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的天都塌了。
任誰處在他這種情況下,精神都會有些不正常的。
如今正是蔡京仕途得意之時,他被官家信任器重,官家漸漸把許多事情交托給他,章惇已告病休假,按照官場規矩,再過不久,章惇便會自己識趣,主動上疏致仕。
而蔡京,繼任章惇位置基本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大宋宰相非他莫屬。
現在蔡京只需要夾起尾巴做人做事,他想要的官職和權力,一切都會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人生如此,易如反掌。
誰知在如此重要的節骨眼上,逆子居然揍了官家的老丈人。
沒想到自己仕途上最大的意外,居然來自自己的逆子。
蔡攸說官家已經原諒了他們,還說錯在他的兩位老丈人,蔡京相信官家說過這樣的話,但他不相信官家真原諒他們了。
朝堂宮闈的水有多深,這群紈绔子弟知道什么。
官家說什么你們就信,你們睡完青樓女子后許下的山盟海誓,你們自己信嗎?
現在的蔡京只覺得人生陡然墜入深淵,萬劫不復了。
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眼看即將登頂,站到人臣之巔的位置上,結果被逆子狠狠推了一把,掉落懸崖。
蔡京感覺自己的仕途已經完了,官家是個重情義的人,蔡攸揍了他的家人,官家對他們父子的印象怕是急轉直下。
當宰相應該已經沒希望,只待哪天官家尋到了機會,直接把蔡京拉下馬。
越想越氣,蔡京抄起手中的藤棍,劈頭蓋腦地朝蔡攸的頭上抽去,這回是真下死手了,如同對待殺父仇人一般,下手毫不留情。
蔡攸被親爹抽得吱哇鬼叫,原打算挨幾下以消親爹心頭怒火,結果發現親爹越打越順手,藤棍落在身上也越來越重,蔡攸頓時察覺,親爹這回是真打算大義滅親了。
于是蔡攸果斷決定求生。
總不能真讓親爹活活揍死吧。
蔡攸滿院子抱頭鼠竄,蔡京掄著藤棍追殺,蔡府上下被鬧騰得雞飛狗跳,沒人敢攔。
不知挨了多少下后,蔡京跑不動了,蔡攸也停下,父子倆隔得遠遠地對峙。
“父親大人,相信孩兒,真沒那么嚴重!”蔡攸苦口婆心道。
蔡京咬牙,面色鐵青:“揍了官家的老丈人,還不嚴重?你真以為官家脾氣好,什么都能忍?知不知道官家登基以來殺了多少人?”
蔡攸哭喪著臉道:“官家至少明辨是非,他說過不追究了,還代老丈人向我們賠了不是呢。”
蔡京神情驚疑不定,半晌,突然扔了藤棍,失魂落魄地道:“天威不可測,官家究竟怪不怪罪,看明日如何對待老夫便知。”
蔡攸抿了抿唇,又道:“其實孩兒還想說一件事……”
蔡京現在估摸已經患上了逆子恐懼癥,聞言渾身一激靈,神情再次浮上驚恐:“你又揍了官家的哪位親戚?”
“沒有!絕對沒有!”蔡攸低聲道:“官家說,日本如今已差不多被我王師滅國了,但民間需要建立屬于大宋的新秩序,這件事官府辦不了,駐軍也辦不了,只有我等汴京年輕有為的少年郎才能辦。”
蔡京迷茫地道:“‘年輕有為的少年郎’是指誰?”
蔡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還不明顯嗎?”
蔡京脫口便是一記扎心的冷嗤:“你?一個科考落榜,功名官職還要靠官家賞賜,沾了老夫的光才勉強算個人的孽畜?”
“官家稱呼你這種貨色叫‘年輕有為’?你昨晚的酒還沒醒嗎?”
蔡攸臉都綠了,這話都不止是扎心,簡直是被刀子解剖了。
親爹對兒子,真就一點都不委婉,字字誅心。
“父親大人,官家的意思是,汴京權貴重臣府中,那些不受重視的老二老三或是庶子,整日在汴京惹是生非終非正道,有本事別窩里斗,不如去禍害……不如去整頓日本,幫官家出一份力。”
蔡京恍然,這回他終于聽懂了。
“原來所謂的年輕有為,就是把汴京的紈绔膏粱們打包送去日本,讓你們去禍害別人,發揮廢物的最后一點作用。”
蔡攸:“…………”
道理呢,差不多是這個道理,可……話說得太難聽了啊!
蔡京闔目思索片刻,很快明白了官家的用意。
確實有必要,作為朝堂重臣,蔡京當然明白,滅掉一個國家后,最麻煩的是戰后的消化問題,統治民間百姓的問題。
上層的問題容易梳理,不服王化者殺掉便是,可民間的百姓總不能全殺了,所以只能拉攏安撫,然后給百姓們立規矩。
以前的既得利益者大多是不能留的,必須除掉或是削弱,那么空出來的位置誰來補上?
當然只能由本國的人去補位,官員和軍隊是不適合補位的,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于是補位就只能交給這些紈绔膏粱了。
他們有后臺,有人脈,有資源,而且心黑手辣,絕大多數人并不蠢笨,還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人選嗎?
想到這里,蔡京不由點頭贊道:“官家好心思!沒想到廢物也能發揮這么大的作用。”
蔡攸卻低聲道:“父親大人,官家所說之事,孩兒想試試。”
蔡京一驚:“你要去日本?”
“是的,孩兒想博個前程,卻不想在朝堂里苦苦熬資歷了,去日本或許是一條捷徑。”
蔡京皺眉捋須道:“你是家中的嫡長子,官家挑選的可都是不受重視的紈绔,你何必湊這個熱鬧?”
蔡攸微笑道:“正因如此,孩兒去了日本后,身份才在一眾紈绔中更出眾,官家的目光也能落在孩兒身上,簡在帝心,前程自然敞亮了,總比如今這個秘書郎要好多了吧。”
蔡京滿臉不認同地道:“老夫過不了多久或會拜相,有老夫在朝堂,你的仕途還用熬資歷?明明可以平步青云,何必遠渡重洋吃這份苦。”
蔡攸卻神情堅定地道:“孩兒的功名官職是被官家賞賜的,并非經科考而入仕,朝中非議之聲本就不少,若還靠父親大人平步青云,議論的人會更多,對父親,對孩兒的名聲都不利。”
“所以孩兒想出去,自己博一博,無論是成是敗,至少孩兒有了這份資歷,將來父親若提拔孩兒,也能堵得住悠悠眾口。”
“更重要的是,孩兒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不想一輩子活在父親的余蔭之下,請父親大人成全。”
蔡京捋須的動作凝滯,生平第一次,他深深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
好像……真的長大了,他已經有了自己獨立的思想,也有了屬于少年郎的志向和野心。
他已不愿被保護在父親的羽翼之下,而是看著外面的蒼穹與風雨,露出了搏擊長空的戰意。
良久,蔡京突然笑了,笑容欣慰,滿足地長嘆。
今日對汴京的紈绔來說,是不尋常的一天。
蔡攸經歷的暴揍,別的紈绔同樣也在經歷。
同一時間,許多高門大戶都傳出了凄厲的鬼哭狼嚎聲。
第二天一早,趙孝騫剛醒來,便見鄭春和走進殿內,一臉古怪地告訴他,十幾位朝臣帶著他們的犬子,在宮門外求見。
趙孝騫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們帶著犬子來干啥?相親嗎?”
鄭春和神色復雜地道:“這些朝臣的兒子們個個都鼻青臉腫,有的還是被家仆抬來的,怕是遭受了不測。”
趙孝騫更意外了,很快便想起來,應該還是揍自己老丈人的事。
前日他雖親口說過不怪罪,并且承認錯在老丈人,可皇帝說出口的話,下面的人從來不會天真地只聽字面意思,他們往往會過度解讀,深度聯想,然后各種陰謀詭計,各種心機城府冒出來。
趙孝騫苦笑,其實前日他說的話,就是字面意思,真的沒有絲毫言不由衷,更不會懷恨在心,日后暗戳戳地清算株連。
可這些朝臣們不會這么想啊,趙孝騫甚至都能想象這兩日他們經歷了怎樣的心理煎熬,怎樣的擔驚受怕。
“叫他們進來吧,朕安撫一下他們,順便說服他們把這群禍害送到日本去,還汴京一片朗朗乾坤。”
沒過多久,福寧殿內,一群老臣帶著自己不爭氣的兒子,跪在趙孝騫面前惶恐請罪。
趙孝騫仔細打量紈绔們,臉頰一陣抽搐。
不得不說,下手也太狠了,真懷疑他們不是親生的,畢竟高門大戶里的腌臜事太多了,什么媽廚高速,父保高速……
以蔡攸和趙仲御為首,十幾名紈绔齊刷刷地跪了一排,一個個鼻青臉腫,抬頭可憐兮兮地看著趙孝騫。
在場唯一算是比較完整的,只有蔡攸了,這貨臉上也帶著傷,清晰可見的巴掌印,但其他的地方還算好。
趙仲御的眼睛腫成了一條縫,仿佛被馬蜂蟄了似的,他努力地睜開眼,試圖集中目光焦距,一次次努力,換來的是一次次痛得倒吸涼氣。
其他的紈绔就更別提了,簡直像一群剛潰敗下來的殘兵,身上的傷痕觸目驚心。
轉眼再看過去,趙孝騫指著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的一名紈绔,嘆道:“這位……何必還勞動他親自來一趟,都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