓根沒想過在當今皇帝面前爭寵,因為他所效忠的,另有其人。
他要的就是鮑玄鏡在宮外的那一陣等待。
讓這般冷落,作為最后的砝碼,加速傾斜鮑玄鏡心中的天平。
從而讓東華閣里的面圣,有血濺五步的可能。
而他無意之中成了幫兇!
誠然天子神威無上,白骨尊神也曾是幽冥超脫,青石宮里那位,更是顯赫了整個元鳳之政。
誠然是丘吉有心算無心,亦是他自己的不謹慎。
設想若是韓令在此,會犯這樣的錯誤嗎?
霍燕山連連勾動暗令,卻未驚動任何一個人。
整個東華閣宮域,都已陷入絕對的死寂。
是來自大神通者的掌控,還是在自己未曾驚覺的情況下,宮中變節者眾?
“我見明主在暖閣,未見明主在暗室。”
“古往今來稱名圣君,無有勝于紫極殿里坐朝者。泱泱大齊,雄魁東土,是他事功!”
霍燕山將身前橫,渾如鐵塔一般,攔在了殿門之前:“未知你所言明主,竟是何人?”
他聲若雷霆,在廣場上翻滾,卻怎么也沖不破這個濃重的夜晚……始終在殿前打轉。
“日上中天,不免盛極而衰。長夜漫漫,豈不見朗月橫空?”
丘吉仍是笑著:“紫極殿里固然是圣主,但御極七十九年,已進無可進,戀棧不去,徒損天下矣!紫天當死,青天當立,吾當北面而事青石宮,順天應時!”
“大齊正朔,在天子一言。君不言退,誰堪其位?”霍燕山面漲紫氣,騰身而起,勢如蒼鷹搏兔:“名不正則言不順,理不直而道不成……吾雖奴婢,斥之為‘逆’!”
一聲“逆”字如驚鼓,在這長夜反復的轟隆。
丘吉終于不再微笑,手里的玉如意輕輕一擺,拂皺了夜色萬里。另一只手張開五指,遙對當下的內官之首,往前一推——
就如蛛網之上按蚊蟲。
只這一下,戰斗就已結束。
霍燕山整個人都被吊起來,一身紫氣被轟散,手腳大張,虛懸空中。
“君雖君,臣雖臣,沒有人永遠做對事。愚忠愚孝皆不可取,父謬子糾,君錯臣改,這才是最大的道理。”
丘吉抬眼看著他:“霍公公掌印多年,宮里多少還有用得著您的地方——咱代表青石宮,再給您一次機會。”
霍燕山被按在空中,已經顯得干癟,再不似舊時威風。卻毫無表情地與丘吉對視,嘴里只吐出四個字:“亂臣賊子!”
丘吉遂不言語,只合指握拳。
但見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因果之線,從霍燕山七竅竄游而出,交錯在他身外,一霎合攏——如同縛繭。
第一道宮門和第二道宮門之間,亦是一片無遮的廣場,此刻載光如池。
小小的麻雀在廣場上方飛過,投下的陰影,便是今夜的橫波。
鮑維宏站在朔方伯的轎子旁邊,也不計較身份,和轎夫們杵在一起。
威武的宮衛全甲肅立宮門。
幽幽的門洞和緊閉的銅門,他明白門后是他永遠走不進去的深宮。
但相較于第一道宮門之外的蕓蕓眾生,他又離權力中樞很近。
這個世界是圍繞著皇帝轉的。
漩渦中心的人,掌握整個帝國的命運。
鮑玄鏡能到這里來,有深夜奏對的機會,這是不是一種態度呢?應該可以得到天子的支持吧?
鮑維宏抱臂倚轎,有些不安的想著。
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為何在鮑府之中,鮑玄鏡說他什么都不懂。
丘吉和鮑玄鏡就在他面前談妥了交易,而他從始至終沒有聽懂一句弦外音。
在某一個時刻,他似乎聽到了什么響動。但肅立的宮衛令他明白,都是錯覺。
風月場里的鶯歌之聲,飛得很遠。
他站在這里,竟然也聽得見。
那歌聲隱隱,唱的是——
“金爐香獸煙吹晚,雪枕錦衾云夢還。輕解羅衣羞為語,玉山橫倒喚竹郎……”
哎呀好唱詞。
啊不對,大半夜的唱這么高聲這么香艷,有辱斯文。
什么紅袖招、海棠春、天香云閣、溫玉水榭、三分香氣樓……他都不熟悉。
鮑維宏靜靜地看向天空,想著夜鳥南飛,明日或許有雨。
不夜的臨淄城,雀影在光中如游魚一線,掠過許多街道的河流,沿著紅墻攀上了太廟的黃檐。
齊禮“左祖右社”,太廟立在皇宮左側。
歷代帝王,于此供奉祖宗。
風調雨順,常常寫進祭文。
“奉天”和“護國”,是太廟里規格最高的兩個陪殿。
護國第一,祭祀的是那位“十箭摧雄城”的摧城侯。
與之并列的靈祠,則是香火已凋的九返侯——
自當年“張詠哭祠”后,鳳仙張氏正式絕嗣。有關于這座靈祠的祭祀……“禮部專承之”。
這其實不是一個多么特別的日子。
但神霄世界大戰方酣,各國天驕閃耀其中,為人族爭勢,也為自己贏得一生的名聲。
擁有非凡軍事才華、本該于此大放異彩的李氏麟兒,卻只能含笑于畫中,一任塵來風卷,徒然讓人懷緬。
老太君今天和過去很多天一樣。
晚上仍然好好地吃了飯,吃干凈一碟青菜,碗里的米飯一粒都沒剩下,喝完一杯濃茶。只是在拄著拐杖離席的時候,怔然了瞬間,忽然說該祭一祭先祖了。
事母至孝的李正書,便替母親來這一趟。
他當然明白,老太君想的不是祭祖之禮,而是她的乖孫。只是那份情感無處寄托,她不想說出口,不愿讓晚輩擔心。
國內這兩天的風波他沒有太關注。
說侍奉母親,就是侍奉母親,不是什么以退為進。
他不再讀書,把書都鎖進箱子里。他不再練劍,親手把佩劍折斷,掃進了塵埃。
學成文武藝……誰也不賣了。
他不再關心世界,不聊國事,甚至不參與任何軍事上的討論。
李正言說逐風鐵騎最近如何如何,他說他知道集市上有一家的蔬菜更新鮮,明天他會起早去……娘會愛吃的。
當代摧城侯破天荒地在桌上摔了碗,說了句“烏煙瘴氣”。
聽說他還寫折子,大罵鮑家的那個小子——對方疑似是白骨邪神的降世身。
李正書不關心。
他只是理解。理解一家之主、霸國公侯、大軍統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有任何宣泄情緒的理由。只有在他這個大哥面前,可以有一瞬間的失控。
弟弟和母親,互相逞強。
“碎碎平安。”他只是笑著說。
但明白一萬句平安也求不來真正的平安……也殺不掉田安平。
他是該去問一問田安平,當年東海的真相。但田安平已經墮魔,大家就有了生死的理由,似乎別的也不必再問了。
倘若龍川含冤,殺田安平沒有錯。倘若龍川的死確實跟田安平無關,殺田安平也沒有錯。那么有些事情就不用那么分明。
天意香的味道過于濃郁,李正書從來沒有喜歡過。
但還是認真點燃了,又認真地拜了拜,插進香爐。
張了張嘴,最后什么禱詞也沒說。
無非是……“李氏先祖佑齊國”。
他站起身。
臨淄沒有什么好的,有一天母親走了,他就去云游天下——當然中間可以去冰凰島小住,鳳堯實在是個懂事的孩子——但終點一定是魔界。
陪祀的靈祠當然不會很寬敞,煙火繚繞尤其擁堵。
李正書慢慢走到靈祠的門口,抬眼便看到了宋遙。
這位名聲極好的朝議大夫,剛從九返侯的靈祠里出來,正站在那邊的門口。
看起來是不期而遇。
一個人深夜拜祠奉香已經有些奇怪,兩個人撞在一塊更是別扭。
尤其一摧城,一九返,頗有些命運編織的精巧。
李正書點了一下頭,便算是已經問候,自顧往外走。
宋遙為什么來祭祀九返侯,又為什么大晚上穿著朝服,如此隆重。
這些他都不愿意思考。
他吃夠了聰明人的苦楚。只希望自己什么都遲鈍一些。
但宋遙卻開口:“李玉郎!”
李正書站定了。
他回過頭,看著身姿挺拔、五官明朗的宋遙,正目光炯炯地站在“九返”二字之下。
“我記得宋大夫不是一個喜歡打趣的人。”他說。
主要是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親近,可以把“玉郎”當做昵稱。
宋遙身上也沾著天意香的煙氣,當然也沾著這十幾年官場浮沉的風雪,他看著面前的李正書,眼神悠遠。
所謂世間少有的玉郎君,今日一身簡單長衫,難掩文華氣質。仍是當初冠絕臨淄的好樣貌,五官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只是更深邃許多……唯獨斑白的鬢角線條分明,讓歲月變得如此清晰。
是何時白的呢?
前番見他并不如此。
但前番是何時見的……好像也已經很久了。
“風流倜儻的玉郎君,終也難追韶華!”宋遙輕嘆。
李正書沒有心情陪他感慨,只撣了撣衣角,似以此撣走煙塵。
“我們這個年紀,還聊什么韶華呢?”
當年鮮衣怒馬的時候,大家也別過苗頭,搶過風頭。如今時移事過,無論再怎么復刻當年的場景,再怎么對立,對視,乃至對峙……都不見當年的心情。
宋遙又嘆一聲:“是啊,最該聊韶華的人,已經不在了。”
“宋大夫不是這么不會聊天的人。”李正書的目光冷下來:“是不想,還是不愿?”
宋遙苦笑起來:“就沒有別的理由嗎?”
“在先祖靈祠之前,先君正廟之中,大家還是莊重一些。倘若你覺得剝他人的傷口是有趣的事情,那么我質疑你的人品。倘若你覺得刺痛我就能影響我,那么我質疑你的認知。”李正書看著這位朝議大夫:“宋遙,你是哪一種人呢?”
“我是為你痛心,為李家痛心啊,李玉郎!”宋遙總是風輕云淡的臉,這時看起來倒情緒飽滿,情真意切:“鳳仙張和靜海高的故事,當年龍川的朋友就很愛講。今上恩亦無加,罰亦無加。有龍川之殤如刺在前,如今你李玉郎又奉孝棄忠,則君心何以加恩?他日李氏,豈不為今日張氏?”
“鳳仙張的衰落自有其咎,靜海高的榮華也非全在枕邊。旁人不清楚,宋大夫應心知。今上心思,豈決于婦人之言!”李正書面無表情:“石門李的確跟他們沒什么不同……誰能不同?誰家永昌?路都是自己選的,興衰都有前因。”
“興衰當然有前因后果,但興衰也都在乾坤之中。風急天高,則傾舟覆水。風平浪靜,則靜海行波。”
“無情天日,豈恤民生。寡恩國君,哪惜國臣!”
宋遙慨然陳詞,面上竟有虔色:“但你知道,我大齊自有仁君,朝野盡知慈名,早該登頂——百姓無不翹首,如期春暉也!”
李正書站定在那里。
他身后的摧城侯匾額,像一支懸在那里的箭。
他已經明白今晚是多么特殊的一晚。這是一場綿延了太多年的布局,在如此殘酷的棋盤前,整個齊國只有一個人有資格坐在皇帝的對面。
這是當年伐夏之后,暫且擱置的朝爭。
一盤殘局到如今。
他看到了,他很平靜。
他說道:“當今太子的確仁德。想來陛下政數盡時,太阿相繼,亦不失為一段佳話。”
李正書雖不再朝,言及太子,只認長樂宮中!
宋遙并不動怒,反而笑著:“今太子的確是好人選,若在太平時節,亦不失明君之格。但他晦隱太久,羽翼不豐,志氣早被磨平。想超越今上,絕無可能。”
“長樂太子城府淵深,性緩心寬,能容天下,還有高超的政治手腕,翻云覆雨,不在話下,調理陰陽,反掌觀紋——但他不夠能打。他從未在軍略上證明自己,修行上也沒有超邁前人的勇氣。”
“亂世須倚刀,爭世無寧時。”
他就此定論:“當今之時,能六合匡一者,絕非其人!”
李正書不咸不淡地道:“若論軍略,華英宮主演兵決明島,歷練九卒,早就贏得朝野認可。若論修行,她也獨開道武,已見宗師氣象,每一步都在超邁前人。”
“別忘了華英宮主的兵略是誰教導,她的修行是誰指點。”
宋遙明白在玉郎君口中不可能聽到那個名字,只好自己開口:“她越優秀,青石宮里那位就越耀眼。何況他們還一母同胞,青石宮里那位是她亦師亦父的至親——斗爭本不存在,當見‘青石替紫,鎮國華英’!”
李正書眼也不抬:“宋大夫什么時候成了江湖術士?莫非治國無良策,勉為其難作讖語!”
“今日并非要同你李玉郎鼓弄口舌,斗于言辭。”
宋遙認真地看著李正書:“其實天海一役后,本局勝負就已定了,如今說是官子,其實已經清盤。我們只是需要一場盡量體面的儀式,來迎接新日高懸,走的都是過場。”
“李家不用做些什么。坐住便好。”
“護國殿里,摧城靈祠仍為第一;軍權、爵名、封地,有加無減;青石宮入主紫極殿后,國相一職,虛位以待——殿下這些年一直注視著你,深知你李玉郎的本事,不忍齊失賢良,故使我請。”
“我亦懷著十足的誠意,愿與玉郎君共事,為尊相輔弼。如師子瞻之佐閭丘!”
“是說這些年怎么總感覺有雙眼睛在看著我。”李正書搖了搖頭,語氣卻沒有那么輕巧:“居其上者,不可凌其志氣。窺人私隱,豈以稱賢?”
“我對你李玉郎一向敬重,為何故意曲解我意,句句都帶刺?”宋遙苦笑著道:“當年殿下坐囚,你也是在東華閣里規勸過的,說‘人言怨懟,不足為憑。太子仁德,能見于時’——”
“是啊,能見于時!此一時,彼一時。”李正書面無表情:“事實證明我錯了。”
他并不驚詫自己在東華閣里的私下勸言,怎么一字一句被青石宮里那位知曉清楚。
但人總是在故事最后,才后悔不曾早知。
當年的姜無量,的確深孚眾望。
當年的坐朝太子,的確朝野稱賢。
其仁恕寬和,古今少見,文韜武略,天下罕有。父子兩代明君氣象,相繼朝綱,寄托了多少人的理想。
怎么就變成今天這樣?
所謂圣君圣太子,是到齊夏戰爭才分歧嗎?還是說從根子上,他們的路,就不相同。
“何為時?”宋遙看著油鹽不進的李正書,有些恨鐵不成鋼:“天時已盡在青石宮!李家都走到了這一步,你也走到了這里,竟不以為今時是良時嗎?”
李正書呵然一聲!
“我必須要承認,當下確實是最好的時機。”
“天海事敗,武帝未歸,天妃超脫路斷,今上負傷未愈;南夏、東海各有其責,不可輕移;篤侯、博望侯領軍在外,未可勤王;風華真君神霄斬刀,已無余力;轉求神道超脫的天妃和拳壓一世的鎮國大元帥,都參與古老星穹戰場,尚在缽中……”
“諸天萬界都被神霄戰爭牽動了心神,諸天萬界都陷足其中。”
“群星不照東土,列國無暇此顧。”
“齊國鎮東海、定南夏,疆域極其廣大,力量也非常分散。”
“現在又大舉征伐神霄,的確是國都最空虛的時候,其空虛程度前所未有!”
李正書看著宋遙,他的眼神是失望的:“可選擇在當下出手……青石宮又何以稱‘仁’?”
他波瀾不驚了許久,唯獨此刻顯出情緒:“前線正在打仗,無數國人為人族奮戰生死,前線是關乎現世命運的種族戰爭——而你們!在后方掀起叛亂!”
“李玉郎!你以為這是叛亂嗎?”
宋遙臉上的表情,幾乎是憤慨的:“圣太子當年舉朝有力,天下歸心,足能與今上分庭抗禮,這是大家都公認的。”
“然而征夏見歧,今上一意孤行,不顧國疲民艱,強決夏襄于陣前。圣太子深知東國不可自潰于內,不忍國家分裂。于是束手自退,甘愿交出所有權力,以資征夏之功。”
“此后重玄明圖死,樓蘭公亡,圣太子先廢后囚,鎖居青石宮——從始至終,他可有一次反抗?”
“非不能,是不愿耳!”
“若真是只尋一個合適機會,要為你所言之叛亂,哪里有比征夏更好的時機,為何當年不叛?!”
“當初明地自立,樓蘭公舉旗靖難,要奉圣太子于龍庭,青石宮又為何一封手書,潰盡明地軍心,乃使今上斬旗?”
他有一腔激憤,恨李正書竟然不能理解:“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圣太子非為大位,為齊也!”
“昔日束手是為齊,今日易鼎也為齊。”
“征夏至今已多少年過去?圣太子整頓大齊水師,決勝決明島,鞏固海疆,大興文治,而后都放手——給了這么多年的時間,等來的結果卻是什么呢?”
“天海事敗,今上永失六合。”
“你當然可以說今上是萬古明君。”
“我也明白今上已經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確然文成武德,一旦政數盡,當與武祖并祀——然而天海在先,神霄在后。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時也,勢也,命也!這是天子的氣數!”
“方今之時,唯有革舊迎新,才有全新的格局,才能帶來全新的機會。神霄之后,必歸一統,東國數千載拼搏在此一舉,非青石宮不能決于六合之上。”
“今非叛也。”
宋遙張開雙手:“恰恰今日是撥亂反正,撥云見月!”
李正書明白,宋遙追求的確然不是權力——他已經是大齊政事堂成員,掌握大齊帝國最高權力的那一部分人。縱然青石宮那位登頂,他也沒有什么進步的空間。
況且還將國相之位,尊奉于他李正書!
宋遙是有著和青石宮那位一致的政治理想,堅定地相信那位圣太子能夠一匡六合。
他的政治理念,只能在他期待的新朝里實現。
而這是最糟糕的一種局面——
唯有理想,是最無法回頭的選擇。
所以李正書自往外走,他也不打算回頭。
“李玉郎!你還在留戀什么?!”宋遙在他身后喊。
太廟之中,明里暗里的視線其實有很多,當下都緘默。
畢竟石門李氏,大齊第一名門的態度,大家都想看清楚。
而李正書也并不給模糊的空間,他大踏步地往外走:“今上是明睿之主,東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我留戀今夜之前,有盛世氣象的臨淄城。”
“恰恰大齊如此偉大,我等不能見其衰!”
宋遙恨聲道:“恰是今上英明神武,軍政盡掌,權壓一世。錯過今次,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徒損國勢,看著他以區區政數,行無望之搏,虛耗千載國運!”
“恰是在今晚,我們才能盡量平和地完成易鼎,不動搖大齊根基。令紫鳳浴火而生青鳳!”
“李玉郎,你看看這個世道吧!今夜天變。坐住的不止一家一姓。”
“篤侯是國臣,鎮國大元帥乃皇親,至于博望侯、風華真君、定遠侯……豈不知明圖大帥效忠誰人,為誰而死!”
“宮事一定,天下傳旨可定。”
“一切美好的都不會消失,我們只是將錯誤改變。”
“李玉郎,你只需坐好,坐住便好。無需你受背主之名!”
“你也無主了,早棄東華。不是嗎?龍川舊事,你真能忘嗎?我告訴你,他真是田安平所殺!”
李正書已經走到了這座陪殿的門口。
宋遙仍然是在九返侯的靈祠前看著他。
他終于停下腳步。
但他仍然沒有回頭。
“李正書不朝東華閣,不代表今上就是錯的。”
“李正書為子侄而悲,不代表李正書能夠就此模糊了大是大非!”
他的眼睛紅了,但聲音仍然平緩。
“先祖如果‘坐住便好’,不會箭摧雄城。”
“家侄如果‘坐住便好’,不會身死東海。”
“我倒是想‘坐住便好’。”
“可是我的好弟弟,我的好侄女,身擔軍職,必定勤王。而我的母親,一定會用她的拐杖,敲我的腦門!”
“宋遙啊,你怎么敢這樣小看我石門李氏?”
“滿門忠血,我李正書有多厚的面皮,能將其拭盡!”
他的靴子已經踩在了門檻上,脊梁隨之高起,如同在驚濤駭浪之中,踩上船頭!
“李玉郎!你要想明白后果!”
宋遙的聲音追出殿外:“這一步不止是石門李氏,還關乎整個大齊天下!內戰一起,東國何寧!萬里長堤,或潰于此心。你可知其咎?”
李正書微揚其首:“你們挑起戰爭,卻要我們顧全大局嗎?”
他譏冷地一笑,一腳踏出偏殿的門檻,一襲長衫飄揚于太廟之前!
他像是一卷立在大齊宗廟里的書簡,很多年來,并沒有展開他全部的文字。
“李正書!”身著朝服的宋遙,將玉笏握在手中,如握長匕一柄,他低垂著著視線:“我真不愿同你……相見兵戈!”
就在殿門之外,李正書終于回頭看他,那通紅的眼睛,是帶著冷色的:“宋遙,你真的覺得你可以嗎?”
“九返”的豎字,正在宋遙身后。
他終于也抬步往殿外走:“昔者張氏先祖助武帝,九戰九返,力竭而死。我宋遙忠于圣太子,不敢說九返——八返從之。”
在今時今日,大齊天子武威正隆的時刻,向這位統治了齊國七十九年的無上帝王,發起最嚴酷的挑戰,這無疑是需要勇氣和決心的。
在廢太子數十年如一日靜坐冷宮,蛛網封檐時,還能記得舊時理想,對其保持忠誠,這無疑也是堅韌的體現。
于大齊帝國政事堂現有的九位朝議大夫中,蘇觀瀛治南夏而官道登頂,葉恨水治東海而躍然絕巔。
負責鎮守萬妖之門副門、濟川地下城,兼掌長濟水寨的宋遙,長期以來是被認為落后了許多。
可他在靈祠之前邁步,抬手便風起云涌。
寬大的朝服袖袍鼓蕩而起,風云繞身,自成道印。
風清為縱,云濁為橫。
縱橫交錯,是道則,也成阡陌。于是桑田,于是山河。
就在他的抬掌之前,構筑了一座歷史浩蕩的風云棋盤!
一局風云子,誰解其中味?
九萬里山河變遷,四千年大勢變幻。
“江山百代,歲有其主。社稷萬年,豈承老冠?!”
宋遙雙眼之中,風云變幻:“以風云為子,黎庶成勢,李正書,請解我此局,開我心惑。”
此乃天階道術·風云局,是宋遙潛心問道的最新成果。
合天下大勢,歷史洪流。一橫一豎,顯見風云。非真知灼見者,不可于此局落子。
李正書卻只是抬看一眼,一指點出,正在棋盤天元:“君之賊在心肺,齊之賊于社廟!這‘叛逆’二字,是你脫不下的歷史名聲,也是你治不好的心病。”
一指風云潰。
他沒有下棋,他的玄心天問指,問的是下棋人。
而在同一時間,風流云散儒衫動,李正書猛然氣勢高拔!
很多人都知道,東華閣首席大學士的位置,是給他李正書留的。很多人也都知道,當今齊帝一直把玉郎君當下任宰輔培養。
此人一旦登頂人臣之極,必然立地絕巔,幾無懸念。
但沒有人知道,他竟會于此刻躍升——他做好了不借助官道,獨立證道的準備!
他明白洞真修為是走不出太廟的,當世真人改寫不了日夜,而他必須要在這個風起云涌的夜晚,留下石門李氏濃墨重彩的篇章。
故而將多年的韜晦,都掀在一時。
可就在李正書指潰風云的同時,宋遙也抬手投出手中的玉笏,如做一局投壺的游戲——他亦知風云局困不住李正書,所以先發絕殺手段。
但見驚雷掠空一瞬間。
玉笏迎風便長,頃成高碑一座,向李正書鎮落。
李正書及時翻掌撐天,卻被這高碑死死鎮住。
碑上有字,其曰——
“食民膏脂,濟民何辭?遂守太廟,以正天時。”
碑石不斷下墜,也將李正書的手慢慢壓低。
李正書終于明白,宋遙為何今夜見他于太廟。
攔他只是其次,去李家或者在靈祠這里見他,沒有什么不同。
最關鍵的地方在于……青石宮正在掌控太廟!至少在革鼎期間,要讓太廟,乃至宗人府,乃至整個大齊宗室,保持中立。
因為青石宮里那位,也是名正言順的太祖子孫。今日革鼎也好,叛亂也罷,都是姜氏皇族內部的事情。
無論誰上誰下,都不影響宗室的地位。甚而新君登基,必有加賞。
大齊宗室,盡為皇權附庸。在東華閣那位和青石宮那位面前,一樣的沒有抗爭能力。
讓宗室坐壁上觀,不算多么難辦的事情。
難辦的在太廟——
太廟從來是天子親祀,只有大齊皇帝,或捧著大齊皇帝親筆詔書的人,才有資格來這里主持祭祀。
這里供奉的是皇帝,也只認皇帝。
但青石宮早有準備。
一則青石宮里那位,當年就以監國太子名義于太廟祭祀,大禮不止一次。他是唯一一個能跟當今天子爭太廟的人。
二則……
當年長河龍君身死,日月斬衰。
朝議大夫宋遙上書天子,要親守太廟,為齊國“正天時”。
為此還同朝議大夫陳符有過一番辯論。
最后皇帝親筆勾出,說以民為重。故此成行。
青石宮必定在當時就已經埋下伏筆。
宋遙所謂的“正天時”,的確在那段時間維護了百姓的正常生活,但恐怕真正要“正”的“天時”……是青石宮南面而君!
李正書并不是在與宋遙斗爭,而是與天時為敵,受太廟壓制。
絕巔只一步之遙,卻不能再躍升。
宋遙慢慢地從偏殿里走出來,而李正書在玉笏高碑之下,慢慢地陷沉。
“君之才十倍于我!但你站在了正確的對立面,攔在了易鼎革新的大勢面前。時代碾過你這樣的風流人物,也不過是車輪的一次停頓。”
玉輝照尊面,宋遙的眼神透著惋惜。
李正書卻平靜地抬眼:“能硌一下青石宮……也證明我骨頭還硬。”
下周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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