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北玄神京。
自三萬年前,大辰圣祖,玄冥真武帝君玄天祭攻下此地,于此定鼎天下后,此地便一直都是大辰帝朝之都城。
它亦是昔日御神大廷‘中都”之所在,若是算上歷代紀元的天宗,稱其為八朝古都亦不為過。
作為北玄祭洲地脈中樞所在,此地自古至今都風調雨順,濃郁的靈氣滋養萬物,甚至令水汽都活化,終年縈繞不散,化作一層朦朧的靈霧,讓整個神京大城都籠罩在云霧氣中,宛如天上宮廷。
此刻,已是入夜,明月高懸,銀色的月光普照大地,但整個神京大域卻沒有半點‘黯淡”,因為有金色的光輝自大域的中心,一座金碧輝煌,巍峨壯闊的大城亮起。
其光明耀如陽,柔熠如星,隱約可見,那是一座頂端直抵穹頂,宛如山岳般的莊嚴宮闕,在朦朧如天上云的霧氣中屹立。
玄天宮。
玄,幽遠奧妙。天,至高無上。
以這幽淵奧妙,眾神屹立的天上宮廷為中心,隱約可以看見,有宛如紗網一般的光帶朝著四面八方延伸,交錯,流轉,繼而凝結出一道道宛如山岳般巨大的道紋神符,幻化為云朵,天河,群星。
這些大陣靈紋和神光互相交錯重疊,裹挾無量靈霧,幻化為光海,以玄天宮為軸旋轉著,在天上倒映出了一個幾乎同樣,但是倒懸而出,宛如鏡中倒影的‘天上城”,而在九幽之下,隱約可以看見一顆碩大無朋,支地撐天的巨樹。
地脈天海與幽冥。
不可思議的神力,貫穿了三界,無窮無盡的地脈靈氣,天海靈氣,人道龍氣和武道煞氣,在整個城市內外流轉,將其與四周正常的天地隔絕開來,儼然是一個洞天。
但是多么不可思議啊。
明明與現世完全相連,沒有任何隔絕,無論從宇空宙光,靈煞物象方面都沒有與懷虛界有半點隔絕,但神京卻表現出了純粹的異界感,這是獨立的,不由天道管轄的‘人造之天’。
以人之念,強行從天地手中奪土為疆。這或許,才是‘九天凌霄”的真正本意。
當然,神京本身是一個大域,是環繞北玄神京大城,大城之外,還有許多環繞神京的平原和山岳。
一座座懸空山峰宛如要塞不,它們就是要塞。是銘刻了神紋的大道神山,在其之上,每一座都鎮守著一柄擁有自我靈識的神兵,都堪比外界的一宗山門,甚至尤有甚之。
這些戰略級的神兵既是武將,也是鎮守,亦是地脈大陣的內核陣基,它們被天河一般的靈光脈絡串聯在一起,時而懸浮于天,時而垂降于地,此起彼伏,宛如波濤翻涌。
無論是誰,看見這樣的景色,都會震撼無比,感慨于天宗的偉力吧。
但是現在。
越過白玉一般的神京北關,倉足第一眼看見的,卻是一條灰色的河流。
北關,霜海門,密密麻麻的人潮化作河流,在關卡周邊流轉,盤旋,最終絕望地沉寂下來,化作灰黑色的死水,明明夜間神京的光輝仍然溫暖,不至于令彌漫四方的霧氣陰冷濕寒,但一種名為死的黯然壓抑了所有光明。
那是難民。
倉足記得,在家鄉,族內有長輩曾去神京游歷過,在他繪聲繪色的描述中,族內的所有孩子自幼都對神京有著無盡幻想一一那里永遠光明,永遠明亮,空氣清甜,只是呼吸就可以治愈肺疾,街頭巷尾都滿是食肆,丹彩樓的玉脂糕球,明德酒家的九色魚囊令人垂涎,貌若仙女的歌姬,鋪滿赤金的祈愿清池但現在,一切幻想都消散了。
或許。
或許神京之內,一切如舊,族老所言的神京盛景絕非虛言,可現在,倉足已經無法想象那些美好的景色了。
倉足隱匿于陰影之中,沉默地于難民中行走。
在進入神京的天關之外,密密麻麻的逃難帳篷連成了一片灰黑色的水潭,這些都是北方荒災和血海之劫制造的難民,難民朝著南方,朝著神京涌來,卻被都城拒絕入內,只能在關卡周邊的扎帳。
當然,這并不是完全的拒絕一一神京不會拒絕它的子民,只是,需要篩選。
誰知道,這些人中,是不是有魔教的探子,有被天魔附體者?誰知道,這些人中,是不是有打算趁著這難民潮,趁勢入神京得一個戶口的投機者?誰又知道,這些難民身上,是否還有隱疾,有血氣,有魔氣,有諸多會干擾神京清凈的不潔之物?
可以進。
每天就千人。
有賑災糧。
但完全不夠。
沒有哭喊,甚至沒有呻吟,麻木的死寂。道旁隨處可見蜷縮著、再也不會動彈的身影。更遠處,幾個人影正圍著一具尚有馀溫的尸體。
倉虞足知道,帝朝的賑災流程需要層層審批,從戶部撥款到關卡駐軍執行,最快也要十天。
可十天?十天,會死去多少人?
當然。當然。
倉足知道,十天,真的真的已經很快了。
甚至可以說,他完全想象,這一次神京撥款,絕對是足額足量,不會有貪污一一因為天道改易,北玄祭洲天督法理更新,每一個官員,都想要拿到自己的人道信念,提升自己的實力。
相較于實打實的實力,人間的財富,他們不會吝嗇。
但是述還是太長了。
十天。
灰色的死水,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味道,那是尸體,排泄物和絕望混合在一起的氣息。
營地中,絕大部分人都躺在營帳中,呼吸微弱,偶有幾個快要斃命的,身邊都有不少人圍著,沉默地等待。有母親抱著僵硬枯瘦的嬰孩,淚水也流不出,她身邊也有人在等待,只是她始終在抗拒,在拒絕,只是等待的人們也不氣惱,也沒有力氣氣惱,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心死的女人,很快也會隨她的孩子而去。
死人算什么呢?
倉足是上過戰場的,無論是和安靖一同打的臨江城之戰,還是之前與塵黎百部打的仗,都會死很多人,沖天的血煞,豈不比這些難民的死慘烈百倍?但他半點也不懼怕那迅猛,激烈的激斗和死亡。
他懼怕的是寂靜。
沒有人反抗,沒有人抗議,也沒有人做任何事一一甚至就連人與人之間互相殘殺都沒有,哪怕是吃肉,也要等到有人餓死再說。
詭異的,死亡一般的寂靜,充斥在整個難民大營中。
這也不奇怪吧。
反抗誰呢?神京?天關?那些授篆的武官和武者?莫說是百萬千萬難民了,哪怕是億萬難民,百億,千億,萬億,也絕不可能攻破神京邊緣最小的一座關卡,戰勝不了一位神藏境的武將。
抗議?抗議有用嗎?神京又不是沒有下令賑災,只是還沒走完流程而已啊一一誰也不愿意犯錯,誰也不愿意承擔責任,命令已經下達,貿然更改,若是出錯了就要承擔責任,若是沒有出錯,也會授人以柄。
甚至,就連更加慘烈的,倉足曾經在北疆瀚海那邊遭遇過的霜劫之災都不一樣,這里的難民都不互相攻擊,互相掠食,這是因為天關守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他們默許死人可以被吃,但不充許難民之間互相攻擊。
所以就這樣。
難民接受了這結局,順從了這命運。就連漆黑的意志,為了活下去而去殺死其他生命這種惡都不被允許,不能做奮臂螳螂,只能做安安餓,不給朝廷添加負擔。
在這里,甚至連咒罵和憎恨都不存在。
只有些許微弱的動靜。
倉足聽見了聲音,他循聲走向營地的一隅。
那是一個老人,看上去曾是個讀書人,此刻正跪在地上,用兩塊瓦片在一個土坡上挖著坑,而坑旁有著一個七八歲男孩瘦小的尸體,身體枯瘦,但肚子很大。
坑旁,還有其他人正等待,其中有個人無奈勸道:“曾叔,何苦,埋有何用,稍后不還是會被挖出來?平白———浪費力氣。”
“莫讓我看見——”
老人有氣無力道,他眼眸死灰,沒有淚,也沒有悲傷,他手中還在挖,或許只是因為,他已經不知道除了這個還能做什么。
倉足靜靜地站在旁邊。
他第一時間想的,是從陰影中走出,幫老人挖個坑,埋了這孩子。
但正如那些人所說,埋了又如何?埋了不還是會被挖出來,浪費力氣,又會有幾個人餓死。
直接一指將那孩子的尸體分解?他辦得到,計都之力乃是影中之土,通幽入玄之力,將方物化作塵土,都不需要現身,一念便做得到。
但那又如何了?這些人沒有攻擊,沒有爭奪,只是等待人死能吃點東西,他們想要活下去,只是想要活下去,消了戶體,還是會有人餓死,然后變成新的戶體,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的源頭,難道他要一直跟在死人后面,消滅每一個死人的尸體,讓更多人死去嗎?
這顯然也不對。
那么,現身,給這些人一些食物一一他身上還有一些辟谷丹,應該夠用,可以讓他們不吃這個孩子,也不會有更多人死去。
但倉凜足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環視宛如死海一般的難民營。
“我又能救幾個呢?”
他喃喃自語:“以我一己之力,又能救下多少?”
或許可以嘗試。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倉足的意志反而逐漸堅定起來。
因為他的‘通幽之能”,可以快速傳送一一因為安靖的成長,他們這些伴星的能力和氣運也在水漲船高,倉足的通幽之能已能瞬息千里,若是搬運物資,只要有足夠的錢財,一日就可搬運足以供應數十萬大軍所用。
用于難民,百萬都可。
可這種事地脈網絡也辦得到啊?
這些有著地脈網絡的關卡守軍,每一個都可以通過地脈網絡請求物資傳送,這不難吧,為什么沒人這么做?
為什么他們不幫呢?
因為沒有資格。
倉足再一次自己得出了答案。
在神京腳下,有資格做到這些事的,只有皇帝。
其他官員,世家,心善的守軍,誰都不敢這么做,收買人心,雖然對于大辰帝朝的統治者而言不算什么事,但只要自已做了,那么就會被人記住。
比起這種有關于自己身家性命的威脅,區區難民的死活,又有誰在意?
“—想一想吧,倉足———你的名字,還有—”
閉上眼晴,倉足心中只閃過一個念頭:“大師兄會怎么做?”
只是想到了那個名字,想到了那個人,倉足便笑了起來,他有些明白了,心中既多了勇氣,也明了了一種意志:“既然我在意,那我就得做了,沒什么可遲疑的。”
于是,他一步從陰影中走出,一手探出,便從太虛法器中取出了十幾瓶辟谷丹。
瞬息間,隨著陰影閃動,這些辟谷丹全部都飛入在場難民口中,無論是正在挖坑的老人,還是那些沉默等待的饑民,都感覺有一股暖流在腹部升騰,繼而化作力量,充盈干涸的四肢百骸。
下一瞬,還未等那老人從驚訝中反應過來,倉足一指點出,那孩子的尸體便化作飛灰。尸體的腹部,有許多未曾消化的泥土一一這孩子顯然是吃觀音土而死。他殘馀的肉體之灰在空中凝聚,化作一塊溫潤的石頭,緩緩落至老人手中。
“不能幫你安葬,很遺撼。”
他平靜地對然的老人道:“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做到這些。”
“大人,大人—””
老人明顯是個讀書人,知曉武者手段,一眼就看出倉足起碼是個武脈宗師,而且神異奇特,他不禁跪下叩首,而倉足轉頭,不再看他,而是抬起內氣,朗聲對整個難民營道:“停下。”
“停下所有食人的舉動!我帶了糧食和辟谷丹,足夠所有人撐到十日后,賑災物資送達之時!”
“所有人,聽我號令,待在原地不動,人人皆可得一顆辟谷丹!”
話音未落,他便抬起手,一道道陰影流轉而出,將大量的辟谷丹在空中粉碎,化作藥力霧流,繼而精準地朝著四面八方擴散,將丹藥的碎片送入成百上千人的口中。
劑量不大,但足以解一時之急,而在人潮嘩然之前,倉足的身形便消失不見,過了半刻鐘,他再次歸來時,手中拿著的,是以“缸’為單位的瓊漿玉露,還有辟谷丹丸。
香味蔓延,霧時間,即便是餓極,乏極,難民營中,也猛地響起了巨大的歡呼,贊頌還有哭泣。
好似死水活轉,化作了奔流的大河,聲潮澎湃。
天關之上,眾守軍聽聞這巨大的聲浪,紛紛被驚擾。他們來到關前,俯瞰下方沸騰的難民大營。為首的將軍眉頭一挑,他認出了倉足,正是那位追隨顧云止而來的偏將,那位—
“將軍,此人妄施恩德,是否要—””
一旁的守軍輕聲問道,有些徨恐,他太害怕被神京中的官員認為自己等人沒有阻止倉足的舉動,是一種默認和鼓勵。
而守關將軍面色變幻數次,然后咬牙搖頭:“若他只是個小偏將,哪怕是老顧帶來的人,我最多也就是親自出手柄他抓走,給他留個體面。”
“但”
他如此說道,語氣忌憚:“那可是天命的朋友,我可不想惹出什么事,被卷入天命的大勢中—”
“諸隊聽令!”
將軍沉聲下令:“就當什么都沒看見,讓他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