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怔怔地站在巨大的棺槨邊上,眼中心底,一點寒光未散。
寒光乍現,下一刻,便刺進吳王僚心口。那吳王驚愕,僵直,來不及憤怒已經倒了下去。
左右驚怒交加,沖上去兵刃交下,專諸奮力抵抗,奈何一柄匕首頂不住眾多長兵,沒幾下就身死當場。
而此時,外面已經有甲士沖入,和吳王僚的隨從戰斗在一起。金鐵交鳴,鮮血噴涌,很快,吳王僚的隨從,也全數橫尸當場……
只留下那柄輕薄的利刃,滾落廳堂,湮沒在滿地橫流的鮮血之中……
沈樂慢慢收回手指,心臟依然狂跳個不停。靜一靜,這才凝聚精神力,把自己拔升起來,避免在地面上留下腳印;
確定沒有影響到墓室里的任何存在,他松了一口氣,緩慢虛撫了一回匕首,從握柄摸到刀尖,再從刀尖返回握柄:
“原來……你還記著啊……”
青年時期誅滅吳王僚上位,重用伍子胥、孫武,攻破楚國郢都,使吳國的實力達到鼎盛。
成為春秋五霸之一,四十一歲時,因為伐越失敗,受傷而亡……
從成為吳王,到歸葬虎丘,中間意氣風發,南征北戰,凡十九年。
十九年后,那柄名為“魚腸”的匕首,仍然陪葬墓中,陪葬在這一代王者身旁……
沈樂回憶著史書上的內容。《史記·刺客列傳》記載,吳王闔閭登位后,“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確實也沒有過河拆橋。
但是,對于沈樂來說,更大的觸動,還是看見這柄匕首完好無損,安安靜靜地躺在墓穴當中,躺在吳王的棺槨附近……
那一天,那一劍,那個握劍而死的人,吳王闔閭,一直還是記著的,對吧?
他仔仔細細地又撫摸了一遍匕首,感受著匕首當中,勃勃跳動的那一線意念。
很像,那一往無回,絲毫不顧惜己身的意志,千載而下猶烈烈殘存,和龍君法舟上殘留的金光很像,但是,還有點不同……
而且,它不夠強,遠遠不夠強……
沈樂留戀著探查了許多遍,把這匕首的意念和特征記在心里,又展開精神力,努力探索一遍墓穴:
仔細記下墓穴里的所有布置、所有重要文物之后,強逼著自己往下一沉,穿過屏障。然后,調集土行力量,讓周圍的大地向內靠攏:
不是說這墓穴不能挖開,是因為會傷到頂上的虎丘塔嗎?
我把周圍的地氣凝聚了,把土地弄結實了,底下再怎么挖,上面都能穩穩托住虎丘塔,那么,開掘不開掘什么的,不就沒顧慮了?
他在墓穴里折騰的時候,顧玉林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刷手機,一會兒又環顧四周,無聊中透著一絲緊張:
完全不知道沈樂的進度如何,也完全不知道沈樂此刻在哪兒。
直到腳下地氣開始凝聚,顧玉林猛然一個激靈,掏出微型探測器,往底下一戳:
什么情況?
沈樂突然開始施展法術了嗎?
動靜可小點兒啊,這里全是文物,很多都是高等級的文物,搞壞了一個,文保局分分鐘找特事局打官司——
呃,沈樂自己也是文物修復專業出身,應該不至于瞎折騰的吧?
提心吊膽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天色漸明,等到游客們已經成群結隊到來,在這里喧嘩擾攘,在這里擠來擠去拍照。
忽然,顧玉林看到探測器數值,從兩位數跳到三位數,又從三位數往四位數翻:
“什么情況?”
他心口砰砰亂跳,趕緊眼、耳、嗅覺、皮膚并用,恨不得連第六感都用上,一邊探查,一邊心里默默祈禱。
沒多久,地面下方,更強的感應升起,甚至泥地都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別出來!”
顧玉林奮力往下跺了一腳。下方,直接潛行過來的沈樂微微一驚,再張開精神力,才發現周圍已經響起了喧鬧的人聲:
不知不覺,他已經在地底待了一夜,新的游客又堆滿劍池周邊了……
“呃……”
沈樂只能默默沉下去,默默勾連地脈,默默穿回自家大宅。摸出手機給顧玉林發了條信息,一頭撲到電腦上:
記錄!
趕緊記錄!
之前在吳王闔閭墓里,看到的所有東西,包括墓外的法術屏障,包括墓穴的布局,每一樣,都要仔仔細細記下來!
你別管它的信息來源怎么樣,你就說這些信息準不準確吧!
一直到顧玉林肚里嘀咕了不知道多少聲“蒜鳥,蒜鳥,找工作不容易”,開車趕回來,沈樂還在電腦面前埋頭苦干。
這一干又是整整一天,等他把所有情況錄入完,一扭頭,顧玉林滿臉疲憊,無奈地看著他:
“搞定了?”
“嗯?”
“東西有帶出來嗎?”
“沒有。”
“那……要發掘嗎?”
“先不發掘了。”沈樂猶豫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這不是我有資格下的決定……而且,里面的魚腸劍,路子還是有點區別,它還相當完整……”
路子不一樣,說明吸收效率低;
相當完整,說明完全不需要修復,也就意味著,沈樂沒辦法通過修復這件文物,來與它取得溝通,來熟悉它內中蘊含的力量。
既然如此,不到萬不得已,他還是不想驚擾這座陵墓的,就讓專家,讓真正有資格的考古工作者,來下這個決定吧……
“拜托你個事兒,把我記錄的資料發給特事局,讓他們轉文物局好了。
這陵墓外面的屏障還是有些難的,如果他們決定發掘,我有空的話,一定幫忙!”
……沒有空就不幫了是吧?
這個超自然屏障很難,不建議普通人,以及不夠強的修行者貿然觸碰對吧?
對了,還道德潔癖,不開墓也算了,也不把魚腸劍摸出來——你真用得上的話,你把東西摸出來,用完再放回去唄?
合著來來回回,就遛我一個人的腿了?
顧玉林腹誹著接受了任務。一邊搗鼓郵箱,一邊低著頭問:
“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拜托你繼續陪我走幾個地方啦……”
沈樂抱著圖軸,又東奔西跑,連續跑了幾個地方。他來來回回,在XT市中心,以及邢臺周邊繞了七八個圈子,悵然若失:
“沒了啊……啥都沒了……兩千多年過去,當初的藏品,已經不知道損失到哪兒去了吧……”
嘆口氣,南下折返。戰國時期的韓國軹地,山川尚在,城市已非,至于當時的村落、當時的墓穴,更加沒有了半點痕跡。
沈樂抱著圖軸,來回對比,來回繞圈,甚至激發圖軸、讓它和周圍的山水共鳴,都找不到半點線索:
那曾經漆身吞炭,三擊仇人之衣而死的刺客,那曾經直入堂上斬殺國相,“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的刺客……
他們的墓穴,他們的遺體,他們的武器,都已經湮沒于天地山川之中,只有一點英名,閃耀在史書之上,永遠不朽……
“但是我不能拿著史書去修龍君的船啊!”沈樂哀嘆一聲:
“這個點也滅失了。算了,去下個地方吧!”
他連續走了三四個點,上山,下水,入地,展開精神力,拼命搜索,都別想找到半點遺跡。
足足找了半個月,沈樂的自信都開始搖搖欲墜,在思考要不要索性破罐子破摔,回去把吳王闔閭墓開了,或者把魚腸劍捧出來用一下。
雖然這把劍的力量不強,也不完全對路,好歹湊合著用用,用完還回去就是——
算了,還是等等,最后一個點掃掉再說吧!
最后一個點了啊!
您可千萬要給力一些!
最后一個點也不是那么好掃的。沈樂捧著畫軸,跟著特事局算出來的坐標位置,停車,買票,進風景區,哀嘆一聲:
“好大一片山啊……這到底要怎么找……”
特事局已經盡量幫忙了,畫軸也已經盡量顯示位置了。問題是,精度實在有限,非常感人,只能定位到這一片山區:
不像上次在虎丘的時候,整個姑蘇城就這么點大,他能順著金光的感應直撲目的地,這一次,在他面前展開的,是個巨大的風景區:
云夢山風景區,占地面積38平方公里。
傳說中的,鬼谷子隱居講學的地方……
嗯,38平方公里,是景區劃定的范圍,不包括景區外面,山連著山連著山連著山的那一片兒。
更不用說,景區里面,能走的路就那么幾條,能遠觀的,近看的景就那么幾個,其中絕大部分還是人造的。
而要把這些山峰,山梁,山壁,山澗,山洞,乃至山腹內部……全都搜查一遍,這個工作量……
沈樂那張臉已經僵硬了。顧玉林扭頭看了他一眼,無奈地嘆口氣:
“咱們先把景區玩一遍?所有的路,所有的景點走一遍,先感知一圈兒,摸排一個大致范圍,然后再詳細搜尋?”
似乎……也只有這樣了。沈樂長長嘆一口氣,伸手往顧玉林身上一拍,給他加持上一縷輕風,讓他的腳步更輕盈一些:
“走!”
走,走,走走走!一圈主路,兩條大的輔路,幾條枝枝叉叉的小輔路,他們邁開雙腿,一步一步走過去。
顧玉林哪怕有風法加持,也走得腰酸腿軟:
“這還有多久沒到啊……走了這么大一圈了,全是人造景點!一個!古代的!也!沒有!”
“想多了,不可能有的。”沈樂攤手。鬼谷祠、鬼谷墟、孫臏洞、龐涓洞、天書崖、演兵嶺、八卦陣、蟠龍陣……
哪一個像是真的?
哪一個都不可能是真的,全都是后人造個房子,立塊牌子,拉根繩子,就算一個景點了好嘛!
景點不多,怎么收錢?不像模像樣地弄出一堆景點來,怎么說服游客,我們到過了當年鬼谷子講學的地方,今天的旅游值回票價?
“要不然你休息休息,我晚上直接飛著找?”沈樂同情地看向顧玉林。聞言,顧玉林用力喘口氣,握緊登山杖,狠狠向下一戳:
“不用!咱們把旅游路線走完再說!走完了,還是找不到,我也認命了,但凡沒走完,我決不能放你一個人亂飛!
——這個景區地方挺大的,景區里面都有住宿,游客晚上是可能出來看的!萬一嚇著一個兩個呢!!!”
那……好吧。沈樂拗不過他,也只好聳聳肩,繼續邁開雙腿。一邊走,一邊展開精神力,極力向外覆蓋:
如果真的有他要找的東西,那么,那一縷精神意志,一定是極為特殊的,沒準就會被他觸動呢!
高強度走了一天,搜索了一天,沈樂也覺得有點壓力山大——好在畢竟有了點眉目。等到入住景區內賓館,他扭頭笑道:
“那我自己走?”
顧玉林躺在床上,只覺得全身酸痛,一動都不想動了。他沖著沈樂揮揮手,沈樂報以一笑,換上一件深黑風衣,背起雙肩包,一腳踏出:
一步,兩步,三步,腳下一空,筆直下墜。
云夢山也是南太行支脈,以雄、險、奇著稱,壁立千丈,斷崖、峰叢林立。
他們住的酒店,再往前走百十步就是懸崖,沈樂縱身跳下,旋即乘風而起:
不走所謂的八卦城,不走兵書崖、洗塵洞、軍壇這些地方。在這里,沈樂確實感受到了淡薄的軍氣,卻早已為人氣所掩——
游客實在太多了些。他三轉兩轉,繞峰而行,很快就上了一條偏僻的小道,又轉進一座幽谷:
近了,近了。這里的地勢格外復雜,丘壑格外幽深,人氣格外蕭疏。
而他手里展開的畫軸,也開始發出光芒,光點輕微跳動,仿佛在指引,又仿佛在催促:
就在這里!
就在這附近了!
沈樂一頭扎了下去。入山壁,過水潭,進溶洞,曲曲折折,不斷前進。
走過景區已經開發完畢的那段溶洞,繼續往里,連續轉了三五個彎:
他終于屈膝跪下,雙手按在一片厚重的,干燥的土層當中!
“——起!”
一聲輕喝,大地裂開。五尺長,三尺寬,三尺厚的長方形泥土,裹著其中的內容物,穩穩當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