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宋運輝被調去東海,秦浩索性在家里待了幾天也出發前往東海。
傍晚時分,東海化工廠區外的主干道已是車流如織。下班時分,龐大的工人隊伍如同潮水般涌出產業園那氣派非凡的大門。主流交通工具是“叮鈴鈴”作響的自行車洪流,間或夾雜著幾輛拉風的幸福250或嘉陵70摩托車突突駛過,喇叭聲在嘈雜中努力宣告著自己的存在感。
當那輛掛著專屬牌照的黑色豐田皇冠緩緩轉向,駛入產業園大門時,便如同平靜水潭投入一塊巨石,瞬間吸引了無數視線。
“這個好像是雷總的車吧?”
“應該是,老李你忘了當年咱們還差點把這車給砸了呢。”
“去,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人群里,任遐邇推著自己那輛半新不舊的鳳凰26自行車,正隨著人潮緩慢移動。她恰好就在道路內側,皇冠車幾乎是貼著她身邊緩緩駛過。
任遐邇腳步微頓,目光追隨著那輛漸行漸遠的轎車,心中不禁有些恍惚。
四年的時光,仿佛在此刻被壓縮。誰能想到當年那個在東海第二棉紡廠,日日憂心著下崗名單上會不會出現自己名字的普通女工,如今已然是浩然國際東海分公司的財務部經理,她用力握了握冰涼的車把,深吸一口氣混著汽油和塵土味的空氣,那份不真實感才稍稍退去。
次日一早,產業園最高規格的小會議室便濟濟一堂。秦浩端坐主位,分公司的各部門經理正襟危坐,各自面前攤開了厚重的匯報材料。會議室內安靜得能聽見空調低沉的送風聲和紙張偶爾翻動的輕響。
“各位,好久不見。我剛從外面回來,對東海這邊的情況,光聽報表可不行,還是要多當面聽聽你們的聲音。”秦浩語氣平和,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位經理的臉:“大家不必拘束,好好干,公司看得見大家的付出。機會,對所有人都是敞開的。”
這溫和的開場白像是一劑強心針,眾人緊繃的神色略微放松。隨著秦浩示意開始,會議室的氣氛立刻活躍起來。生產部經理首先匯報,聲調抑揚頓挫,重點突出產能穩步提升,良品率創下新高,設備磨合順利。
設備部隨即跟進,大肆夸獎從德國引進的五軸加工中心運行如何平穩精良,大大提升了精密部件的國產化能力。
市場部經理則慷慨激昂地描繪著新季度的銷售前景和市場占有率增長曲線,言必稱“突破”。
后勤部的匯報更是天花亂墜,從食堂菜品革新說到員工宿舍環境大幅改善,儼然世外桃源。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輪到財務部。任遐邇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雷總。財務部在復核近期公司運營數據時,發現幾個制度性流程有待優化之處,涉及資金使用效率和潛在風險控制。”
“一是內部采購審批流程冗余,導致部分急需備件的資金支付周期過長,影響維修效率;二是原材料庫存周轉率低于總部設定的行業標準線,存在資金沉淀風險,此外,“關于‘部分設備引進采用分期支付
產品抵扣’的外貿結算模式,現有財務核算方法滯后于實際業務形態,導致現金流預測與實際產生偏離,風險敞口評估不足。同時,跨期確認的收入與成本匹配存在制度性模糊區,審計隱患客觀存在……”
任遐邇的話都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讓周圍經理們剛剛放松下去的心弦又繃緊了。
有人面露慍色,似乎在怪任遐邇不識時務;有人微微點頭但旋即垂下目光;也有人眼神閃爍,琢磨著老板的反應。會議室的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生產部經理悄悄把手里的“喜報”合上了。
在一片寂靜的注視下,秦浩非但沒有不悅,反而身體略微前傾,看著站在那里平靜陳述的任遐邇,饒有興味地開口:“任經理,大家都講成績,報喜不報憂是人之常情。你這倒好,專門挑毛病來說,就不怕我是個好大喜功,聽不得實話的人?”
任遐邇抬起頭,目光坦然迎向秦浩:“雷總,我在東海棉紡廠快下崗時,就在廣播里聽過您白手起家的故事,浩然國際能夠一路披荊斬棘才走到今天的。我相信,一個能把企業做到這種規模的企業家,絕不會只想聽歌功頌德。何況,您給我這么高的薪水,”她頓了頓,語氣無比認真:“應該也不是為了讓我來拍馬屁的吧?”
秦浩定定地看著她幾秒,隨后爽朗地笑出聲來:“哈哈,好!說得好!”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其余在座經理,笑容里帶著幾分意味深長:“聽聽任經理這話,字字句句都在將我的軍啊!”
輕松的笑聲在會議室里響起,氣氛微妙地緩和了一些,但落在其他經理心頭,卻如小針扎刺。
秦浩收起笑容:“有問題就提出問題,解決問題,很好。”
“會議結束后,辛苦任經理把剛才提到的特別是關于那個‘產品抵扣設備’結算模式存在的問題和你的初步想法,整理一份詳實的書面材料給我。至于外貿訂單的整體結算優化,我會讓總部上海分公司那邊牽頭,盡快拿出一個標準化的執行建議方案給你參考。當然你在實踐中有什么具體的想法,隨時來我辦公室提,不用怕麻煩。”
“那就先這樣……散會!”
會議室門一開,經理們魚貫而出,彼此低聲交談,目光卻都像帶著鉤子,有意無意地瞟向獨自走在稍后的任遐邇。
羨慕?嫉妒?悔恨?各種情緒在空氣中無聲交匯,幾乎凝固成實體。
“嘖!標新立異,搏出位!效果是立竿見影,雷總這就記住她了!高,實在是高!”
“唉,我今早猶豫了半天要不要提點小問題……怎么就……不敢呢?”
“現在說這馬后炮有屁用?”
這些話斷斷續續飄進任遐邇耳朵里,她只當耳旁風,面無表情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目光和非議,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手心竟有些微汗。她定了定神,沒有絲毫耽擱,立刻坐到辦公桌前,翻開新的筆記本和厚厚的憑證、報表復印件,開始奮筆疾書。
當天下午,一份書寫工整的報告就送到了秦浩辦公桌上。
秦浩示意任遐邇在對面坐下。他接過報告,視線飛速地在紙面上移動,幾乎是逐行掃過,指尖輕輕點著桌面。
任遐邇看著他快得有些驚人的閱讀速度,心中原本的激動和期待漸漸下沉,一絲失落悄悄爬上心頭——也許,老板根本沒仔細看吧?
就在她微微咬唇,正欲開口告辭時,秦浩放下了報告:“任經理,你提的問題很好。尤其是這個報告里重點分析的‘用產品分期分批抵扣大型設備進口款項’的問題,從純粹的財務制度規范和市場會計準則出發,它的確存在如你所說的一系列弊端:跨期交易成本確認滯后、收入實現無法精準匹配、現金流預測困難、且增加了管理復雜度和審計風險。”
“但是。”秦浩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深邃,“這個模式,不是憑空想出來的,它是浩然國際在過去近十年的血雨腥風里,根據國際國內市場上復雜的生存環境和實際支付能力,被迫探索出來的一種特殊‘變通’。你想想,我們手里能有多少硬通貨外匯?銀行的錢也不是說給就給。可市場不等人,你不買關鍵設備,技術跟不上,訂單就跑了,企業就活不下去!這個時候,對方設備商恰好又看中了我們的某些出口產品,換做是你,你會怎么做?”
任遐邇心頭一震,臉頰微微發燙:“對不起,雷總,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
秦浩擺擺手,示意她不必介懷:“不是考慮不周,是受限于你當前的視野位置。你接觸和負責的是東海分公司內部相對穩定后的日常財務流轉。這些跨越多個分公司甚至涉及多個國家市場的特殊大型貿易結構設計,它的運作邏輯、風險評估和后續管控,是在集團總部戰略規劃層面的權責框架內運轉的。以你現在的層級很多東西是接觸不到的。”
秦浩的手指輕輕點著桌面,似乎在斟酌什么,目光在任遐邇沉思的臉上停留了幾秒:“任經理你有沒有想過,更進一步?”
任遐邇眼珠倏地一亮,幾乎條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背脊:“當然!如果雷總愿意給我這個機會的話。”
“好!這樣吧,給你三天時間,把手頭上的事情交接一下,然后去上海分公司進行為期半年的輪崗學習。”
這突如其來的重磅安排,讓任遐邇心臟猛地一跳!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巨大的風險。秦浩沒有給她任何承諾——培訓結束后是回到東海原崗位?還是可能留在上海分公司?抑或另有他用?什么都沒說!
而她一旦離開這個位置半年,就算原崗位還在,半年的時間里,部門內的核心權力格局必然重新劃分,她親手培養起來的人也可能接替關鍵職責……這意味著她離開時幾乎是一無所有,回來后很可能要面對一個陌生甚至被架空的局面。
辦公室安靜下來,只聽得見兩人微弱的呼吸聲。片刻遲疑后,任遐邇沉聲道:“好的雷總,我這就去著手安排交接。三天后,準時出發去上海報到。”
秦浩贊賞地笑了,忽然腦海里冒出個念頭:“咳咳,任經理你結婚了嗎?”
任遐邇聞言心頭一跳,警惕地往后退了兩步:“雷總,這個跟我去上海分公司培訓有關系嗎?”
“沒有任何關系,當然你要是覺得涉及隱私,也可以不回答。”
任遐邇遲疑了一下:“雷總,我還是未婚。”
秦浩點點頭:“嗯,那你先去忙吧。”
“謝謝雷總。”
任遐邇回去之后開始把自己的工作交接給下面的財務主管,這也讓之前那些羨慕嫉妒的同事,背地里開始嘲笑她。
“還以為自己標新立異能博得雷總的關注,結果工作都要丟了。”
“小任啊還是太年輕,老板的話聽聽就好,哪能當真?”
任遐邇回去之后,家人也勸她不要去,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然而,任遐邇卻只是自顧自的收拾行李,她的起點比大多數同事都要低,能夠做到今天這個位置,靠的是勤奮,可她也知道以自己的學歷,分公司經理已經是她的天花板了,要想更進一步這是個千載難逢,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對于一個差點經歷下崗的紡織女工來說,任遐邇很清楚要想不被淘汰,就要抓住一切能夠提升自己的機會。
與此同時,秦浩正在跟宋運萍通電話。
電話那頭的宋運萍興致勃勃:“那個叫任遐邇的真有你說的那么好?”
“你要是不相信我,那我就省得操這份心了,小輝估計覺得單著也挺好。”
宋運萍連忙道歉:“我錯了……你那有照片嗎?發個傳真給我看看唄。”
秦浩翻出任遐邇工作證上的照片給宋運萍傳真過去,宋運萍一看十分滿意:“這小姑娘長得雖然說不上多漂亮吧,但看著還挺順眼,挺甜美的……”
“那是,我的眼光還能錯得了?”
宋運萍連忙道:“你看什么時候安排小輝跟她見個面吧。”
秦浩一陣好笑:“小輝這會兒還在京州呢,小任我安排她去上海分公司培訓,起碼得半年時間。”
宋運萍不禁埋怨:“好好的你給小任安排什么培訓,還一去就是半年,這不是耽誤工夫嘛。”
秦浩樂了:“這八字還沒一撇呢,瞧你給急的,再說這種事也急不來,只能循序漸進,太刻意了反倒是起了反作用。”
宋運萍抿了抿下嘴唇:“唉,我怎么感覺小輝談了個戀愛,我比他還累。”
“就你弟弟這性格,找一個合適的還真是不容易。”秦浩感慨道。
三天后,宋運輝來到東海,僅僅跟秦浩吃了頓飯,就一頭扎進了東海項目組,典型的工作狂。
東海化工屬于部里跟東海都非常關注的項目,宋運輝的空降也讓項目組里的馬保平和韓則鋼多少有些不滿,原本早就可以開始立項的項目,部里的領導卻一定要等宋運輝到崗再開研討會,不免讓二人懷疑宋運輝是某位領導的公子,被塞進項目組鍍金的。
然而,研討會第一天,當討論到部里僅僅只批了1800萬美元外匯額度時,馬保平和韓則鋼立馬就蹦了起來。
“1800萬美元連報價最低的日本設備一半都不到。”
“是啊,這也太少了……”
就在二人急得跳腳時,部里領導卻是神秘一笑,另一位領導就開始科普京洲化工用產品換設備的案例。
作為部里專門組織學習過的案例,馬保平和韓則鋼自然是聽說過的,再結合宋運輝之前就是京洲化工的……
二人都是聰明人,一下就想通了問題的關鍵。
部里領導見狀哈哈大笑:“這下你們知道,為什么一定要等宋運輝同志到崗,才開這個研討會吧?”
二人相視尷尬一笑,再度看向宋運輝的時候哪還有之前的敵意和嫌棄,完完全全就是在看一尊金燦燦的財神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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