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部里經過多輪會議討論,最終正式批復,決定采用宋運輝力推的美國洛達化工的設備引進方案。這份批復文件同時也要求韓則剛全力協助宋運輝,與洛達展開正式談判。
在前期技術交流階段,雙方溝通尚算順暢。洛達方面的技術人員展現出過硬的專業素養,對宋運輝團隊提出的技術細節都做了認真反饋。韓則剛也發揮所長,在設備選型和技術參數對接上表現積極。馬保平則承擔起了大量的外部協調工作。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部里領導也多次詢問進展。
然而,就在核心設備的技術規格書即將最終簽字確認的前夕,美國洛達公司方面忽然如同人間蒸發,再無音訊。
起初,宋運輝還以為只是洛達在磨他們的耐心:“美國人談判的老把戲了,眼看我們要簽單,故意晾著我們,無非是想抬高身價多要點錢。沉住氣,別理他們,我們越急,他們越起勁。”
可又過了兩天,洛達方面依舊沒有任何實質性回復。宋運輝意識到不能再被動等待下去。
“韓副處長,馬處長。”宋運輝站起身:“得去洛達總部問問情況。這么等不是辦法。”
韓則剛沒說什么,只是拿起公文包跟了上去。馬保平推了推眼鏡,微微嘆了口氣,也跟著起身。
到了洛達總部的豪華寫字樓,接待人員客氣地將宋運輝一行請進一間寬敞明亮的會客室。茶水、咖啡很快端上,接待員笑容得體地說:“請稍候,我們負責人馬上就來。”
這一等,便是近三個小時。桌上的咖啡從滾燙到溫熱再到冰冷,續了又續,杯子空了又滿上。
中途他們多次詢問,得到的回答永遠是“負責人正在開會”或“馬上就到”。
偌大的會客室只有他們三人,窗外城市的喧囂仿佛隔了一層玻璃,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韓則剛的臉色越來越沉,幾乎能滴出水來。他幾次想起身離開,都被宋運輝用眼神制止。
宋運輝心中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烈。在等待了近四個小時,再次被接待員續上咖啡時,他直接站起身,拿起會客室的內線電話,撥通了前臺,用流利的英語說道。
“你好,我是東海化工項目的技術總負責人宋運輝。我們已經等待超過四個小時。如果這就是洛達對待重要合作伙伴的態度,我需要提醒你,我的團隊有義務讓所有關注此事的媒體朋友了解此次合作的進展過程,尤其是貴方今天的接待方式。我們有全程錄像。請立刻轉告你們的負責人,我再給他最后五分鐘時間。”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五分鐘后,會客室的門被推開。進來的并非他們之前接觸的談判代表,而是一位公司副總級別的管理人員。
“非常抱歉,宋先生,韓先生,馬先生,讓你們久等了。”這位副總公式化地表達了歉意:“關于之前的合作,我們總部經過了非常慎重的內部研討和全面的法規合規性評估……基于最新的、具有強制力的禁運條例約束,貴方項目所需的關鍵設備和技術,超出了我們目前能夠合法提供的范圍。非常遺憾,我們不得不終止這項交易。”
他語速很快,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掃而過,沒有過多停留。
“禁運?!”韓則剛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聲音提高了八度:“什么禁運?之前談的時候怎么不說?我們的技術規格書都對接完了!你現在跟我們說禁運?”
洛達的副總只是略顯無奈地攤了攤手:“之前的評估未能涵蓋所有可能性。法規限制,我們也沒有辦法。”
說完,他甚至沒有再多做解釋,仿佛只是為了宣布一個決定,便匆匆離開了會客室。
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間,壓抑的氣氛如同凝固了一般。韓則剛猛地將公文包摔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混蛋!這幫美國佬!玩我們呢?早干嘛去了!耽誤我們這么多時間精力!當初,當初就該直接找日本人!”
一直沉默的馬保平重重地坐到沙發里,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那禁運條例難道只針對美國佬嗎?你以為日立、三菱、歐洲那些公司就能繞開西方的禁令賣給你?”
“那份清單,卡死的不是美國一家,是幾乎所有能制造這些先進設備的西方國家!有錢也買不到,這就是現實!”
韓則剛默默點燃了一支煙。裊裊升起的煙霧在他面前彌散開來。
宋運輝深吸一口氣,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燈火璀璨卻又無比陌生的城市夜景。片刻后,他拿出筆記本,坐回桌旁,攤開文件。
事已至此,沮喪憤怒都解決不了問題。他必須立刻起草報告,將“洛達因禁運單方面終止合作”這一沉重而冰冷的結果,連同馬保平的判斷,如實地、清晰地匯報給部里領導。
消息傳回國內,部里緊急召開了多輪會議。最初的震驚、失望與憤怒過后,巨大的壓力反而凝聚成了一種必須前行的決絕。
高層領導親自拍板:“立刻啟動第二套方案!全力推進宋運輝同志提出的國內設備整合替代方案!”
會議明確了由宋運輝擔任此方案的負責人。
“小宋同志的技術水平在年輕一輩中最過硬,這個方案也是他提出的,由他牽頭整合力量,部里上下全力支持!時間緊迫,立刻行動起來!”
走出部里那棟厚重的大樓,一陣冷風襲來。宋運輝看著遠處冬日的天空,腦海中清晰閃過兩個月前在東海浩然國際產業園食堂里,秦浩跟他談話的情景——當時對方就直接點出了禁運的風險,并明確建議準備國產替代方案。
“姐夫……真是料事如神啊……”
宋運輝一行回國后,立即帶上核心的技術骨干,立刻開啟了馬不停蹄的全國調研行程。金州石化機械廠、滬江壓力容器廠、西北重型設備集團、南方精密鑄造廠……他們的足跡踏遍了國內主要的大型化工設備制造廠商。
在深入技術交流的過程中,一個現象引起了宋運輝特別的注意。
在金州石化機械廠的技術研討會上,該廠主管技術的副廠長在探討工藝難點時坦誠地說道:“宋總工,不瞞您說,幾年前我們廠子設備老舊,技術落后,工人心氣也低。是浩然國際這些年持續不斷地給我們下了高標準的出口訂單,逼著我們引進新設備、改進工藝、學習管理。那真是一點情面都不講!做不好就退貨罰款。但熬過來了,現在才有底氣敢跟您坐這兒討論東海項目這種高端設備的制造方案。”
旁邊陪同的總工程師也深以為然地點頭補充:“廠里七成以上的技術骨干,都是被浩然國際的訂單淬煉出來的。”
這番話讓宋運輝深感震動。他從未如此真切地認識到,秦浩不僅僅是解決了某個項目的外匯問題,更是通過浩然的全球業務,實實在在地帶動和提升了一大批國內關鍵制造企業的技術和管理水平,為今天的國產化替代方案積累了寶貴的產業基礎和人才儲備。這種影響,深入而長遠。
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沒有周末和節假日的概念。會議室里爭吵、溝通、修正;工廠車間現場勘察、測試數據、修改圖紙;無數個通宵達旦的會議、堆滿文件的賓館房間、記錄得密密麻麻的技術筆記……
韓則剛也放下了所有成見,將自己深厚的技術積累毫無保留地投入到國產化方案的優化中,對每一個技術細節都力求盡善盡美。精誠合作之下,最終形成的《東海化工一期主要設備國產化替代方案與實施總綱》,凝結了無數技術人員的心血,獲得了部里的正式批復!
項目正式運行后,作為技術總負責人的宋運輝更加忙碌。這天剛開完一個關于設備訂貨周期協調會,技術骨干方平拿著一份文件,腳步匆匆地在走廊上趕上了他。
“宋總工,有個緊急情況!”方平臉上帶著明顯的焦慮,將采購訂單匯總表遞給宋運輝:“設備部和采購部那邊剛匯總的清單,我發現了一些問題。”
宋運輝停下腳步,接過文件:“怎么了?說重點。”
方平直接翻到清單靠后的位置,指著幾項條目:“這里,精密控制閥組的關鍵閥芯、高精度流量計傳感器、還有A003反應釜要求的特種法蘭密封件……這七八種非核心但技術參數要求高的零部件,目前我們摸底下來,國內廠家都做不了。”
宋運輝的心猛地一沉。這完全偏離了他們之前設想的“完全國產化”路徑。他快速掃視著清單上被方平用紅筆標出的“建議進口”的設備項。
“這些設備……在禁運清單上嗎?”宋運輝心存一絲希望,沉聲問道。
方平非常肯定地搖頭:“禁運清單我核對過三遍,部里情報處也確認了。這些都是普通工業設備,不在清單上。只是我們現在……沒有外匯啊!”
“外匯?”宋運輝一怔,隨即立刻反應過來!當初報批方案時,為了體現國產化優勢,強調能節省外匯,他們的預算報告里根本沒有申請設備進口的外匯額度!這幾十項“零碎”設備所需的一百萬美元,此刻成了卡住項目后續推進的致命短板!
宋運輝的眉頭瞬間緊鎖:“一家能做的國內廠商都找不到了?哪怕需要時間提升一下的?”
方平苦笑:“宋總工,時間成本拖不起啊。提升技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們就算花錢讓廠家去攻關,結果、時間都沒法保證。這些配件雖然零散,但真做起來,成本高昂且風險極大。從項目整體進度和綜合成本控制角度衡量,進口是最優解。”
現實面前,宋運輝沉默了。他盯著那份清單,幾秒鐘后做出了決定:“我知道了。你去聯系可靠的國外供應商,讓他們提供詳細技術資料和正式報價,做好采購準備。外匯的事情……我來想辦法解決。抓緊時間,工期不能延誤。”
“明白!宋總工,我一定盯緊!”方平立刻應聲,拿著文件快步離開。他清楚宋運輝跟浩然國際的關系,這筆錢應該有辦法。
宋運輝回到自己辦公室,立刻撥通了浩然國際東海分公司常務副總經理劉明的電話。
宋運輝簡潔明了地說明了情況,希望浩然國際東海分公司能幫助墊付,后續項目上可以用產品或別的形式結算。
“嗨!就這點事啊?”電話那頭劉副總的聲音非常輕松:“一百萬美金?小問題!包在我身上!”
“那就麻煩劉副總了。”宋運輝放下電話,稍微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東海高新科技產業園門口,任遐邇拖著行李箱走出出租車,望著眼前更加蓬勃的園區,心頭掠過一絲感慨。
半年前離開這里去上海總部參加高強度封閉培訓時,她還是一個普通的分公司財務經理。半年的“魔鬼訓練”,讓她啃下了海量的專業書籍,硬是從班上的吊車尾一步步沖到了最終考核的第三名。
這期間上海分公司確實表達了想留她下來的意向,但最終調動流程不知何故沒有走通。任遐邇雖感有些意外,但并未深究。
讓任遐邇驚喜的是,這次回來她的職務直接從財務升任了財務總監,這是實打實的跨越,意味著她正式成為了東海分公司的高層管理。
新身份自然引來矚目。分公司里那些曾經私下想看她笑話的同事,此刻面對她時,笑容多少有點不自然。
上任沒幾天,她正埋首于堆積如山的報表和月度分析報告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請進。”任遐邇頭也沒抬。
門推開,劉副總臉上掛著和氣的笑容走了進來:“任總監,忙著呢?”
任遐邇立刻站起身:“劉副總您好,快請坐。我給您倒點水?”
“不用麻煩。”劉副總擺擺手,開門見山:“任總監這么忙,我就長話短說了。是這樣的,我這邊有筆比較急的費用申請,報到你這里了,卡住了點。這筆費用確實比較特殊,能不能特事特辦,給簽一下?”
任遐邇看過申請單后,微微蹙眉:“劉副總,不是我不批。按照總公司外匯資金管理的規定:凡單筆及同一事項累計超過十萬美元的外幣付款申請,須經總公司分管副總經理及以上領導書面批準,并報備總公司財務部備案后方可支付。這個單子金額超限了,得先按流程走總公司審批。”
劉副總走近幾步,壓低聲音,試圖講情:“這個我知道。但這事它不是一般情況嘛?是為東海化工項目墊資。那邊是咱們雷總小舅子在負責。你是不知道,之前京洲化工引進設備那會兒,咱們總公司可是墊進去兩千萬美金,花了兩年時間才回本的!這區區一百萬而已……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任總監你就通融一下?”
任遐邇抬起頭,眼神平靜而堅定,沒有絲毫妥協的余地:“不好意思,劉副總。規則就是規則。公司制度必須遵守。這筆費用未經總公司走流程審批,我確實不能簽。如果您堅持要馬上支付,那就只能麻煩您請雷總親自簽字批示,見到他的批示文件,我這邊立刻執行。”
她在上海培訓時,一位經驗極其豐富的前輩用自身教訓告誡過她:面對違規操作,唯一能保護自己的就是“留痕”。
劉副總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慍怒地看了任遐邇一眼,沒有再說什么,抓起被退回的申請單,一聲不吭地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劉副總憋著一肚子火,回到辦公室后撥通了宋運輝的電話,將情況說了一遍,言語間對任遐邇的“死板”、“不懂變通”表達出強烈的不滿。
宋運輝在電話那頭聽了,倒也沒太放在心上。區區一百萬美元,他想著自己親自去溝通一下應該不難解決,沒必要為這點小事麻煩姐夫秦浩。
“任總監你好,我是宋運輝。關于東海項目需要貴公司墊付的那筆外匯款,情況很急迫……”宋運輝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和緩友好,耐心地解釋了項目的迫切需求和這些設備的重要性。
電話那頭的任遐邇聲音很客氣,但態度異常堅決:“宋總工您好。情況我已經了解。但這個支付流程違反公司制度,沒有總公司層面的批準,我沒辦法簽字,請您理解。”
宋運輝感到既意外又棘手。眼前這位年輕的財務總監,壓根不賣他的面子。
無奈之下,他只好拿起手機,撥通了遠在美國的秦浩的國際長途,簡單說明了情況,希望姐夫能打個招呼。
電話那頭傳來秦浩的聲音:“咳咳,小輝啊,任總監那也是按規矩辦事。嗯……這樣,我這邊還有點緊急事務要處理,你跟她好好溝通……我先掛了啊。”
掛斷電話后,秦浩打了個響指。
好不容易讓這倆有了交際的機會,自己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宋運輝聽著電話里的忙音,無奈只能繼續找任遐邇協商。
于是,浩然國際東海分公司就出現了有趣的一幕,宋運輝一有空就來堵任遐邇的門,可任由他磨破嘴皮子,任遐邇都不松口。
兩個犟種算是徹底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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