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頭換面的金兀涂,在荒僻的山間獨自行走,半日后來到了一處荒山野嶺的小山集里。
這小山集,是亂世中的一處小集市。
顛沛流離,或負罪逃亡的部落蠻修,偶爾在此碰頭,兌換或彼此交易一些貨物,也做一些陰暗的勾當。
金兀涂進了小山集,山道狹窄,兩側擺滿了地攤,攤主都是一些衣衫樓,或是眉眼陰毒的蠻人,毒蛇一般的眼晴,盯著金兀涂看。
金兀涂并不理會,他目不斜視,自顧自往前走,一直走到最深處的一座無人的小茶館前。
這茶館太小,小到只有一扇破門,一個枯木牌匾,一個茶桌。
桌上擺了一個茶壺,兩個茶杯。
此外并無客人,也無店主。
金兀涂走到茶桌前,既是客人,也是主人,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割了手指,滴了滴血在杯里,然后舉杯一飲而盡。
一杯茶下肚,金兀涂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他的皮膚開始起泡,肌肉開始扭曲。
茶水宛如猛毒,融在血液里,迅速過了一遍他的身子,片刻后似乎并未發現什么異樣,又化作淡淡煙氣,從他頭頂飄去了。
金兀涂的皮膚血肉,漸漸恢復了原狀。
與此同時,一個中年人的聲音這才淡淡道:「還行,肉身沒被人做上記號,也沒招惹不三不四的東西過來—」
金兀涂抬頭,便見不知何時,面前已經出現了一道身穿蓑衣的身影。
這身影不高,還有些微胖,戴著斗笠,遮著面容,但可略見其和藹富態的氣度。
金兀涂卻仿佛見了「大貴人」一般,連忙起身,賠禮道:「尤長老,好久不見。」
身穿蓑衣斗笠,被喚作「尤長老」的中年人點了點頭。
可突然一陣神念波動傳來。
似乎「尤長老」這三個字,引得暗中某些人的意念,產生了波動。
尤長老心思敏感多疑,當即臉色一變,轉頭看去,可入目空空如也,他當即目光一凝,看向金元涂:
「你來的時候,可留了蹤跡?」
金兀涂慌忙道:「絕不曾留有蹤跡,我換了兩件衣物,皮囊也換了兩次,血肉都改過了,一路小心翼翼,絕沒人能尋來。」
尤長老皺眉。
他能看出,金兀涂沒有說謊。
他這一身血肉變化的功法,也的確有此異能,不會被任何人在身上留下標記。
這也是自己重用他的緣由。
即便他這功法靠不住,自己讓他喝的「清血茶」,也斷然可以從內臟到血液,抹去一切「追蹤」的手段。
這幾乎已經將反追蹤做到了極致了。
憑借尤長老多年在各個勢力,蟄伏的內奸經驗,做到了這個地步,不可能真的有人,還能順藤摸瓜追蹤過來。
除非是一些「老怪物」親自出手但這些老怪物,無不又老又精,修為又深,藏在暗處謀著大局,不可能親自出手,做這種「盯梢」的小事。
尤長老又放開神識,將周遭角落,每一根草木,全都窺視了一遍,這才輕輕松了口氣,在金兀涂的對面坐了下來。
金兀涂仍舊躬著腰,拘謹地站著。
尤長老看了他一眼,道:「坐吧。」
金兀涂連連擺手,「不敢不敢。」
尤長老不耐煩,「坐。」
金兀涂這才畢恭畢敬坐下,剛坐下,又立馬站起身來,重新取了一壺茶,為尤長老斟滿,恭敬道了一聲,「長老請用」,而后才又恭敬坐了下來。
他是金丹初期,尤長老也是金丹初期。
但在尤長老面前,金兀涂卻卑微得像是個煉氣。
尤長老看了眼茶杯,端起來抿了一口,問道:
「事情都辦好了?」
金兀涂道:「都辦好了。」
見尤長老沒說話,他便低聲道:
「買賣做完了,大酋長死了,如今術骨部,是戮骨做酋長。但術骨部的家底,卻已然掏空了尤長老微微頜首。
空氣稍稍安靜了一會。
金兀涂見狀,猶豫片刻后,終于下定決心,低聲問道:「長老,那我的事——」
尤長老警了他一眼,「你的事?」
「是,是—」金兀涂討好道,「您之前允諾不是,是恩賜過,說只要我盡心盡力做完這些事,便想個辦法,把我帶到道州去。」
尤長老淡淡道:「你這么想去道州?」
「這是自然,」金兀涂面帶渴望道,「我自記事起,便一心向往道州。也曾立志,此生必須要去道州修行。」
說到這里,金兀涂眼底露出一絲壓抑的憤,「我這輩子最大的錯,便是投錯了胎,我不該生在大荒。」
「大荒這個地方,野蠻,愚昧,粗鄙,低劣,奴性深重,是下等人活著的地方。」
「我所有的錯,都是出生的錯,是生在大荒的錯。」
「但我若活在道州,那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道州乃修道圣地,人人修道,人人平等,博愛自由,修道之資取之不盡,傳承功法學之無窮,乃這天地中心,如天上的啟明星,亙古長明。沒有人不希望去道州,到了道州,才是真正的修行,才能做真正的修士——」
「寧做道州的狗,不做大荒的人。」
金兀涂滿臉渴望,掏心掏肺一般說著。
而生在道州,長在道州,還在道州做長老的尤長老,神情卻有幾分微妙,還有幾分對無知的鄙夷。
片刻后這份鄙夷,轉為了深深的贊許。
尤長老點頭嘆道:「人貴有志。你有這份志向,已經比旁人,強出太多太多了。」
「唯有你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生在道州,活在道州。」
金兀涂臉上洋溢著喜色,仿佛被點亮了人生的前路一般,整個人都「升華」了。
「尤長老,那我何時可以去道州?」金兀涂激動得有些顫抖。
尤長老抿了口茶,淡淡道:「不急—」
可這不咸不淡的一句,卻仿佛觸動了金兀涂的情緒,他忍不住起身,神色焦急道:
「尤長老—不能不急啊我—
金兀涂原地轉了一圈,這才皺眉道:
「我忍不了了,我真的忍不了了我實在受夠大荒了,受夠這些丑陋的蠻族了,受夠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受夠這粗劣的吃食,受夠這腥臭的蠻皮衣物,連空氣都是臭的——我受夠了——」
「我這輩子,活著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去道州。」
「甚至我的功法,都是為此而學的。」
「祖上的血肉褪皮,改頭換面的功法,學之不易,每次褪皮都極其艱苦,我之所以能堅持下來,就是因為,我想去道州。」
「到了道州,我就能重生出一具血肉,褪下這與生俱來的,低劣的蠻族的皮囊,成為道州修士,真正地脫胎換骨,再活一次。」
「我已經,忍了太久太久了,再不去道州,我———我實在是———」
尤長老略帶冷漠地看了金兀涂一眼。
金兀涂瞬間冷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在「貴人」面前失態了。
尤長老恐怕會看不起自己。
他心中忍不住懊悔,心道定是自己這卑劣的蠻族血脈,讓自己控制不住情緒,這才會失態的。
金兀涂連忙賠罪道:「請長老,恕罪。」
尤長老點了點頭,沒說什么。
金兀涂沉默了片刻,到底也還是心急,甚至還有一些后怕,道:
「尤長老,我我真沒辦法再待下去了。」
「我必須要盡快離開大荒了。」
「是我按照您的吩咐,聯合畢方部,從中挑撥斡旋,讓原本只有殺心的大酋長,真的對弒骨大人,下了殺手。」
「我被抓之后,又「將計就計」,將這一切陰謀,全都怪在了大酋長身上。引得戮骨不忿,帶兵去殺了大酋長。」
「如今,我們與大酋長的交易,全都做完了,大酋長也死了,一切死無對證。」
「我該做的一切都做了,我真的不能再留下來了。否則一旦被人知道,我做了什么,戮骨大人非把我撕開吃了不可—..」
「還有還有金兀涂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弒骨大人.他好像死了,但又好像沒死,我總感覺—他還在陰魂不散—
尤長老皺眉。
金兀涂急忙道:「真的!尤長老,我不是在信口開河。我那晚好像真的,見到了弒骨大人,不知是死了,還是活著—」
「我總有一種感覺,他好像還會回來的,會從煉獄中爬回來,向我尋仇———」
金兀涂臉色白得跟紙一樣。
尤長老淡淡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與死的界限,是無法踏破的。即便你真的看到了弒骨,那可能也只是一些‘煉尸’的把戲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金兀涂緩緩點頭,只是多少還是有些心有余悸。
尤長老目光微閃,安撫他道:「你且放心,你做的事,我都記在心底。你立下的功勞,足夠你改變命運,脫離大荒這個泥沼,去道州重新活一世了。」
金兀涂得了肯定,神色激動。
「只不過—」尤長老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金元涂問道。
尤長老嘆了口氣,道:「不是我不想帶你離開,若是可以的話,我現在帶你去道州,也不成問題。只是老祖賦予我的使命,尚未完成,我現在回去,無顏面對老祖。」
尤長老道:「你想想,我大任在身,自己尚且沒辦法回去,又如何帶你回道州?」
金兀涂一證,琢磨了一下,覺得的確是這個道理,「而且—」尤長老問道,「你就想這個樣子去道州?」
金兀涂愣了下,不太明白。
尤長老緩緩道:「你是金丹,在大荒或許是個長老,是個部將,但去了道州,無所依仗,也不過就是個蟻。哪怕去道州對你而言,是重新投胎,但你現在去投這個胎,其實也很一般。」
金兀涂神色微動,「長老,您的意思是———.
尤長老道:「人一生,只投胎一次,這個是變不了的。但你現在投的胎,是能再改的。」
「在接下來的動蕩中,你只要立下更大的功德,助我完成老祖的宿愿,就等同于在老祖面前露臉。我只要稍稍美言幾句,隨便為你謀一個出身,你去了道州,也能有更高的平臺,至少為你省去了幾百年的拼搏.」
「換言之,你現在即便去了道州,也只是投胎在‘平民」之家。」
「但你再努力努力,便可直接投胎在‘富貴’之家。」
「這兩者,可是有著天壤之別。」
投胎在道州富貴之家金兀涂心頭火熱,眼睛都有些發紅。
可他腦子里,到此存了一絲清明,害怕尤長老是在給他畫餅,便道:「長老,您要做的事,還有多久?」
尤長老捻了捻手指,緩緩道:「要不了多久我來之前,老祖推算過,大荒的局勢雖亂,茫茫然不知終點,但料想不過數年之內,便可有一個定局。」
「雖不知這定局是什么,但應該不會太遠」
「數年之內便有定局—」金兀涂喃嘀道,心思轉動間,有了計議。
金兀涂噗通一聲,跪在尤長老面前,沉聲道:
「我金兀涂,愿為長老您鞍前馬后,愿為您的老祖宗赴湯蹈火,還請尤長老,隨意驅使。」
尤長老將他扶起,嘆道:「你自己說的,道州是修行圣地,人人平等,人人自由,不必下跪。
金兀涂心中憧憬,這才站起身來,只是膝蓋到底還是軟的。
尤長老取出一枚玉簡,順勢遞給金兀涂,「接下來,你想辦法混入巫鷲部,按照玉簡所說去做」
金兀涂接過玉簡,有些錯,「巫鷲部?」
尤長老點頭,「巫鷲部兵多將廣,如今實力太強了,接下來大荒的局勢,必將由巫鷲部左右,因此要早做打算。」
金兀涂點了點頭,「是。」
尤長老神色誠懇道:「事成之后,我不會虧待你。你知道的,我是做買賣的,行事素來公道,不虧欠任何人。」
「只要老祖的大計達成,你便隨我去道州,我親自為你謀個光彩的出路。」
金兀涂狂喜盈胸,感激滴零,道:「必為尤長老,肝腦涂地!」
尤長老欣慰頜首,「好了,你先去做事吧。」
金兀涂收起尤長老的玉簡,拱手告辭,而后離開。
茶桌之前,便只剩下了尤長老一人。
尤長老獨自坐著喝茶,余光看著金兀涂離去的背影,神情有些意味深長。
片刻后,他忽然一證,摸了摸袖口內藏著的一件物事,臉色微變,而后環顧四周,目光有些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