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感覺自己被一大片“視覺器官”給盯住了。
遠近分布,密密麻麻。
實際上的觀感也的確與之接近,放眼望去一大片黑壓壓的、面容模糊的人影——臺下座位、走廊門窗、臺柱后的陰影、地磚間的縫隙、甚至是一個桌臺上的粉筆盒——瞪著眼睛,張大口唇,望向自己,如饑似渴的“求知”態度就像是準備攝食一桌盛宴。
在這一道道盤桓云集的駭異人影里,還有一些坐在靠前排位置的身影,愈加勾勒出某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
千篇一律的紳士禮帽,修長的西服輪廓,更深的領帶形狀陰影,精心打理的頭發弧線,寬而翹起的胡須。
當然,這些“同質化”的人影與其他鄰坐的神態并無二致,均呈現一種狂熱而古怪的恭迎和敬拜姿態。
而原本好端端坐在教室里其他“音院同學”,模糊的表情也變得局促和茫然起來。
這個“大階梯教室”里的不安沉默,就這樣持續了近一分鐘。
病態的恐怖從四周蔓延,愈發顯明。
“鏗......”
空氣中忽然傳來一道細微清亮的聲音。
一塊金屬的虛影,忽然懸浮在了略微遠離講臺的上空位置。
“狂怒銀片?......”范寧皺眉抬頭。
看上去比特巡廳“中樞管制區”的那塊體積還要更大,盡管只是半透明的虛影,斷裂處的銀色閃光卻仿佛能一下子割破觀測者的角膜。
教室的內墻紋理開始發生扭曲,無數體現管制含義的神秘字符裹覆住了地面、墻壁、天花板......
甚至是裹覆住了“聽課的朝拜者”們的面容。
“波格萊里奇?......”
見證之主“廳長”,也注視到了當下的情況!
這些體現管制含義的字符,似乎是祂用以提供給范寧的、可供直接“宣讀”的說辭或條例。
不容置疑的說辭或強橫定義的條例。
接納和遵照這些條例后,范寧就可以直接上手“分析”那些現代音樂作品。
比如不管什么音樂理論不理論的邏輯,直接宣讀為“上面規定如此”,“當局規定如此”!
或者,批判,否決。
直接借助“燼”的準則,判定現代音樂不過是“空洞的”、“寫無可寫的”、“玩弄概念的”,沒必要用理論解釋的,毫無可取之處的。
但是,代價是什么?隱患是什么?......
對自己后續可能的危害限制是什么?......
而且這符合真正的至高的藝術真理么?......
“但兩害相權,要不要取其輕?......”
范寧背后的冷汗干了一層又蒙上一層。
他感覺有什么麻癢的東西,已經爬上了自己的脊柱后頸。
“‘后浪漫主義’時代劃出的危險的鴻溝......前后的確不相容!......和聲學是調性的和聲學,傳統音樂理論根本無法解釋無調性等流派!......如果不用‘特巡廳管制條例’,難道用‘終末之秘’?......”
“即便是我目前臨時組織起另一套解釋無調性的理論,那又反過來無法往前解釋了......比如浪漫主義時代語匯、甚至更早期的作品,我自己以前寫的這些交響曲怎么辦?總歸是會造成一種切割的危險局面......”
范寧皺眉之間,目光又看到了臺下。
有一道戴禮帽翹胡須的模糊黑影,嘴角也露出了饒有興致的期待表情。
此人對于波格萊里奇的“施以援手”,似乎亦不感到擔憂或忌憚。
肯定都有問題。
都是死路!
萬千世代的任何一個音樂家,管他是什么“新月”還是“掌炬者”,哪怕是狀態還不錯的“無終賦格”巴赫站在這里,被此種污染侵蝕,恐怕都是死路一條!
“不對......不對......”
“真的無法解釋、無法相容、無法統一么......”
危機之間,范寧卻極速思索。
他依靠著自己的音樂直覺,自己這些年的創作體會,以及宏大積累和神性靈感,竭力地思索起這些世代的所有相關發生之事。
“還是有一些特例......還是有的......肯定有的......數道微光、數位天才......”
“就拿宗教音樂舉例,盡管這一世的神圣驕陽教會中了‘調性瓦解計劃’的陰謀,但在第0史斯克里亞賓死后的一百年間,還是有一些杰出的、寫宗教體裁的嚴肅音樂家,不也是創立了現代甚至先鋒技法,達成了‘不可能的神學彩虹’?......偉大的鳥鳴學家梅西安、‘神圣簡約主義’者阿沃帕特、具備國際影響力的俄羅斯宗教作曲家古拜杜麗娜......難道這些人的創作是依賴的‘終末之力’?不是的......應該不是的......”
“這是作曲家的例子,還有別的......讓我想想,再思考片刻......”
范寧抓住了一些關鍵的毛線頭,但是太碎了,還是不成體系。
某一作曲家驚才絕艷的創作壯舉,在其個體的人生長度里面,毫無疑問是耀光四射的,但如果是在“午”的世界觀下......
如何收集,如何體系化,如何跟“星光”一樣顯現?
“還有一些......在第0史的現代,若干具備可能性的前沿學術成果......但也只是觸及一個領域、一類現象......或者只是嘗試著去解釋一些困惑......”
“不行......不行......”
必須想一個辦法實現音樂創作理論的大整合、大統一!......必須窮極所有的可能性,能兼容解釋所有的風格!......有調性和無調性、傳統節奏和奇異節奏、定式的音樂和偶然的音樂、悅耳的或噪音式的......符合和聲與對位的,以及不符合和聲與對位的......
或者,具體的實現路徑上,先從傳統理論開始,先延伸一步,再延伸第二步,直到更多。
這,有可能么?
存在第三種可能性的出路么?
在氣氛幾乎窒息的病態寂靜中,忽然傳來“汀”地一聲輕響。
范寧竟伸手隔空一撥,撥開了那柄“狂怒銀片”。
“我們剛剛送別了一位孤獨的旅人。”他再次開口了,清亮的嗓音在階梯教室里回蕩,“接下來,暫且放下傳統的和聲進行和對位法則的種種運用細節討論。””
手指再次將《對位法》的講義也合上,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不知諸位有沒有思考過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這些精妙的對位,這些復雜的和聲進行,這些看似千變萬化、無窮無盡的音樂作品——從巴赫嚴謹的賦格曲,到貝多芬充滿英雄氣概的交響曲,再到瓦格納那龐大如宇宙的歌劇——它們的深處,是否隱藏著一個更為原始、更為統一的‘根源結構’?
范寧停頓了下來。
這個問題、這一起手,似乎暫時沒觸及先鋒派作品。
但它的確已經足夠充滿誘惑力,如飛蛾般的躁動開始在寂靜中發酵。
“我告訴你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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