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幾位大人物想讓我去做幾道菜。廚師馬庫斯睡眼惺忪地站在他的梳洗臺前想道。
但是,多大的大人物呢?
提及這個問題,他心里其實沒個底。
雖然他從事這行已有三十二年光景,在太陽系內也算是聲名顯赫,一手燉魚和雙頭獸肋排吸引了無數達官貴人前來用餐,可他本人一直沒覺得這有什么好驕傲的。
家傳手藝而已。他一直這么對那些前來采訪的新聞業從事者們解釋,而且總是不忘補充一句,他也不懂為什么大人物們喜歡。
他的誠實總是被當成一種另類的傲慢,但這的確是馬庫斯內心深處的所思所想,坦白來說,他其實有點害怕自己這么受歡迎
他害怕這些事,比如總是被拍照,總是被采訪詢問某位貴族的食物喜好,又比如凌晨五點站在他的梳洗臺前思考今天應當穿什么衣服出門。
他害怕這一切,而且擔心它們,甚至已經到了有些病態的程度。
五十五歲的馬庫斯·克倫斯基用手捂住了額頭。
報酬實在是太豐厚了!他在心里尖叫。我沒辦法拒絕啊!
他不知道有誰能拒絕,至少他拒絕不了,他眼下正是用錢的時候.
他承諾建在頓斯A2巢都里的五家克倫斯基福利院正在同時動工,每分每秒都要從他的賬戶上劃走真金白銀。
若是只考慮建完的話,他的錢其實完全夠用,但馬庫斯·克倫斯基從來都是個吹毛求疵的人,他答應了要無償為頓斯A2的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們、棄嬰們與孤身一人的老人們提供一個容身之處,那他就得想方設法地把這件事辦得漂亮一點。
至少得規劃一下未來百年之內的事吧?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準備的,而這就直接觸及到了一個非常根本的問題。
他的錢不夠。
換言之,就算他現在非常不情愿,非常地想回自己的床上再睡一覺,他現在也得趕緊洗漱完畢、換身得體的衣服,然后趕到那幾位大人物選擇的聚餐地點去。
去干嘛?去掙錢。
馬庫斯搖搖晃晃地站穩腳步,洗了把臉,用十分鐘的時間做完了一切,然后提著一個大箱子出了門。
那箱子足有四十斤沉,里面裝著他覺得今天可能要用到的所有廚具,以及一整套專門用來宰殺雙頭獸的工具。
這是必須品,現場殺現場做的雙頭獸肉總是比冷藏運送的更加美味,雖然他不覺得酒會上的人會選擇吃肋排這種必須大快朵頤的食物,但他不會侮辱自己身為專業廚師的尊嚴。
他拎著箱子,費勁地走到了自己的懸浮車前,本想直接將箱子搬到后備箱里去,然后開車到目的地。可他沒想到,有人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從他身后大力地拍了他一下。
“誰啊?誰啊?干嘛這么用力?”
廚師生氣地叫喊起來,聲音在凌晨寒冬的街頭擴散出很遠,引得聲控燈們齊齊亮起。
他放下箱子,喘著氣轉過身,卻忽然僵住了。
一個身穿常服的巨人尷尬地伸著手,低頭看著他。
“您好。”他低沉地說。“您是,馬庫斯·克倫斯基先生,對吧?”
“對,對”一瞬的驚嚇過去以后,馬庫斯長出一口氣,一邊應和,一邊竟開始抱怨。“您又是哪家的保鏢?怎么不按規矩辦事呢?要是想讓我上門做菜的話,您應該去我的飯店找我呀,哪能在我家門口等我呢!”
巨人的眼神變得有些怪異,他本想說點什么,左手還習慣性地抬了起來,像是要扶住腰間本應有的某種長條物。
只可惜,那只手落了個空,而他則又嘆了口氣。
“我是今日請您去做菜的那幾位大人物派來的。”他慢慢地說,然后抬手指向街角,那里停著一輛極大的懸浮車。“請您跟我來,好嗎?”
馬庫斯很是驚訝地看向他,但還是轉身拎起了箱子。
巨人聽見他狐疑地嘀咕著:“這誰家的保鏢,怎么這么有禮貌?奇了怪了,居然還派專車來接我”
他決定當做沒聽見。
半分鐘后,他們上了車。
車內寬敞的過了頭的空間讓馬庫斯嘖嘖稱奇,他左看右看了好一陣子,方才開口詢問那坐在他對面的面無表情的巨人。
“這車是不是還沒上市啊?”
“.是的。”巨人說。“您怎么知道的?”
老廚師哈哈一笑。
“嗨,我可是《泰拉之車》的忠實訂閱用戶,上個月就訂滿十五年了,他們甚至都打算請我去參加慶祝會呢!可惜我有事情沒去成。您這車我一看就知道肯定還沒上市,不然我怎么沒在雜志上見過呢?”
巨人沉默地點了點頭,他看上去還是有些話想說。十幾秒后,他憋不住了。
“您經常和我這么高大的保鏢打交道嗎?”他問。
“比你更高的也有哇!這么多年了我什么沒見過!”
老廚師說著,還做了個咂舌瞪眼的夸張表情,但也很快就恢復正常。
“活在太陽系里就是這點好,你總能看見些奇奇怪怪的大個子.我聽說都是做改造手術做的,但也有一些是先天基因調整的,甚至還有傳言說,有些人——”他壓低聲音。“——是尊敬的阿斯塔特們的落選者吶!”
巨人眉頭一挑,沉吟片刻,前傾了身體:“最后一種不太可能,落選者們通常都.留在了戰團內部。”
“是啊,我也這么想!”馬庫斯馬上同意。“我認識挺多送自己孩子去參加選拔的好人,他們都說過,孩子一旦送出去,是死是活就只能看他們自己和神皇了。就算活著,也就是在馬上要正式加入的那一刻會回來見他們一面而已說白了,這和死了有什么兩樣呢?”
說著說著,老廚師似乎有些傷感了,他皺緊眉,不可避免地嘆息了一聲。
“但總歸都是給神皇幫忙去了,是去替祂分憂了.”他咕噥著揉揉眼睛。“都是好事,都是好事”
巨人面色復雜地看向車窗之外,不再講話了。
數個小時后,懸浮車載著昏昏欲睡的馬庫斯·克倫斯基和那巨人抵達了一座高樓的地下。
巨人本打算幫他拎箱子,但老廚師卻睡眼惺忪地堅持自己來。他氣喘吁吁地將那大箱子拖到了精美的升降梯里,梯門緩緩合攏,巨人站在其外對他點頭道別,極強的上升感隨后傳來。
區區數分鐘不到,升降梯指示屏上的數字便來到了150這個頗有種恐怖意味的數字上。
梯門緩緩打開,呈現在馬庫斯眼前的是一個新世界,一個寬敞、專業卻也十分吵鬧的巨大廚房。
食材被無人機大規模地從數米高的頭頂運送至需要它們的廚師們身前,各類即將成為餐桌上食物的獸類的喊叫聲不絕于耳,侍者們穿梭不斷,忙碌地端著已經做好的開胃小菜與冷食拼盤送出去。他們穿著統一的白色制服,各個身姿矯健、步伐穩當。
馬庫斯一時間看得眼花繚亂,甚至忘了自己應該出去。關鍵時刻,是一架圓形的銀色無人機替他解了圍。
它用并不十分冰冷的合成音將他引到了一處無人的單獨廚房里,這背后隱藏著的尊重讓老廚師下意識地感到如芒刺背。
他想問點什么,但無人機的回答竟比他的問題還要快。
“馬庫斯·克倫斯基先生,您可以在此處烹飪。按照合同,您只需要烹飪完十三道燉魚與十三道雙頭獸肋排即可完成工作。您右手邊的門是更衣間,那里有任意尺寸的廚師袍可供更換。目前距離宴席正式開始有兩個小時零三十一分鐘,您的菜肴排在壓軸階段,因此請您不必焦急。魚類食材已為您準備好,雙頭獸還需二十分鐘才會送到,請稍等。”
它將這段話重復了兩遍,便留下呆若木雞的馬庫斯,安靜地飛走了。
望著它遠去,老廚師直到好幾分鐘后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干什么。
他本來覺得自己活了這么多年,去那么多的貴族府上施展過拳腳,已經將他能見到的稀奇景象都看過了,可他剛剛所見所聽的那些事物簡直能讓他無地自容。
你還見多識廣呢!老廚師氣憤地暗罵自己的驕傲自滿。現在好了,看看你待會拿刀的手還穩不穩吧,你這老東西!
他氣沖沖地走進更衣間,幾分鐘后出來時卻撞見了一個極其魁梧的白發老人。
此人一身黑與綠皆而有之的精美長袍,手里卻不倫不類地拿著一根老舊的長杖。馬庫斯摸不準他是干什么的,但他現在只想干活,索性一邊從箱子里往外拿刀具,一邊隨口詢問。
“您是干嘛的?這兒的總管嗎?”
老人那一看就知道是不茍言笑的面容忽然變得柔和了一些,他點點頭,答道:“算是吧,你可以這么認為。”
馬庫斯眉頭一皺,拿著刀瞥了此人一眼。
他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此刻沒有太多心思去思考其他事情,因此他非常直接了當地問道:“那您到底是不是呢?”
“是。”老人笑了。“我特地來看看你這位聞名于世的廚師。”
“我?”
馬庫斯呲牙咧嘴地放下刀,挽起袖子,走到房間角落的那個大水箱里徒手抓出了一條滿嘴尖牙的大黑魚。
后者離了水卻反倒更加兇猛,在那雙粗大的手里不斷掙扎著,想要咬他一口。老廚師把它倒過來,走到備料臺前,操起一把鐵錘,對準此魚的腦袋便是勢大力沉地三下錘擊,這才總算讓它消停了一會。
趁此機會,他把它拿起,細看了幾秒,直到確認這條魚滿足他的要求,方才拿起他的那把單分子廚刀,開始殺魚。
鮮血潺潺流出,老人繼續開口。
“是的,你,馬庫斯先生。我聽說你從業三十余年卻只做兩道菜,而吃過的人都贊不絕口。”
“都是吹捧而已哎,您叫什么?”
“萊昂。”老人說。
“好吧,萊昂先生,我這會正忙著呢.您要是想聊天,可不可以等到我把菜做完之后再來?”
老人又笑了,他問道:“這算是趕人嗎,馬庫斯先生?”
“是的,好總管啊,我得做菜啊!”老廚師低著頭大喊起來。“拜托您先出去,好嗎?”
“好,好酒會之后我們再見。”
說完這句話,老人便離開了馬庫斯的單人間。說來也怪,他一走出門便不見了影蹤,無人知曉他在何處
而在這棟大樓的頂端,在第二百層的高空之上,伴隨著泥土與青草的濕潤氣息,身穿常服、手持酒神之矛的萊昂·艾爾莊森面帶笑意地回到了他的兄弟們之間。
被某位大審判官施加在他身上的靈能法術也開始解除,短短數秒之內,他的身形便迅速回到了原本的高度。
“怎么樣?”一個輕撫著長須的巨人語氣好奇地問。
“非常專業。”萊昂·艾爾莊森說。“而且的確算是個單純的人.”
“竟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發問的長須巨人驚訝地端起手邊厚實的木頭酒杯,啜飲了一口,而后微笑起來。“看來今天有口福了!”
然而,卻有人在下一刻給他潑了一道冷水。
那人一頭白色的短發,面色疲憊,手邊擺著的不是美酒,而是大量的數據板與紙質文件。
他低沉地說道:“還是放低期待吧,察合臺,免得到時候菜不合你的胃口。我吃過一次這位廚師烹飪的肋排,其風味與巧高里斯廚師所做菜肴的滋味是兩種極端。”
察合臺不以為意,又喝一口。
“無事,羅伯特,你能吃到的巧高里斯風味多半都是經過改良的,本土派的味道你可并不清楚。再者,我現在的味蕾已經被這魯斯親手釀造的蜜酒破壞得差不多了.就算真的不合胃口,我待會也吃不出來。”
一位背生雙翼,容顏俊美的巨人聞言皺了皺眉,問道:“那你還喝?”
“畢竟是他一番心意.”察合臺微微一嘆。“這么多年沒見,總得滿足他一個心愿,免得之后他醒了又要找我的麻煩。你說是不是,萊昂?”
小心地將酒神之矛斜靠在自己手邊的雄獅什么也沒說,唯獨那表情很是耐人尋味,像是已經預見到了那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