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產……”
青衣書佐低聲重復了一遍,像是在咀嚼這兩個字,又像是在揣度沈躍背后的意思。
沈躍躬身不動,只用眼角余光斜覷著青衣書佐臉上的神色。好久,才聽那個青衣書佐問道:
“王上剛剛搬到封地,諸般用物,都不趁手。嗯,你們一次運貨,能運多少?”
啊這,多少?你都不給個貨品種類,我怎么估算多少?
他心里默默吐槽,臉上的恭敬之意卻更濃了些,深深彎腰,滿臉賠笑:
“小人不明白您的意思……運錦緞和運瓷器不同,運瓷器和運漆器也不同。還請官人給個貨品的清單,小人好細細估算,一定讓官人滿意!”
青衣書佐頓了一頓,臉上卻更不滿意了。他細細的眉毛擰了一下,臉色越發寡淡,兩撇小胡子都有點兒向下垂的意思:
“唔……你就說說你們能運多少石貨吧!你們行商的,輕的重的,總要搭配著來吧,不見得全運一樣的東西!”
“是……是。”沈躍垂頭道。他右手下垂,五指屈伸,仿佛在計算什么,好一會兒,才深深彎腰:
“沈家的船隊有三艘船,如果都運瓷器,一次能運三百箱,大概是……”他張開雙臂,比劃了一下:
“……這么大的箱子。都運漆器,可以運能裝滿兩棟三間兩架廳堂的房子,都運木料,可以運大料百根、小料兩百根……”
“行了。”青衣書佐輕聲喝止。瓷器、漆器、木料之類,似乎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也不利于他計算船只運力。他直接發問:
“運布匹呢?運糧食呢?”
“布匹就運得多了,麻布的話,一艘船可以運兩千匹,錦緞就少一些,錦緞怕濕,要好好包裹,最多五百匹。都運糧食,一艘船可以運二百石糧……”
余光當中,沈躍看見青衣書佐的臉上,終于出現了滿意的神色。那官人微微點頭,眼角現出一痕笑意:
“不錯。這樣,下一趟,你運五百匹錦緞,四百石稻米過來,再運一批最好的瓷器和漆器……”
來了。沈躍心中滿滿都是興奮。撲通一聲,他直接跪到了地上,不用調動任何演技,聲音里也滿是惶恐:
“官人,沈家,沈家本小力薄——”
“難道王府還會欠你們的帳不成?!”青衣書佐不耐煩地駁斥了一句。沈躍深深埋頭,額頭幾乎貼在地板上,不言,不動——堅決不答應。
片刻,內室響起一聲輕嘆,一個侍從腳步輕快,從里間出來:
“看看。這是定金——這下滿意了吧?!”
沈躍慢慢抬起頭,一眼掃過,就被侍從手里的托盤耀花了眼睛。托盤上金光燦燦,耀眼生花,分明是一枚金餅。他立刻再次伏地:
“夠了!夠了!小人——”
夠不夠其實他還沒算出來。這枚金餅的重量,他沒稱過,純度,他更是沒有驗證過;
按照從海盜贓物里抄出來的、目測差不多大小的金錠計算,大概是五百匹錦緞、四百石稻米價格的二十分之一左右——
當然,這錦緞不能是非常好的優質織錦,只能是素絹之類,這稻谷,也不能按照荒年的價格來算。
但是,但是!
剛才驚鴻一瞥,這枚金餅上,有瑯琊王府的印記!
“夠了就去辦貨。”青衣書佐冷聲吩咐。沈躍連聲答應,慢慢爬起來,伸手去捧托盤。
手還沒碰到,侍從橫移一步,捧著托盤躲開了他的手;與此同時,另一個默默站在屋角,沒什么存在感的侍從忽然上前,錚的一聲,腰刀出鞘半截——
沈躍撲通一聲又跪到了地上。
“別慌,不是要搶你們東西。”青衣書佐緩聲道:
“茲事體大,府里要親自看貨。這兩個人,跟著你下江南,看著你辦完貨,再跟你上來。可有異議?”
“沒有!沒有!王府愿意用小人,是沈家的榮幸!”
沈躍連聲回應。他在瑯琊王府的幫助下,出清了這批貨物,又采購了一批新貨:
鐵礦不能買,鐵錠也不能買,剪刀、鐵質農具和廚刀這些,還是很好的貨色;
江南的絲織業雖然已經開始興盛,齊紈魯縞,乃至葛布,在江南世家那里,還是很受歡迎、甚至很受追捧的貨色,世家大族以身著中原織錦為榮;
黃海的海魚、貝類、海參等干貨,瑯琊蜂蜜與蜂蠟,乃至出自附近山區的棗、栗、核桃等干果,也狠狠地裝了一船……
他們甚至還運載了十對耕牛、五匹青州馬。瑯琊王府的侍從雖然臉色難看到極點,卻也不曾阻止,臭著臉和他們一起登上了船。
海船破浪南下,只花了半個月時間就返回沈氏族地。卸下北地商品,換裝錦緞、糧食,再一次揚帆北上:
這一次,到達瑯琊時,接見他們的已經不是青衣書吏,而是一個年齡更長、氣度明顯不同的官員。
他對從人呈上的貨物單子看也不看,徑直屏退左右,壓低聲音:
“沈管事,你們運過來的東西,府里已經看過了。明人不說暗話,爾家舟楫之利,主公已有所聞。
如今北地不寧,王府有些……舊物,需南遷建鄴。陸路關卡林立,頗多不便,且恐驚擾地方。不知貴府海船,可否‘悄無聲息’地,運一批東西南下??”
“這……”
沈躍再也繃不住臉上的神色,只能深深俯首,用以掩藏心里的翻江倒海。
這一刻,他心頭驚濤駭浪,全是家主的反復叮嚀:
“我們的目的,是要幫瑯琊王府,以及幫助瑯琊王府屬臣,撤向江南……但是這個目的,我們一定不能說,一定要讓他們自己說出口……”
沈躍當時整個人都震了一下。瑯琊王府要撤向江南?哪里來的消息?我們怎么不知道?
我們天天到處跑來跑去運貨,天天到處打聽消息,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家主大人,您是什么時候搭上瑯琊王府的?!
還是指令我們不去建鄴,不去青州,直插瑯琊!帝室分封諸王,很是封了一大批,你就直接帶我們奔瑯琊來了——
別的不說,瑯琊隔壁就是東海王的封地,你都不帶走錯的!
但是這話,他不能問,也不敢問。他深深地吸氣,吐氣,好一會兒,才強壓下激動,肅然拱手:
“蒙王上信重,沈家敢不盡力!我家三艘海船,任憑調遣。只是不知,是何‘舊物’,規模幾何,需何時啟運?我等也好早作準備,務必求個穩妥。”
那屬官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聲音壓得更低:
“皆是些……文牘典籍,以及些許家私。數量不多,但務求隱秘、迅捷。具體事宜,三日后,自有專人登船與管事細商。”
“小人這就讓他們打掃船艙,恭候大駕。”
沈躍深深一揖,直至地面。他知道,家主的安排,已經達成了一半——但是,押注瑯琊王?
這么多宗室,只押注瑯琊王,真的沒問題嗎?
這一批運送南下的,也確實都是些文牘典籍,青銅禮器,以及珍貴錦緞、金餅之類,可以拿來當錢花的東西。
這趟走完,沈家立刻接到了第三個任務:
“你們家的船不錯。快,也穩。——若是運人,能運多少?”
沈躍那張看著老實憨厚的臉上,瞬間寫滿了為難神色。他低頭盤算了好一會兒,吞吞吐吐開口:
“實不相瞞,船上裝貨容易,裝人難。咱們這船,只有舟師,舵工,大賬房,能有單獨的房間,全部讓出來,也只能裝七八人……”
“全部改裝載客呢?!”
沈躍低下頭,手指在長袍上劃來劃去,像是在現場計算。這個問題,家主早就和他推算過,已經有了詳細的方案。
但是,為了不要讓王府的人看出他有備而來,這時候,裝也要裝出他是臨時想的:
“十人。——運送貴人,最多裝載十人,如果貴人身邊的侍從肯擠一擠,最多最多,二十到四十人。”
他抬起頭,有些哀求地看著那位年長屬官:
“再多真的不行了,我們走海路,船上的淡水,食糧,全都要預先裝載,壓艙物也不能少……”
“這不夠。”官員斷然道。他逼視沈躍,聲音低沉,一字字如夏日的雷霆滾動在他頭上:
“我若至少要運走一千人呢。給你錢,給你船,給你人手——從瑯琊,到建鄴,要快,要隱秘,要安全,有沒有法子?”
“我……沒有。”沈躍垂頭想了好一會兒,這才咬著牙緩緩搖頭。不等長史發作,他趕緊補上:
“但是,家主應該有!”
“你家家主?”
官員濃密的眉毛微微一揚。和沈家連做幾次生意,他也不是沒打聽過的,有些事情也并不是那么難打聽——
那位年方十六,墨绖從戎,力挽狂瀾,主掌家事的少年,終于要被推到臺前了嗎?
有趣……
沈躍低頭道:
“是。家主久慕中原文華風流,此刻正在游學……只是,方遭喪亂,身戴重孝,不便進見貴人。若貴人不嫌冒犯,小人即刻傳信,喚他前來。”
“要多久?”
“小人盡快!”
沈樂當然不在瑯琊本地——哪怕是裝,他都要裝做不在,否則就太不像了。
輕騎快馬,急速北上,終于把他從泰山腳下揪了回來,他還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書箱里厚厚一迭拓印的紙張。
三日后,瑯琊王府一處僻靜別院。
沈樂一身素色麻衣,垂眸肅立,聽著屏風后傳來的細微聲響。挺好,這次終于能見到正主了——
也不知道是見司馬睿,還是見王導?希望是王導,司馬睿真的沒啥好見的……如果是弄個侍從來打發他,那就下下簽了。
不過不至于,之前見沈躍的,已經是比較高階的官員了,這一次,總能再高一點吧?
王導這時候才是瑯琊王司馬來著……
他心里思索不停,面上卻是波瀾不驚。片刻,一個身著深衣、氣度雍容的中年文士緩步從屏風后轉出,神色溫潤如玉。
目光落在沈樂身上,看似輕飄飄的,沈樂卻覺得,他仿佛想要把自己看一個透徹:
不愧是“王與馬,共天下”的王氏家主啊,歷史上的大佬,果然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沈樂心里感慨著,卻并不緊張:開玩笑,他連李世民都見過了,王導算啥?
大不了重開!
“這位便是沈家主?年少有為,令人感慨。”王導聲音平和,自帶一股令人信服的韻味:
“在下瑯琊王導,蒙王上信重,忝為司馬。南下之事,關乎國本,還望沈家主坦誠相告。”
沈樂心中凜然,果然是這位大人物親自來了。他深深一揖,執禮甚恭,神色卻不帶諂媚:
“小子沈樂,拜見王司馬。家門不幸,小子重孝在身,沖撞貴人,萬望海涵。南下之事,小子與家族必竭盡全力,只是不知王司馬所謂‘千人’,是虛指,還是實需?”
王導微微點頭,不答反問:“聽聞沈家主曾言,三船僅載數十人方可保穩妥。然則,如今所需遠超此數,卿何以教我?”
沈樂早就得到消息,有了通盤計算,這時候也不裝作需要現想。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
“若只求運送千人,征調十幾艘民船,船上的人擠一擠,分批由內河緩緩而行,倒也或可勉強做到。
但王司馬所求,是‘快、隱、安’三字。內河水路,關卡林立,流民窺伺,消息難掩,且耗時彌久,恐生變故。
更何況,時間一長,民心動蕩,恐怕有大批流民依附而行。若成昭烈攜民渡江之勢,恐怕,不是幾艘小舟,上千人可以了局!”
“哦?”王導拂袖坐下,示意他繼續,“依你之見,何以為之?”
“小子愚見,當分三路,明暗結合,虛實相間。”沈樂顯然早有腹稿,此時侃侃而談,言語條理清晰:
“明路,由王府屬官率領大隊人馬,攜大量次要物資、部分旁支族人及充數流民,大張旗鼓沿泗水、邗溝南下。此路不求快,但求聲勢浩大,吸引所有目光,是為‘疑兵’。”
“中路,精選王府核心屬臣、重要士族家眷及其必要護衛、文書典籍,乘穩妥之內河船只,依舊走內河,但行程加快,護衛加強。此路承上啟下,既分壓力,亦保中堅。”
“而暗路,亦是最關鍵一路,”沈樂聲音壓低,目光灼灼:
“由小子率沈家海船,組成一支小型船隊,不走內河,直下東海,沿海岸線南下,直入長江口,溯江而至建鄴。此路,專司運送最核心之人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