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斯A2的白晝很短,僅有八個小時又四十分鐘。此時不過泰拉時下午三點左右,天色便已全部暗淡,只屬于城市的氤氳之光卻在此刻亮起,將天空變得亮如白晝。
生活在遙遠的過去,只能依靠火把來照明的古人們中可有人想到今日?一個遠見卓識之士?此人是否曾在深夜的書桌前遙望寂靜的村鎮,進而萌發當下難以實現的怪奇念頭,然后一笑而過,不與人說?
或許吧,或許的確有人曾經堅定不移地相信,人類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戰勝一切。
“至少我相信。”名為尼歐斯的男人說。“這些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坐在田埂上,用手抓起了一把泥土,然后把它們慢慢地揉開,直到干燥的黑色泥土像是顏料一樣散在手上。
他的臉上有種奇異的微笑,眼神也柔和得令人難以置信,仿佛一個操勞半生終于得到自己田地的窮苦老農。
“你到底想說些什么,父親?”另一人問。
他坐在輪椅上,身上披著一件不知從何而來的寬大棕色長袍,臉色很差,像是重病將死。
盡管如此,他說話的聲音卻清晰得使人困惑:一個病痛纏身的人,其聲音不可能也不應該如此堅定。
而那被他稱作父親的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站起身灑下那把土,又來到輪椅后方推起輪椅,帶著他沿著田埂慢慢地前行。
微風吹拂,葉片搖晃,小麥和玉米兩種被冠以古泰拉之稱的改造作物正在夜風中舒展自身,它們的形狀很美好,盡管還未完全成熟,但已經能讓人生出喜悅的微笑。不遠處,擁有這片田地的農戶們正在自家門廊前吃午餐,肉類在烹制時散發出的油脂香混在安寧的風中,帶著他們的笑聲一點點蔓延而來。
“父親?”被推著走的人追問。
“我在。何必如此急切,吾兒?按照泰拉時來計算,今天還很漫長.”
虛弱的蛇首終于笑了起來,笑聲卻引發了一陣咳嗽,而這笑聲里并無半點善意可言。
尼歐斯停下腳步,雙手向前伸去,放在他的肩膀上,無言地給予了一陣沉靜的力量。
好幾分鐘后,咳嗽聲終于消弭,蛇首卻不講話,只是一聲不吭地緊抿著雙唇,不讓血腥氣從唇齒間逸散。
“你還記得皇宮初建時的模樣嗎?”尼歐斯忽然開口問道。
“記得。”僅存的蛇首說。“那時仍然有人在反抗你。”
“是啊.”尼歐斯微微一嘆。“人們見了太多扯起冠冕堂皇旗幟的野心家,因此他們不會相信我,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他們憑什么相信一個遠比所有人都要更加殘暴的征服者呢?”
蛇首對這番真情流露的話半點感觸也無,甚至毫不留情地發出了嘲笑。
“難道你不是嗎?”
“我從未說過我不是,我的確想要使泰拉進入一個大一統的時代。但是于我而言,征服不過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歐米伽發出一陣冷冷的輕笑,這一次,他沒有再咳嗽,血氣不可避免地四處逸散。
他語氣尖銳地說:“你幾乎把所有人都當做類似的事——手段、工具、可替換的零件,一直如此,父親。你就這樣構建起了一個粗糙、龐大且十分不可靠的系統。但是,除此以外,你還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
“什么事?”尼歐斯問。
“你把自己也當中了其中一環,一個可被替換的零部件.可是,歸根結底,這個系統必須依賴你才能存在。它從上到下的每一環都可以被改變、被并入其他子系統甚至是刪減,唯獨你不行。”
尼歐斯沉默地聆聽,并不動怒,甚至用右手輕拍蛇首的肩頭,示意他繼續說。
歐米伽喘了口氣,抬手擦去唇邊血痕,他看上去更加虛弱了。
他低聲開口。
“你真的明白你塑造出的這張名為帝皇的面容對其他人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嗎?難道你看不見他們在以何種力道敬拜你?又或者你看見了,只是暫時不想管,想著放到以后再去處理,但你已經再沒有這個機會了。不過,我們這次見面并不是為了談這些老掉牙的事吧?”
就此,蛇首輕描淡寫地將話題轉了個向。可能是出于憐憫,他沒有再讓他的父親難堪。
尼歐斯的手仍放在蛇首肩上,他的表情隱沒在黑暗中。
“問吧。”蛇首虛弱卻也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阿爾法瑞斯死在何時?坦白地告訴你,父親,我不知道,但他沒死在諾斯特拉莫上——有關這一點,我想康拉德大概也對你說過。”
“是的,他說過。”
“怎樣說的?”
“他懷疑阿爾法瑞斯沒有死,因為他殺死他時涌起的那股悲傷感并不很強烈,這與魯斯和萊昂告訴他的不太一樣。”
歐米伽露齒一笑,隨即噴出刻薄的毒液。
“又或者,這只是因為他是個天生的怪物罷了,你覺得呢,父親?畢竟他落在諾斯特拉莫上,說那里是地獄都算是抬舉它了。”
“你不該這樣說自己的兄弟和他的故鄉。”
“是的,盡管我說的是事實——我們都是怪物,諾斯特拉莫也的確連地獄都配不上。”歐米伽用堪稱輕蔑的語氣回答。“但是你呢?你不應該讓自己的兒子去做那種事,更不該讓他們承擔起這份過于殘酷的責任。是你讓他們有了這樣做的理由,父親,是你讓他們不得不親手殺死自己的兄弟。”
尼歐斯沉默了,而蛇首才剛剛開始,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十來秒前的決定。
“你最不應該做的,是在我們尚未成型時就設立一些所謂的保險機制。比如弒殺兄弟后的悔恨和悲傷,或見到彼此時涌起的血脈相連之感.”
蛇首停頓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變得極輕,輕得如同風中絮語。
“天啊,是什么讓你覺得我們需要這種可笑的東西來提醒我們這些事?難道你認為我們都是天生的瘋人,必須要套一條韁繩在脖頸上,否則就會殺光并摧毀眼前一切?”
“我總是在思考這件事,我實在是想不通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唯一的解釋就是你預見到了我們可能會被迫離散,因此你需要這樣一個東西,來替代你那從來就不存在的教育和引導。你擔心我們會誤入歧途。”
“那么,你預見到了嗎,父親?這一切,當然,還有造成這一切的原因——爾達的背叛?如果有的話,那你真該殺了她,你真該在她犯下那不可挽回的愚行前就殺了她,就像你下令處死其他人,比如正在這片田地的另一側等待著的拉·恩底彌翁的母親。”
“可是,為什么你沒有對她動手?你不僅沒有,甚至還允許她在做完這一切后繼續活在泰拉上。她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而你對她的懲罰是不管不顧,從此不再見她。這算什么懲罰?”
蛇首越說,語氣就越平靜,與之相對的是他的表情。
那種無法抑制的笑容生生地撕裂了病痛與蒼白,甚至驅散了死氣,使他看上去是無比歡樂,又無比怪異。
數秒鐘后,歐米伽慢慢地說出他自己在漫長的思考后得出的答案。
“答案是你愛她,你不忍心。答案是你愛我們,你不忍心。”
蛇首終于停頓下來,在這陣不長也不短的沉默中,父子二人眼前一個只有黑暗,一個只有將死兒子垮塌下來的脊背。
不遠處,門廊上的農戶一家還在吃飯。他們吃得很好,他們的今日也是祥和與寧靜的,是日常中的一個無需在意的普通日子。再過不久,當他們上床入睡時,想必也能得到一場無夢的安眠。
麥地和玉米桿繼續搖晃,在風中舒展,即將成熟。
歐米伽重新開口。
“你實在是蠢的不可救藥,帝皇。你需要一些可供你驅使的人,因此你扮演了一個威嚴的君主,好讓其他人覺得你是那個他們命中注定要去侍奉的神君圣主。然后你便開始犯錯,他們一個又一個地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最后不是背叛便是離開,而你甚至不愿意殺了這些知道你秘密的人。”
“在這之后,你又需要一群能讓你以最快的速度征服銀河的工具,你本可設計出完美的工具,沒有自我意識,也沒有感情可言。無論你下達什么樣的命令,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可是,你的頭腦卻在此刻似乎發了瘋。你說不,你覺得這樣實在是太沒有人性,于是你決定要讓這群危險的怪物成為人類。”
歐米伽大笑起來。
“現在看看你都得到了什么吧為何就是不愿吸取教訓,為何就是要一次次地不斷犯下這些錯誤?”
“你真是自相矛盾的典范,是人類在精神病學上所能找到的最恐怖的病患,古往今來所有的精神病學專家都應當跪服在你腳下,親吻你的腳背,感謝你給了他們一份哪怕永生都做不完的偉大事業!”
農田的另一邊,拉·恩底彌翁拔出了他的劍,站在他身邊的康斯坦丁·瓦爾多也握緊了手中的日神之矛。
一個站在他們身側的黑衣男人看見了這一幕,于是出言調侃。
“忍不住了?”
禁軍元帥眼中幾乎冒火:“污蔑!純粹的污蔑!若不是吾主的仁慈,他甚至都不會有說出這番話的機會!”
相較于他兄弟的怒火,偷水賊的兒子卻顯得極為克制。
拉·恩底彌翁一言不發,只是不斷地深呼吸。
一下、兩下、三下.
然后他開口,與此同時,雙劍歸鞘。
“大人。”
“我記得我說過,我不喜歡這個稱呼。”
“我堅持。可否請您讓步?”
“對你,我其實一直在讓步,拉說吧,你想知道什么?”
偷水賊之子閉上眼,又睜開。
此刻,他眼中已無半點禁軍在聽聞帝皇受辱時下意識生出的殺意與憤怒,只余平靜,甚至還有一點哀傷。
“還有多久?”保民官如是詢問。
“視情況而定吧。”卡里爾·洛哈爾斯說。“這得看他們什么時候聊完,又打算什么時候叫我過去。現在還只是家庭對話罷了,只不過是一個失敗的兒子在對他同樣失敗的父親抱怨。兒子差不多快抱怨完了,待會大概就要輪到父親了。”
說到這里,他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
“聽著,拉,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可我沒法給你答案。”
保民官嚴肅地凝視他,再次反駁:“您完全可以。”
卡里爾不再笑了,一旁的康斯坦丁·瓦爾多也放下了手中的日神之矛。
夜風安靜地吹過他們,回到那對田埂上的父子身邊。
“問我吧。”歐米伽低聲說道。“問你想知道的那些事。”
尼歐斯仍然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
“——天殺的,那什么時候才是正確的時候?”歐米伽厲聲質問。“下一次惡魔入侵?下一次混沌進犯或異形掠奴?我沒時間和你在這里閑敘家常了,帝皇!就在我們說話的空隙,可能就有一個世界在遭受戰爭之苦!更何況我們從來就不是一個所謂的和睦的家庭.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個好父親,我只知道你是帝皇,是人類之主!”
這陣咆哮本該激蕩整片田地,歐米伽卻以難以想象的克制將它變成了能夠被風聲變為細碎嗚咽的平常音量。他費力地調轉輪椅,轉過身來,怒視那被黑暗所遮蔽的人的臉,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許久之后,蛇首喘息起來,嘶啞地開口。
“痛心嗎?悲傷嗎?感到一股郁氣積在胸口卻又無從釋放?好好體會,帝皇,這就是每個因你而失去親人的家庭的感受,而你比他們要幸運太多,起碼你知道自己的兒子都是為何而死。他們卻不同,他們中多數甚至等不到陣亡通知書。”
尼歐斯終于予以一句生硬的回應。
“你所說之事已經在改變了,帝國龐大臃腫的官僚系統正在進行一場改革,由上至下。”
蛇首輕蔑地一笑。
“但要看到成效恐怕已經是數百年后的事情了,那些看不到陣亡通知書的人們能等到這一日來臨嗎?你的反駁著實可笑。”
“我沒有在反駁你。”
“是嗎?那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尼歐斯頓了頓。“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歐米伽。”
蛇首按動輪椅扶手上的按鈕,讓自己來到他身前,隨即仰頭凝視他的雙眼。
那雙眼中的情緒此刻已超越了一切。
蛇首很想笑,但忍住了。他沒有再譏諷,沒有再斥責,只是輕輕地開口。
“這就對了,父親。我愛你、愛我的兄弟們和這個世界,但我同樣也不知道該對你們說些什么.現在讓帝皇出來,讓他來見我。”
如他所愿,總是無能為力的父親流著淚遠去了,人類之主的面貌取而代之,桂冠之下的雙眼無情至極。
蛇首滿意地笑了,咽下一口鮮血。
“很好。”他說。“讓我從頭講起吧。”
一個聲音忽然從他們側面傳來。
“等一等。”大審判官說。“記錄者尚未到場。”
塞勒斯汀穿過玉米地,來到帝皇與叛徒面前。幽藍的光芒在她身后一閃即逝,泥土漂浮而起,被不可視的力量捏造成為桌椅。修女將手中紙筆擱置其上,端正地坐好,看了眼叛徒。
后者也凝視著她,頭一次沒有對她微笑。
“你真的明白自己接下來要記錄什么嗎?”他嚴肅地問。
“我不明白,但這是我的職責,我會完成它。”塞勒斯汀說。“等你死后,我會將原件歸檔入庫。”
“好,祝你成功。”
他轉向人類之主。
“讓我們開始吧。”
囚犯:我們的計劃非常簡單,盡管這聽上去可能有悖于人們對這類事情的想象,可計劃越詳細,落實的時候就會越困難。多數人甚至在做一些非常簡單的事情時都會出錯,因此我們從一開始就決定,這計劃要盡可能的減少步驟。
帝皇:具體一些。
囚犯(沉思片刻):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們的目的最終目的。
帝皇:說吧。
囚犯:泰拉已經破碎,但那場戰爭還沒有結束,勝利與失敗尚未被分出。混沌可以不在乎輸贏,可人類不行,我們要確保人類能夠取得勝利。可是,我和阿爾法瑞斯都不是預言者,靈能天賦也只能說是一般,我們沒有能力去預知未來。再者,依靠亞空間力量得到的預言也從來都不可信。
帝皇:誰幫助了你們?
囚犯(微笑,但并不回答)
帝皇:我?
囚犯:不,是祂,是你最惡劣、最恐怖、最不想成為的那個模樣.還記得你曾在泰拉地宮里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嗎?
帝皇(不假思索地回答):亞空間可以被看作是一口井,井下是河,與無數其他的地下河匯聚成海。
囚犯(驚訝):你還記得,就連這種事都記得。
帝皇:我一直記得。
囚犯(大笑):可你卻偏偏忘了最重要的事!怎么搞的,帝皇?你曾經見過祂的,甚至親口和祂談過一筆交易!
帝皇:我不可能這樣做。
囚犯:怎么?這是你第一次和一個邪神談交易?需要我提醒你我們不遠處就正站著一位嗎?
帝皇(沉默了片刻):或許我會這樣做,但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這場交易發生在什么時候?萬年前?那時的我沒有理由和祂做下這種交易,祂又怎么可能來到我們的世界而不引起半點波瀾?
囚犯:祂沒有來,從來沒有,這場交易也并非發生在萬年以前。實際上,它還沒有發生。
帝皇(再次沉默,時間較長):
帝皇(重新開口):你想說什么?
囚犯:它是將要發生的事情,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它關乎到人類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帝皇:告訴我答案。
囚犯:待會我會說的,先談談阿爾法瑞斯吧,他從祂那里得到的使命與我不同。就像我說的那樣,我的確不知道他死在何時、何地,但我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推測。
帝皇(沉默)
囚犯(看上去似乎并不意外于帝皇的反應):一萬年前,發生在諾斯特拉莫上的那件血案不過只是一個障眼法。我的哥哥向來喜歡用這種簡單到甚至有些簡陋的手法來騙人,而這一次,他做得尤為成功。
他騙過了混沌諸神,騙過了你,騙過了康拉德·科茲,甚至騙過了我.我們之間本不該有任何秘密,孿生子的心緊密相連,但他必須完成他的使命,就像我必須完成我的,因此我們不得不永遠地分開。
帝皇(忽然開口):你們對彼此做了什么?
囚犯(不理會,繼續講述):要騙他人,首先要騙自己——記憶是不可靠的東西,一個人在不同時間對于同一件事的描述會因不同的引導與暗示而產生兩極分化的結果。這一點,哪怕是原體,亦不能免除其影響.我們徹底地洗腦了自己,帝皇,從那一天起,我們便不再能夠聽見對方的心聲。
帝皇:哪一天?
囚犯:31,12.24日,距離羅伯特的考斯被鮮血淹沒還有將近三年。
帝皇:然后呢?
囚犯(費力地聳了聳肩):當然是欺騙,不然還能是什么?不過這都是后話了,別扯遠了,我得繼續說阿爾法瑞斯的事。假如我的推測沒有錯,那么他就死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
帝皇:哪里?何處?
囚犯:在大遠征期間,它的編號是78321321,本地人稱呼它為泰爾。一個處在邊疆的貧瘠世界,提供稅收的主要方式是人口。
帝皇(沉默)
囚犯:不打算再發表什么意見了?那我就接著說吧。簡而言之,他死在那里。他的死是一切的開端。
帝皇(極輕的聲音):誰殺了他?
囚犯(似乎想笑):你。
帝皇:.我?
囚犯:是的,你,你殺了他。
帝皇:我不會這樣做,祂也不會。
囚犯:但要是他一心求死呢?要是他告訴你假如不這樣做人類就會滅亡,并且還設法證明了這件事呢?你會的,帝皇,你當然會,就連我都會動手。
帝皇(再次沉默)
囚犯:而且,我還沒說他是什么時候死在那里的呢.他死在大叛亂結束后的第一百二十八年,被葬在公眾墓地,那上面記載著他的生平——洛倫佐·德爾庫納斯,享年四十一歲,忠誠的維護者。
帝皇(第一次表露出震驚):德爾庫納斯?
囚犯:是啊,沒有想到吧?
帝皇:他
囚犯:他玩了手金蟬脫殼的好把戲,還做足了一切表面功夫,不過,現在的德爾庫納斯家真的是他的血脈嗎?我想不是,那同樣只是某種障眼法,但你也可以這樣想,他大概是不會介意的,甚至可能竊笑著告訴你他的確娶了一位妻子呢。
帝皇:妻子?
囚犯:是的。
帝皇:你為何知道的這樣清楚?你才說過你只有些大概的推測。
囚犯:我實地走訪一次,看過墓地,那是個合葬的棺材。現在聽我說完,血脈、妻子、甚至是他自己,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從頭到尾就只有一人——卡西多里烏斯·德爾庫納斯。
帝皇(沉默):.
囚犯(似乎松了口氣):我所知道的有關于他的事情已經全部講完了,如果你還想知道更多,就得自己去問他了。
帝皇(皺眉):現在?
囚犯(微笑):是的,現在。去見他,去問他,然后殺了他。去吧,帝皇,去殺了阿爾法瑞斯。
帝皇(沉默,隨后看向本記錄者):隨我來,塞勒斯汀。
他身后亮起璀璨的金色光芒。
囚犯(對我們喊叫起來):務必殺了他!
31,帝國邊陲,泰爾。
此時,距離那場慘烈的、波及整個銀河的戰爭已經過去了一百二十八年之久。
或許還有些地方仍在飽受其余毒的折磨,但其中一定不包括泰爾。它沒有任何戰略資源,甚至不配被一步步地改造成巨型巢都。
機械教曾有此意愿,但在探測過泰爾的地下礦產后便放棄了這一念頭——實在是得不償失,巢都化是個持續多年的巨大工程,通常只有那些被一點點榨干的世界才會擁有這種待遇。
對此,泰爾人倒也樂見其成。畢竟他們的人口并不算多,如若故鄉真的成為巢都,勢必就要引來一大批星海間的流民入住。
這點是不容分辨的,帝國的官僚們不會在這件事上講究半點情面。
于是,老人們總是這樣說:現在這樣就很好。
是啊,現在這樣就很好。
泰爾逃過了戰火,雖然在戰爭期間交了大量的什一稅導致人丁稀少,但也正因此,泰拉方面也沒有再派人過來,似乎已把他們忘記.天高帝皇遠,周邊無戰線,就連海盜和異形都不屑于來這個偏僻荒涼的地方。
還有什么事情比這更好?
就這樣,泰爾人得到了來之不易的和平,但也得到了一些新的傳統。比如對邪教徒和混沌之流的警惕,又比如一個節日。
帝皇升天節。
人們總是喜歡慶祝的,哪怕泰爾由于老人眾多的關系仍然在流行帝國真理,而非神皇信仰,但節日就是節日,誰會不喜歡過節?
老人不會,年輕人不會,官員們更加不會——送禮可是種可以名正言順行賄的機會。
很多人沒勇氣貪污巨款,逢年過節收點精致的小禮物的膽子倒是綽綽有余。這些東西達不到上稱的重量,還能實實在在地改善一下生活:什么?這串項鏈?啊,是給我夫人的。那塊漂亮的數據板?是我女兒的.
而洛倫佐·德爾庫納斯,一位城市日常維護部門的小小主任,也是這些能夠收到大量禮物的人中的一員。
盡管他算不上什么大官,但‘日常維護’這四個字實在是太能做文章了。不過,按照這個家庭的習慣,收禮和接待的事情通常與他無關,真正負責這件事的人其實是他的妻子,安娜·德爾庫納斯。
聽來或許有些奇怪,可認識這對夫妻的人都知道,安娜夫人才是家中管事的,而洛倫佐先生基本上是個甩手掌柜。他甚至懶得對家中仆人發號施令,下班后也沒什么社交活動,一年到頭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自己的書房里內忙碌不斷,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有趣的是,他在年輕時其實是個非常暴躁的人,經常一言不合就與人大打出手。他的父親,在本地頗有盛名的一位老先生在幾次三番地去警局撈他出來后終于忍無可忍,索性大手一揮,將年輕的洛倫佐塞到了泰爾的軍隊中去。
結果,他反倒在那個嚴苛的環境里如魚得水,僅僅兩年后便當上了一名軍官,后面甚至還主動報名,申請前往有戰爭的世界服役。
這件事讓他的父母氣得夠嗆,有不少老人甚至覺得他們倆最后是活活氣死的。
總之,在十二年后,洛倫佐·德爾庫納斯以軍官的身份光榮退役,回到了故鄉,帶著不少榮譽。只是,和其他滿載而歸的軍人們不同,來迎接他的只有一位年邁的管家——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只給他留下了一間老宅以及一筆不菲的遺產。
除此之外,便是兩封遺書。
其中到底寫了什么,是斥責或是和解,答案恐怕只有洛倫佐自己清楚。
而人們只知道,僅在一年后,洛倫佐便和一位他在某次舞會上認識的女士結了婚,兩人的婚后生活相當和諧,只是他愈發沉默,甚至有了點深居簡出的避世苗頭。不僅如此,他還把類似于客人來訪之類的事全都交給了自己的妻子來做。
不過這也是好事嘛!老人們這樣評價道。反正洛倫佐也不怎么會說話,他不出門也是好事,免得他又一言不合就打斷人家的骨頭!安娜可不同,她可是個善良的好人,就讓她代勞吧!
由此可以看出,和不善交際且脾氣暴躁的洛倫佐先生不同,安娜小姐在人們心中是個能說會道的親切形象。
此事倒也的確如此,好比此時,這位身穿得體長裙坐在會客廳主位上的夫人正微笑著接待她丈夫的同僚
一整個上午,這笑容始終不曾從她臉上消失,似乎會永遠那樣生動下去。
被父母們帶上門的孩子們要么特別怕她,要么就特別喜歡她,而她也給每個孩子都送了禮物。有的是玩具,有的是一大盒昂貴的糖果。這件事總能讓那些上門送禮的人們面上的笑容多出幾分真正的和煦,畢竟,他們可沒想到自己居然能收到回禮。
還有些從衣著上便能看出生活較為拮據的人,安娜夫人也同樣一視同仁,甚至還特意將他們多留了一會,好聊上幾句,并以丈夫的名義承諾了幾件無足輕重的工作上的小事.
就這樣到了下午,當最后一位客人也離開德爾庫納斯老宅之時,安娜夫人面上的笑容方才消失。
她平靜地吩咐仆人將禮物都收集起來,便回到了她自己的書房,開始依照記憶力寫名單。
等到辦完這件事,她才換了身休閑的家居服,卸下了妝容、放下了頭發,去往夫妻二人的私人餐廳用餐。
“洛倫佐。”安娜推開門呼喚道,聲音顯得溫柔且悅耳。“今天有好多人上門找你。”
“嗯?啊?好。”
直到妻子入座,洛倫佐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他慢半拍地回應著她的話,手上動作卻不慢,兩只手以一種驚人的穩固將復雜的電子元件鏈接在了一起.
滋滋的電流聲隨后響起,洛倫佐滿意地向后靠去,面上露出了一個不易被察覺的微笑。
他手邊擺著美味的食物,而他卻一口未動。
“你又成功了?”安娜驚喜地問。
“是的,又成功了。”洛倫佐說。“最困難的問題已經被解決了,接下來只需要做些重復的計算工作就行。等到春天,我們名下就又能多出一份專利了。依照我的預測來看,這能讓大部分人的冬季供暖費用減少百分之四十。”
“不是我們。”安娜糾正他,卻忍不住笑。“而是西奈爾·科斯頓,一個足不出戶卻在近年來聲名鵲起的大發明家.”
洛倫佐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如此反駁:“才十幾項專利而已。”
“十幾項?還而已?”安娜瞪了眼丈夫。“還好我讓你用了假名和假賬戶,否則那些聞訊而來的記者們會怎么寫你?年輕有為的洛倫佐·德爾庫納斯先生口出狂言,打算繼續為泰爾發揮他的才能,研制另一百項專利!”
“你太夸張了怎么可能到一百個?能再有二十個我就知足了。”
安娜夫人笑著端起餐盤,坐到丈夫身邊,同時很沒形象地將腿翹到了他腿上。
“我現在就已經很知足啦。”
“為什么?”洛倫佐不解地看向他的妻子。“結婚時我說過,要讓你衣食無憂的,現在恐怕還差得遠呢。”
“你已經做到了,親愛的。”安娜望著他說道。“而且我也不是因為這個才嫁給你的。你的那時候名聲可不好,人們都說你是個暴脾氣,入伍前就打斷過別人的腿,入伍回來后誰知道會怎樣呢?”
“知道那次舞會你要參加時我本來還擔心了一陣,畢竟是在我家舉辦,萬一你和誰發生沖突了怎么辦?可你沒和任何人吵起來,就那么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喝酒。舞會散場,大家都乘車回家,唯獨你選擇步行。”
“我擔心你醉倒在路邊凍死,又怕你不愿意坐我家的車,就只好派管家跟著你。他回來后卻告訴我,你在路口那里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分給了一群流浪漢,還抱著他們唱歌”
洛倫佐咳嗽一聲,別過臉去:“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這件事。”
安娜笑瞇瞇地說道:“可你也沒說你會定期去捐款、去做義工呀?對了,那首歌到底叫什么?管家哼了一兩句給我聽,但我完全沒印象,是你在服役時聽到的歌嗎?就像你學到的這門手藝一樣,都是那位叫尼歐斯的先生教你的?”
“是的。”洛倫佐轉過臉來。“這首歌應該算是民謠吧,他說這是古泰拉人寫的。”
“叫什么?”
“我不知道名字。”
“那你再唱一遍給我聽。”
洛倫佐張開嘴,猶豫了一下,剛想發聲,便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
他們婚后所請的管家,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先生在門外沙啞地喊道:“夫人,又有客人來拜訪了。”
安娜咳嗽一聲,放下腿,整理好裙擺,再開口時聲音已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他叫什么?可帶了家眷來?”
“那位先生自稱為尼歐斯,帶了一位名叫塞勒斯汀的年輕女士。”
砰的一聲,洛倫佐·德爾庫納斯的膝蓋撞到了桌面,他迅速、筆直且完全不受影響的地站起了身。
安娜笑著看了過去,她本以為丈夫面上會是和軍中老友久別重逢的喜悅,卻未曾想到自己看見的竟是一種此前從未在洛倫佐臉上出現過的神情.
它讓她覺得陌生,覺得不安,甚至隱有恐懼。
“洛倫佐?”安娜輕聲呼喚,而她的丈夫沒有說話。
門外,管家再次詢問:“是不方便嗎,夫人?要我去讓他們再等等,還是請他們明日再來?”
“不,都不必。”
“呃,老爺?”
“讓他們稍等一會,我很快就到。”從不對家中事務發表任何意見的洛倫佐先生如是說道。
他緊皺著眉,神情冷硬如鐵。
望著這張臉,以及這個表情,安娜·德爾庫納斯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陣極其強烈的恐慌
但這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她換好衣服,和洛倫佐一起抵達會客廳時,那個精明且善良的安娜夫人又回來了。
門被仆人推開,她看見一位中年男子,以及一位年輕的女士。
那位女士的衣物頗為嚴肅,色調也很陰沉,左手手腕上還以僧侶們才會的方式纏繞著一串念珠。男子則并無任何特殊之處,乍一眼看上去甚至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與洛倫佐描述中的那個博學且全能的形象完全對不上號。
門在他們身后合攏,仆人們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會客室內卻一片寂靜,唯有墻壁上精美的木制掛鐘滴答作響。
片刻后,洛倫佐向前數步,對他的那位老戰友開了口。
“你來了。”他沉聲開口。“我沒想到會這么快。”
這句話緩緩落下,此前被安娜主動忽視的那陣恐慌卻再次涌起——久別重逢的戰友會這樣互相問候嗎?
一個猜測猛然出現:洛倫佐對她說了謊。
洛倫佐口中的老戰友尼歐斯點了點頭,簡單直接地回道:“你弟弟讓我來找你。”
弟弟?你還有個弟弟?
安娜瞪大雙眼,本想立即發問,但終究沒有這樣做。
憤怒嗎?大概是有的,任誰被這樣隱瞞都不會開心。但洛倫佐的確是帶著她一起來到這里的,這就表示,起碼這場對話他是不想瞞著她的而安娜自然不會在外人面前將這些家事問出口。
她皺起眉,選擇了沉默,目光因一陣突如其來的沙沙聲而放到了那位名為塞勒斯汀的女士身上。
她驚訝地發現,后者竟然正低著頭書寫著什么。
她在干什么?
“他讓你來的?”洛倫佐似乎嘆了口氣。“好,那我大概就明白了.我還以為時間能再久點。坐吧。你也坐,安娜。”
言罷,他率先入座,安娜面無表情地坐在他右手邊,名為尼歐斯的男人則坐在了他們對面。至于那位女士,她沒有選擇舒適的扶手椅,反倒坐在了一旁的高矮凳上,扔埋頭寫個不停。
“他怎么樣?”
才剛剛落座,洛倫佐便拋出了問題。安娜注意到他的雙手正緊緊地搭在一起,指尖泛白。
“他快死了。”
尼歐斯——洛倫佐描述中那位救了他性命的上尉——以一種平靜到幾乎不真實的語氣如此回答。
安娜被這個駭人的回答刺得小小地驚呼了一聲,洛倫佐卻幾乎什么反應都沒有,只是換了個坐姿。他此前尚算坐得有儀態,此刻則向后靠去,脊背緊貼柔軟的椅背。
過了一會,當掛鐘的秒針滴答了快兩百下時,他才慢慢地開口。
“那就代表一切都快結束了,但一切也正要開始。”
安娜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困惑: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實際上,這整件事都讓她難以理解,先是一個只存在于丈夫口中的老戰友來訪,再到莫名其妙多出的一個快要死去的弟弟
沉思的間隙,她不自覺地用手臂環抱了自己,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她難以說清它究竟來自何方,只覺得這場談話恐怕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甚至會讓他們平靜美好的日子徹底毀滅——但是,只一轉眼后,她便又覺得這種想法簡直可笑到了極點。
“你們兩兄弟向我隱瞞了許多事。”名為尼歐斯的男人又說道,聲音里隱隱有些責備。
“隱瞞?”洛倫佐搖搖頭。“不,我們沒有隱瞞任何事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你的授意與默許下進行的,上尉。”
此言一出,安娜看見那男人似乎有些驚訝,似是對那個稱呼不解。
她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而那個曾經熟悉、如今卻只覺得陌生的人只是頭也不回地朝她伸來右手。他的手掌很寬厚,指腹布滿老繭,中指的第二指節上還纏繞著一層繃帶。那是他上周二通宵試驗后不慎留下的一個傷口。當時血流如注,現在已經結咖。
安娜很熟悉這只手,她與他結婚已有八年光景,他們每日晚飯后都會手牽著手沿著城墻走一段時間。
她伸手握住它,得到一陣暖意,心中卻愈發寒冷。
曾是她丈夫的那個人接著說道:“不然呢?你不會指望他們給你更高的軍銜吧?你可是在臨近退伍前毆打了好幾位克扣我們軍餉的后勤官員,他們沒讓你上軍事法庭都是個奇跡了。”
此刻,他對那所謂的‘上尉’說話時的語氣已變得熟稔
安娜怎么會不知道他這樣做的用意?這種語氣,以及那一番話,無非都只是在努力地嘗試要去打消她的疑心罷了。
她用力地握緊他的手,心中怒火已膨脹到了難以抑制的地步。她很想就這樣甩開他的手然后咆哮一番,就此走掉,可她沒有這樣做。
而上尉點了點頭:“是,你說得沒錯。”
簡單的一句回答后,他卻將目光轉到了安娜臉上,身體也變得前傾——安娜有些不可思議地意識到,此人在關心她。
實際上,不僅如此,他那雙眼睛簡直會說話:洛倫佐·德爾庫納斯欺騙了你,對不對?告訴我吧,只要你說,我就立刻懲罰他。
安娜用力地眨眨眼,將這段莫名其妙的臆想驅逐了出去,隨后露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屬于德爾庫納斯夫人的會客室微笑。
“實在不好意思,上尉,我丈夫與您久別重逢,太過激動,竟然忘記了吩咐仆人們準備茶水請允許我暫離片刻,好嗎?”
說著,她便站起身,手也悄悄地抽動了一下,想與那只她現在已十分憎恨的手分開,但那人沒有允許。
他慢慢地轉過頭來,屬于洛倫佐·德爾庫納斯的神情又回來了,但這次不再令她心生愛意,而是猶如眼中入刺。
“對不起,安娜。”他低聲說道。“我明白,眼下正在發生的事,對你來說無異于一場恐怖的噩夢”
“你在說什么呢?”安娜假笑著告訴他。“我只是要去替我們的客人準備茶水而已。”
陌生人站起身,仍不松手。他極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請你相信我,好嗎,安娜?”
安娜很想說好。
過去的點點滴滴都在她眼前浮現,短暫的數秒,漫長得卻像是走完了一生——現在說來恐怕有些好笑,但他們其實真的做過這樣的計劃,就連墓地的位置都有考量
安娜堅持要兩個墓地,而洛倫佐卻只想要合葬。
那些美好的爭吵從記憶的深處緩緩涌來,抵達耳邊,讓這個邊陲之地的尋常女子雙眼一片晶瑩。
她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抽身離去,甚至親手關上了會客廳的門。
急促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洛倫佐·德爾庫納斯雙手撫面,重新坐了下來。沉悶的嘆息聲從手掌之后傳來,帶著貨真價實的頹喪。
他的父親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一言不發。記錄者專心致志地揮舞筆鋒,握劍時都未曾這般用心。
放下手,阿爾法瑞斯扯出一個毫無笑意可言的微笑。
“好吧,現在可以談正事了好久不見,父親。”
“的確。”他的父親點點頭。“你甚至都成家立業了。”
只在瞬間,這句話便讓阿爾法瑞斯的假笑徹底地僵在了臉上,而父親才剛剛開始。
“你們怎么認識的?婚禮在什么時候舉辦的?她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你們有考慮要——”
“——夠了!”阿爾法瑞斯不得不提高音量。“你特意來到這里找我,就是為了聊這些家長里短的嗎?!”
父親如是反問:“這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我怎能不多問一些?”
阿爾法瑞斯瞇起雙眼,忽然冷靜了下來。
“原來如此,你以為我是真心如此?不,這一切不過都只是偽裝的一環而已。你太小看我了,父親,我是馬卡多的學生。”
“他的學生又如何?”
阿爾法瑞斯不自知地露出一抹冷笑:“他是臺冰冷無情的機器,因此我——”
父親再次打斷他。
“——他近來很喜歡抽空做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你口中無情的機器不會浪費時間去做這樣的事。同理,假如你真的和你臆想中的那個馬卡多一樣,你就不會看似平靜地坐在這里,說些拙劣的謊話以作補救。”
阿爾法瑞斯沉默了。
墻上的掛鐘仍在精準地計時,秒針滴答作響。每天清晨,一位仆人都會來察看它的狀況,并與城中鐘樓上那個最精密的大鐘投射在天空的時間做對比。無論掛鐘是快是慢,只要與鐘樓上的大鐘不符,便是一種錯誤,必須得到改正。
城中家家戶戶都是如此,就算偶爾有人質疑大鐘對于時間的計算是否準確,也只需要幾句‘大鐘里有沉思者’之類的話便能讓他們了然地點點頭,從此不再追問。
但這并不代表這個回答真的能讓他們滿意,多數時候,都只是他們甘愿如此而已——何必呢?何必花費多余的、得之不易的精力去追根究底?就算時間錯了,日子不還是一樣過?
人類非常善于欺騙自己,并且往往不喜歡被指出這件事。
假如有人戳破這層他們自己蒙在自己眼前的薄紗,那人也不會得到什么感謝。
父親對此心知肚明,他已經做了數百萬次戳破薄紗的人。
多數時候,他得到的都是咒罵、拳頭與棍棒。時代更迭,文明交替,咒罵變成了威脅,拳頭被怒視取代,唯獨棍棒變得更加厲害了,它變成了刀劍、槍炮甚至城市般大小的陸地軍艦.
這些災禍本來不會降臨在他頭上,是他自己偏偏要去揭露真相,因此,這也算是一種自討苦吃。
但他并不后悔——人不能一直活在謊言里,他太清楚這么做需要付出何等代價了。
在遙遠的過去,他甚至不愿看見一些與他素未相識的人們遭此厄運,現在又豈能坐視自己的兒子墮入地獄不管?
父親耐心地、卻絕不溫和地開口。
“原先的洛倫佐·德爾庫納斯呢?”
阿爾法瑞斯抬頭看他一眼,如是回答:“戰死了,他第一次踏上戰場就被流彈擊中了。”
“是你推動的嗎?”
蛇首皺皺眉,似乎很想說點過激的言語,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當然不是。你為什么要懷疑是我?難道你不清楚有多少士兵死在他們第一場戰斗里面對的第一輪齊射中嗎?”
“我清楚,但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必須了解清楚。你盜取了他的身份?”
“是的。”蛇首冷笑著點點頭。“這點還用問嗎?”
“你代替他服役了多久?”
“十二年。”
“打了多少場戰役?”
阿爾法瑞斯陰著臉答道:“忘記了。”
父親看上去似乎有些意外。
“我真的記不清了,我封閉了所有超出洛倫佐·德爾庫納斯極限范疇以外的能力,甚至包括身體素質。”阿爾法瑞斯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做戲要做全套,我可沒忘記馬卡多的話。”
父親的嘴唇抖動了一下:“這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你和你弟弟究竟把自己的大腦當成了什么?”
“試驗田。”
父親長嘆一聲,轉移了話題:“談談那位安娜女士吧,你們結婚多久了?”
“八年又四個月整。”
“平日里生活還愉快嗎?”
阿爾法瑞斯點點頭:“除了今天以外,我們沒鬧過矛盾。我將我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你指什么?丈夫,還是洛倫佐·德爾庫納斯?”
“兩者都是。”蛇首平靜地說。“洛倫佐在沒有參軍以前就是個性格古怪的人,戰爭加劇了他的心理問題。他本該走入歧途,但安娜將他拉了回來。他是個行動力強且道德觀念較為淡薄的人,安娜就像是一把鎖,鎖住了他。他不會想要傷害她。”
“.你似乎在指責我。”
猶如置身事外一般,蛇首答道:“無此必要,這個身份和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今日而已。區別只在于我原本以為你可能會來的晚一些,但早點也沒什么不好。”
父親不為所動地坐在沙發上,神色逐漸變得冰冷起來:“我還有諸多疑問沒有得到解決。”
蛇首低沉地笑了一聲。
他看上去和‘基因原體’這個詞語所指代的那一群人沒有半點關系,就連外貌也與父親記憶中的阿爾法瑞斯完全不同。
他所取代并扮演的這個人擁有方正寬厚的下巴,因常年受創而略微歪斜的鼻子,一雙灰褐色的眼睛和一頭棕發。他的身材也同樣沒什么值得說道之處,略瘦、不高,有點高低腳,而他顯然不是那種習慣不穿衣服上街裸奔的人,那么他身上那些非常能夠引人注目的疤痕自然也就沒人可以看見。
從任何角度來看,洛倫佐·德爾庫納斯都不是個英俊的人,充其量只能算是長得還算過得去,不至于讓人厭惡。他只不過是生活在這邊陲之地的一座小城里的一個普通人。
是,他有個小官當,可這又有什么稀奇?他的一生沒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一粒塵埃而已。
和帝國與人類比起來,他算得上什么?
阿爾法瑞斯讓以上這些話如流水般劃過他的心。
他知道,正坐在他親手做的那套淡藍色天鵝絨扶手椅之一上的那個男人聽得見這些話。
他知道這件事,就像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死。假如他不死,無數個如洛倫佐·德爾庫納斯這樣的普通人所擁有的世界就將毀滅。
但是,是什么讓洛倫佐變得特殊?以至于他能得到第二十軍團原體的親自扮演?是因為他其實是卡西多里烏斯的直系祖先嗎?
不,不是這樣的。德爾庫納斯家族在銀河各處都有分支,他們有一樣的姓氏,但其中真正享有那張行商浪人許可證的就只有身處泰拉的主系而已。卡西多里烏斯是主系的一員,他的祖先不可能是洛倫佐這樣的旁系。
“那么,答案是什么?”父親忽然問道。
“是我讓他變得特殊。”蛇首微笑作答。
冬季的下午很平靜,外面沒有風,但他的心已逐漸遠去,抵達一片陰謀之海。
他挑出其中一件,把它鋪陳在自己眼前,就像過去八年間的每個夜晚,他在書房的燈光下以凡人的心智擺弄電子元件時那般專注。
首先要找到起始點。
來了。
一個畫面緩緩浮現:黑暗的皇宮,森然的王座——然后是黑暗之王。
宇宙廣闊,但只要是有能力窺見祂存在的種族全都會這樣稱呼祂,哪怕語言各不相同。祂是預言中的毀滅者與終結者,但已經永遠不會誕生,注定只會成為一個不愿被提起的名字。
黑暗之王說:你們的勝利已系于兩名信使之手。對真神而言,時間是個可笑至極的概念。其中一人不會動搖,亦不會死去,他在物質界內的存在堅如磐石,祂們無法對他下手,但另一人不同。此人是個凡人,他會成為英雄,可在那以前,他仍是凡人,會病、會老、會痛、會死.他的時間與命運仍有可供更改之處。你們要改變這一點,而且要永遠地改變這一點。
怎么做呢?兄弟二人異口同聲地發問。
他的父親也在此刻一同發出問詢。
蛇首平穩地呼吸著,小心地將后續放了出來。
他已經太久沒有觸碰過這部分記憶,為了真的成為洛倫佐·德爾庫納斯,他丟下了曾作為阿爾法瑞斯的大部分人生,此刻重新想起來,簡直就像是去骨剔肉的反義詞或反面場景。
他感到無法形容的麻癢正在逐漸遍及全身,那是種可怕的渴望,正呼喚著他,讓他重新做回阿爾法瑞斯,做回原體之一。重新遠超凡塵、蔑視世間一切。真是誘人。
他拒絕了。他已經不需要它們了,盡管這真的很誘人。
畫面接踵而至,并定格于其中最關鍵的一幕。
黑暗之王說:欺騙、謊言、陰謀。困住祂們,阿爾法與歐米伽,用一個永遠的循環將祂們牢牢地困住,分散祂們的精力,直到既定的一切在物質界中真切地發生一次,直到卡西多里烏斯·德爾庫納斯帶著那把槍登上泰拉。等到那一日來臨,祂們才會恍然大悟它究竟是用來做什么的。但是,到了那時,祂們便不再有能力改變任何事情,因為祂們也已成為這個循環的一員——祂們不是人類,無法否定或割舍自己的過去,祂們只能遵從。一群奴隸。
“循環?”
父親的聲音在蛇首腦中響起,也帶著一點恍然大悟,但更多的還是不敢置信的痛心。隨后,這些情緒便演化成了憤怒.
暴怒、狂怒,怎樣形容都可以,總之是那種來的極快且聲勢浩大的怒火。
“你們怎么可以——”
他開始斥責,怒火此刻已與悲傷同在。
從未有一刻,蛇首這樣貼近過他的思緒,但這個發現此刻已經難以使他動容了。他早就知道父親會是這個反應。
接受吧,接受。蛇首想。你只能接受。
“不!”父親咆哮。“不!”
接受,你必須如此。這是流血最少、犧牲最小的一條路。
“這不是犧牲,這是——”
是什么,父親?你窺探了我的心,又一次。蛇首微笑著指責他。
我還沒有說到之后的事呢,但你已經知道我要讓你做什么了。你總是這樣,不顧他人的感受,頤指氣使。當然,你的追隨者們會將這件事稱之為君王的氣度,只是,在我看來,所有的君主都是傲慢而小氣的。尤其是你,你這小心眼與傲慢之王。
你見不得任何事情超出你在心中為它設立的那個值,就像現在,你無法接受我和歐米伽制定并執行了一個將你完全扔在外面的計劃。
憤怒稍微遠去了一些,它低語:“我不會接受。”
為什么呢?這不過只是另外的兩次犧牲。
“犧牲是犧牲,遺忘是遺忘。犧牲者不該被遺忘。”
犧牲只是一種修飾,歸根結底仍是死亡,而死者終將被遺忘。時間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父親,而我們連河床上的鵝卵石都算不上。等美好的未來降臨到這宇宙里的每個人類身上時,帝國也將成為過眼云煙。
這是我最大的愿望,你明白嗎?我希望有朝一日,人們不再記得我們,不再記得這一切。我希望他們忘記帝國、帝皇、混沌、原體與阿斯塔特軍團,我希望他們忘記曾發生過的每一場戰爭。沒人應當記住這些事,至少在那個美好的新世界里生活著的他們不應受此折磨。
“我不能忘記你們。”
可你沒得選,父親。
蛇首放肆地笑。
讓我告訴你假如你不忘記這一切會發生什么.祂們會察覺到不對之處,或早或晚,總會的。
然后呢?
祂們會去查證,或許黃銅椅子上的那個不會,但其他三個一定會這樣做。泰拉之戰已經持續了一萬年,在祂們的觀念里,這是一道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創口,每時每刻都在給人類放血。祂們怎能想到我們竟如此大膽,敢從這里為自己謀利?
憤怒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哀求:“我會很小心,祂們甚至不會找到半點蛛絲馬跡的。”
蛇首冷靜到近乎無情地拒絕。
不,不行,因為祂們根本用不著找,你自己會獻出去的,你的情緒會表露一切。除非你徹底忘記,就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不。不。”
完全可以。蛇首冷酷地對他說。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非常簡單,父親。
你只需要先殺了我,然后派人去一趟泰拉,從薩德·本·薩拉赫·伊本·拉希德·阿爾·拉提布少校手里拿到那把原本屬于卡西多里烏斯的槍,再用它殺了歐米伽。
等做完這件事,你再回到過去,回到你派歐米伽處理那群學者的時候。你可以在那里找到黑暗之王。
祂在等你,而且已經等了很久。
時間奔騰不休,神祇獨立于外,能夠肆意地插手任何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卻唯獨無法改變祂們自己也參與其中的.
我要你做完這件事,這樣,這一切就在祂們不知道的情況下閉環了。
你的兩個信使都活著,都完成了既定之事,不再受任何力量的威脅,泰拉之戰將徹底結束,人類獲勝。
不再給他的父親拒絕的機會,阿爾法瑞斯站了起來。他脫下外套,扯開襯衣的紐扣,露出了滿是疤痕的胸口。
“一勞永逸。”他盯著帝皇說。“一了百了。”
從未有一刻,阿爾法瑞斯從帝皇臉上看見過這種神情,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它,只覺得好笑,但心里并不悲傷,甚至充滿暖意。
他挺起頭,站在扶手椅前,等待人類之主起身來殺他——但會客廳的門卻先一步被打開了,安娜·德爾庫納斯走了進來。
她手上端著一只花邊銀盤,上面有四杯茶。
或者說,曾經有四杯茶。
嘩啦一聲,銀盤掉落在地。
安娜被嚇著了,阿爾法瑞斯可以輕而易舉地分析出這一點。隨著記憶的解放,他扔下的那些力量也正在回歸。
假如再不死,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真正意義上的回來。
他可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否則曾經死在諾斯特拉莫上的那些第二十軍團的士兵不就白死了嗎?
說得稍微好笑一點,康拉德·科茲也白殺了。他的這個兄弟可不是個喜歡浪費的性子,按照他曾經命令軍團做得那些調查和他自己從觀察中得出的結論來看,夜之王恐怕是個非常節儉的人呢。
我可不想死了也被人討厭。阿爾法瑞斯心想。
他放下手,走過去關上了門,又摟住了正顫抖著的安娜的肩膀。
他以為洛倫佐的妻子會哭,或者尖叫,但她沒有這樣做。她只是把那好看的一對細眉皺得緊緊的,然后努力忍受。
忍受什么呢?阿爾法瑞斯想要看穿謎底,他心底卻有個聲音叫他別這樣做。
他沒聽,做了,于是如同遭受重擊,嘴唇向下彎曲。
“對不起——”安娜沙啞而愴然地說。“——我再去泡四杯茶。”
“不必了,安娜。”阿爾法瑞斯用洛倫佐·德爾庫納斯的聲音對她說道。“事情很快就要結束了,而且,客人們也不喝茶。”
你什么意思?他從她的眼睛里看見這句話,然后又透過再也忍不住的晶瑩剔透的眼淚中看見一顆破碎的心。
真該死。蛇首想。
“我的事情很快就要結束了。”
他這樣說,努力地保持著平靜,仍然用著洛倫佐·德爾庫納斯的聲音,但語調已經變成了他自己的。
奇怪的是,不知為何,安娜·德爾庫納斯絲毫也不驚訝。
她喘息了一會,抹去淚水,然后站直身體,輕聲問道:“他是來殺你的,對不對?”
“對。”洛倫佐說。“是的。沒錯。”
“你說他是上尉,這是騙我的。”
“對。我罪該萬死,夫人。”
“他到底是誰?”安娜問著,又轉過頭去看扶手椅上的那個面色慘白的男人。“你到底是誰?”
洛倫佐輕輕地按住妻子的肩膀,好讓她直視自己。
“我們不能告訴你這件事,這是個秘密。”
忽然,她用一種非常天真的語氣問道:“你不能不死嗎?拜托。”
“不可以。”洛倫佐說。“我的死預示著某件事的開端,因此我不能不死,安娜。這就是我能說的全部了。”
她從他懷里掙脫出去,站離五步遠,開始極為認真地打量他。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來回數次后,她的眼中出現了痛苦。
“你不叫洛倫佐吧。”她低聲詢問,語氣卻很是篤定,像是已經知道答案。
阿爾法瑞斯想笑,想稱贊她——你怎么還是這么聰明,安娜?
但是,在現實的世界里,他只是這樣回答:“你可以只這么叫我。”
“不。我丈夫叫洛倫佐·德爾庫納斯,你不是他。你是誰?”
阿爾法瑞斯的嘴角動了動,沒有說話。
他真想嘲笑自己一番——成為洛倫佐·德爾庫納斯是你自己的決定,做戲要做全套,這是你從馬卡多那兒繼承來的一句箴言。它沒錯,你也沒錯,而安娜不過只是個凡人,她的愛恨與生命和整個人類的安危比起來算得上什么?
是,你利用了她,作為完美無缺的偽裝的一部分。
你完全不用為此感到愧疚,因為你要做的事情完全支持他把任何一個人當做砝碼,擺上賭桌。
或許吧,或許如此,可他用凡人的心智在這八年間度過的每個深夜不是,那些冥思苦想后得出的設計圖、電子元件和專利是說不了謊的,它們不是他。它們屬于節外生枝,屬于一個承諾,由他用洛倫佐的聲音和人格在婚禮那天親口許下。
我想讓你衣食無憂,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終究還是騙不了自己啊。阿爾法瑞斯遺憾地想。
“我誰也不是,你可以把我當成一個騙子。”他扔開洛倫佐的聲音,用自己的聲音回答她。“我承認我利用了你,現在可以請你離開嗎?我們這里還有些事情要做,德爾庫納斯夫人。”
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德爾庫納斯夫人哭了起來,但竟沒有出聲。她沉默地哭著,任憑眼淚劃過臉頰,打濕衣領。
她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腳步不穩地退到一旁——我不走,你哪兒也別想讓我去。
她用行動這樣說道。
阿爾法瑞斯閉上眼。
他幾乎是撲過去撿回洛倫佐的聲音,活像條搶食的狗。
“拜托你求你了,走吧,安娜,你不會想看見接下來的事情的。”
“不。”他的妻子說。“我要在這看著,看你是死是活。”
扶手椅上的男人慢慢地站起身。
“離開吧。”
他低沉地說,語氣刺耳,簡直像是在發號施令。阿爾法瑞斯一聽就知道要糟,果不其然,安娜開始沖他咆哮。
“你以為你是誰?走進我家要殺了我丈夫,現在又要讓我離開?!不,我不走,我就待在這里!我會記住你的模樣,兇手!”
兇手看著她,看著這個悲傷至極、憤怒至極卻又無可奈何的靈魂,然后微微一笑。
“唉。”他嘆息,用手撐住后背,然后再次嘆息。“唉”
他越過地毯上的瓷片與茶水,來到阿爾法瑞斯面前,一聲更為沉悶的嘆息聲從他的身體里響起。
事情在接下來的一秒鐘內發生,當然,也可能是一萬年那么久。在場的其余兩人,沒人看得清他究竟是怎樣殺了他的,她們只看見一道閃光,然后一具尸體便倒在了地上。沒有鮮血流出,沒有飛濺的人體組織,只是倒下,看似昏迷,其實是死亡。
記錄者奮筆疾書,德爾庫納斯夫人呆在原地。
父親彎下腰,跪在一旁,扶起他兒子的尸體。
“唉”
他像是要把所有空氣從肺部里吐出來那樣悠長的嘆息了一聲。他緊緊地抱著他,把他的頭抱到胸口。他的雙眼瞪大了,眼白部分滿是血絲。他不看他,只是這樣抱著他,然后不斷地呼吸,不斷的嘆氣,沒有眼淚從那雙瞪大到了極限的眼睛里流出來。
過了一會,他用古老的語言哼唱起了一首歌。
聽到它,失去丈夫的妻子終于嚎啕大哭起來。
31,泰爾的冬天多了一位要下葬的死者。
他是某人的丈夫,某人的兒子,某人的哥哥,他的名字和故事注定被淹沒在時間與歷史的洪流中,再不被任何人提起。
真相將被徹底地忘卻。
與此同時,酒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