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俘祭天”這個詞兒,聽起來血腥,其實只是一個很平和的儀式。
中原王朝受儒家仁義思想的熏陶,不可能在祖宗太廟前干出這種殘酷的事兒。
主持獻俘儀式不需要太多事前準備,禁軍儀仗布下,君臣一齊來到延福宮內的太廟前。
禮部尚書張沂臨時作了一篇冗長晦澀的祭天文,告祭上天和列祖列宗。
大概意思是大宋終于雄起了,子孫后代有出息了,軍事上做出了遠邁前人的功績,數十年來的肘腋之患西夏國,如今也被大宋王師滅國,并且活擒了國主,肅清宮室。
今日祖宗在上,大宋皇帝陛下將西夏國主李乾順及西夏宮室權貴朝臣等戰俘,獻于祖宗靈前,以慰列祖列宗,以揚大宋國威————
趙孝騫為首,率先跪在太廟前,身后是大宋的文武百官及勛貴宗室,再后面,則是魂不守舍臉色蒼白的李乾順和一眾西夏戰俘。
張沂的祭天文剛念完,宮外的汴京城內便傳來一陣陣歡呼和炮仗聲。
群臣躬敬地朝太廟叩拜后,人群讓出一條道,神情徨恐的李乾順和西夏戰俘戰戰兢兢地上前,雙膝跪在太廟前,自稱“罪臣”,叩首承罪,并且發誓從今以后永遠效忠大宋,歸服王化,永世不叛。
李乾順自承其罪后,趙孝騫站在一旁,大聲向群臣宣布。
賜封西夏故主李乾順為“永安侯”,世襲罔替,永居于汴京南城宅院,宮室吃穿所用,由朝廷供給俸祿。
至于其他的西夏權貴朝臣,則被貶為庶民,分批流配嶺南瓊南,永世定居,子孫后代不準科考,不準還京,不準出境,不準與官員聯姻,名下土地不準超過百畝。
群臣聞言皆凜然,李乾順和一眾西夏戰俘則是嚎陶痛哭。
兩道旨意,表面上成就了大宋官家的寬仁,可實際上卻封死了西夏國主和權貴朝臣子孫后代的前程。
李乾順這位國主,便是世代被圈禁的命運,連家門都出不了,而其他的朝臣,世代只能淪為庶民,連科考都沒資格參加,更不準與官員聯姻,上升的渠道被徹底堵死。
這就是大宋對戰俘的態度,可以賜給你仁慈,但不多。
戰俘終歸是戰俘,永遠都是。
趙孝騫不是心懷寬仁的圣母,曾經的敵人就算被俘了,放在自己的國土上終究還是隱患,必須提前堵死他們的前程,三代以后,徹底成為大宋的順民。
獻俘儀式很快結束,又是一次酣暢淋漓的在祖宗面前得瑟的機會。
此時的群臣看著趙孝騫的眼神,跟以往相比又有了細微的變化。
他們的眼神不再充滿對立,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和忌憚。
這位官家,無疑是大宋立國以來最有為的明君,他登基后治理天下的效果,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對外的外交和軍事相比歷代官家,功績更是一騎絕塵。
生生滅掉一個國家,俘虜敵國君主宮室和朝臣,如此耀眼的功績,試問大宋哪位帝王辦到過?
這一場獻俘儀式,與其說是趙孝騫在祖宗面前的得瑟,還不如說是對大宋群臣的震懾。
干綱獨斷,天下一人,王朝正統,天命皆歸。
看著趙孝騫獨自站在太廟前,初夏的微風輕拂他的衣袂,趙孝騫那道孤高冷肅,不怒而威,俯視生民的形象,此刻竟無比偉岸高大。
江山之主,得幸生于治下。
或許,有生之年真能親眼見證大宋盛世的到來,那將是一個何等強大富足的王朝。
天下分合,終歸一統,盛世可期。
獻俘之后,君臣本應散去,可群臣仍站立太廟前,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趙孝騫的背影。
良久,不知何人在人群中突然高喝一句“吾皇萬歲!”
群臣一驚,接著紛紛雙膝跪地,面朝趙孝騫異口同聲山呼“吾皇萬歲—!”
人群里,李乾順和西夏戰俘們嚇得一激靈,然后非常懂事地跟著跪下,齊喝“吾皇萬歲”。
突如其來的山呼聲,令趙孝騫頗為意外,他倏地轉身,掃視群臣,許久之后,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欣悅的微笑。
登基以來,他冒著無數朝臣的責罵,頂著各方的壓力,承受各種非議指責。
為了改善民生,為了讓這個孱弱的帝國煥發新生,他不惜觸碰許多人的利益,不惜鎮殺震懾,不懼刺殺,不畏反對,硬生生推動著這個帝國緩緩前行。
人生最孤獨者,莫過于被千萬人誤解,唯有自己才能看到前方的曙光,可卻不被眾人皆醉者理解。
今日的這聲山呼,趙孝騫知道這是群臣發自內心的歡呼,他們不僅在敬他,也在敬這個黃金時代。
西夏滅國,太廟獻俘,王師橫掃天下,臣民振奮提氣,各種功績紛至沓來,群臣漸漸發現,原來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前方似乎真的有曙光,盛世似乎真的就在前面不遠處招手。
這條路是對的。
只要堅持走下去。
今日舉國同慶,今夜宮廷晚宴。
城內百姓歡慶如同過年,延福宮內,趙孝騫也難得設下了豐盛的宮宴,以待群臣。
今晚宮宴的主角不是大宋的君臣,而是西夏的故主李乾順。
李乾順已不是國主,而是大宋的臣子,今日太廟獻俘儀式上,被大宋官家賜封“永安侯”。
既然已是大宋的侯爺,自然要有侯爺的待遇,更何況這位侯爺的來歷更是特殊,為了安天下人之心,也為了日后朝廷統治下的西夏原住民更歸心,這場晚宴是必須擺的。
正式的宮宴都有著嚴肅且繁瑣的流程,百官朝賀,宮人奉食,歌舞娛眾,共賀太平。
宮宴上吃的什么,很少有人記住,因為吃的根本不是所謂的美食,而是儀式。
以蔡京為首,群臣一齊舉杯,向官家朝賀,山呼萬歲聲中,趙孝騫豪邁大笑滿飲。
然后李乾順起身端杯敬酒,躬敬且懊悔地再次認罪,言語間只以“罪臣”自稱,痛心疾首地反省以往種種罪行,并表示從今以后向大宋官家效忠的堅決態度。
君臣戰俘尤如走著一場被人事先安排好的劇本,什么人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仿佛排演過無數遍似的。
宮宴有些虛假,趙孝騫也無法免俗,只能擠出笑臉,說著各種言不由衷的話,勉勵群臣,寬慰李乾順,許諾善待西夏百姓等等。
笑臉擺久了,臉部肌肉都出現了僵化現象,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己這張臉現在肯定很難看,笑得比哭還難看。
好不容易宴席漸到尾聲,趙孝騫百無聊賴地悄悄打了個呵欠,正打算宣布宮宴結束。
這么無聊的宮宴,還不如回福寧殿抱一抱自己剛出生的兒子,那小子剛出生才兩天,食量就已不凡,一頓的奶量相當于尋常嬰兒的一個半,吃得又急又快,咬著死不松口,將來大概也是個狠角色。
正要起身宣布散席時,蔡京這時卻突然站了起來,躬身朝趙孝騫行了一禮。
蔡京臉上帶著幾分紅潤,顯然今晚的宮宴他喝了不少,站出來時的腳步略顯輕飄,似乎已有了些許醉意。
趙孝騫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看這個奸佞又要作啥妖。
蔡京行禮后,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腳下微微跟蹌,打了個冗長的酒嗝兒,然后嘻嘻一笑。
還沒開口說話,就憑現在他這副德行,足夠朝堂上的監察御史參他個半死,都快當宰相的人了,喝了酒竟如此輕浮,還敢御前失儀。
“蔡侍郎,可有話說?”趙孝騫含笑問道。
蔡京又行了一禮,道:“官家恕罪,臣今日高興,飲酒過甚了————”
趙孝騫嘴角一勾:“無妨,高興就多喝點兒,朕不罪也。————天色不早了,元長先生有屁快————嗯,有話但說無妨。”
蔡京嘻嘻一笑,道:“今夜官家宮宴百官,是臣等之福也,不過今夜有酒卻無歌舞,難免缺了幾分興致,在座同僚除了是朝官棟梁之外,大多也是風雅之士,若無歌舞助興,怎能思如泉涌,留下傳世佳作?”
殿內倏地一靜,群臣的眼神都落在蔡京身上。
趙孝騫也聽出了蔡京話里的意思,只好耐心地當好捧哏,笑道:“不知元長先生有何高見?”
蔡京猛地一拍掌,笑道:“今日西夏故主來京,歸服我中原正統王化,此為大喜也,不若趁此良機,請永安侯為官家舞上一曲,以為大宋國祚壽,為官家壽,不知官家和同僚們意下如何?”
殿內瞬間一片死寂,所有人不敢置信地看著蔡京,又看了看臉色蒼白,咬牙忍受屈辱的李乾順。
趙孝騫也有些意外,他盯著蔡京的眼睛,想從他的眼神里探究端倪。
蔡京沒醉,他的眼神依舊清澈,所謂的腳步跟蹌,說話失儀,都只是表演。
見趙孝騫半晌沒說話,蔡京再次躬身,加重了語氣,道:“請官家恩準,讓永安侯歌舞一曲,以助佳賓酒興,為大宋國祚壽,為官家壽。”
殿內原本歡慶融洽的氣氛,瞬間僵冷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移到趙孝騫身上,同時不忘瞥了瞥神情屈辱,咬牙強笑的李乾順。
不知過了多久,趙孝騫突然展顏一笑:“元長先生,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