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易同樣也在默默的看著這一幕。
其實對于當前的這種狀況,他并沒有絲毫的意外。
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開國時的功勛,與各方勢力之間的沖突,包括這些人的不斷膨脹,都會導致一個帝國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
這一點,根本就不可能完全抹除。
而顧氏也眾將要面對抉擇。
畢竟在如今的大宋而言,顧氏就是實際上的掌權之人,在很多時候,甚至都完全可以將顧氏當成開國皇族。
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合理的分配好一切的利益。
時間匆匆而逝。
并未出乎顧易的預料,顧霖終是選擇動手了。
或許都不能說是選擇。
而是顧氏必須要這樣做,此舉雖然看起來是在自己減除自己的羽翼,但實則完全是避免因小失大。
武將世家必須削弱,這并非是在卸磨殺驢,而是要順應時代做出不同的選擇罷了。
他絕對不能縱容這種事持續下去。
別忘了,這還緊緊只是開始。
若是他就這樣的縱容下去,假以時日那整個天下絕對會大亂。
北京大名府,武威侯府。
雖已遠離應天府的權力中心,但郭信在北疆經營多年,自有其消息渠道。
御史臺的動向,關于漠南草場之事的風聲,卻已隱隱傳入了他的耳中。
其實光憑著這一點,便足矣說明這郭氏在整個北疆的不凡了。
御史臺可是單獨的部門。
其完全屬于顧氏。
郭氏竟然能夠隱隱探查到些許御史臺的動向,其中干系可見一般。
書房內,炭火噼啪作響,映照著郭信那張飽經風霜、此刻卻陰晴不定的臉。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刀的刀柄,那是他郭氏的傳家之寶。
是先祖追隨趙匡胤與顧瑾時所用的兵器。
值得一提的是——
這也是如今九州的變化之一。
顧氏這些年來保留東西的習慣可是一直都沒停過,這也在很多時候都影響到了不少的大族,如今這些人皆是喜歡留下一些值得被紀念的東西。
就亦如,此時郭信手中的這一把刀。
“父親,”其長子郭驍在一旁,面帶不忿,“不過是些許草場,那些歸附的野人,能有片瓦遮頭便已是天恩,何須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我郭家為大宋流血流汗,難道連這點”
“住口!”郭信猛地打斷他,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疲憊與了然。
他并非不知曉族中子弟在北疆的某些作為,只是以往在他看來,武將之家,靠軍功獲取些田產財富乃是天經地義,只要不太過分,朝廷也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如今,風向變了。
其實哪怕是到了這個現在的這個地步,郭信也并未覺著自己有什么錯誤。
這就是認知上的問題了。
畢竟這一切,也都屬于是當今時代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但,他了解顧氏!
作為大宋的武將世家之一,這郭氏與顧氏之間的聯系可不少,他十分清楚顧氏的行事風格,自然而然,便要做出選擇。
想著,郭信亦是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對郭驍下令,語氣斬釘截鐵,“去!”
“立刻將三房、五房那幾個在漠南惹事的小子,全部綁了!”
“將他們侵吞的草場,一畝不少地給我退回去!”
“不,雙倍退還!所有強征為佃戶的牧民,即刻放還,補償他們一年的牛羊損失!”
說著,他的語氣微微一頓。
隨后再次搖了搖頭道,“你立刻親自前往應天,代我去見見顧公,向顧公認罪!”
——他要以退為進!
郭驍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臉上浮現出不甘與屈辱的神色:“父親!我們自行清理門戶已是退讓,還要我親自去應天認罪?”
“這這讓我郭家在北疆諸將面前,如何抬得起頭來?”
“糊涂!”郭信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盞作響,他目光如刀,刺向兒子,“抬起頭?”
“若過不了眼前這一關,郭家還有沒有頭都難說!”
“顧公要的,不是我郭家退多少田,懲處幾個子弟,他要的是一個態度,一個我郭家絕對服從、絕無二心的態度!”
他喘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一絲深沉的算計:“你此去,不是去請罪,是去表忠心。”
“要讓顧公,讓朝堂諸公看到,我郭信懂進退,識大體!”
“只要保住郭家的根基和北疆的兵權,一時的顏面算什么?”
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手中那柄傳承的寶刀,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去庫里,將太祖皇帝當年御賜的那對玉如意帶上,作為請罪的由頭。”
“但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你要私下求見顧公,向他稟明,北疆軍中將門盤根錯節,諸多事宜牽一發而動全身,我郭家愿為前驅,協助朝廷.整肅軍紀。”
此言一出,郭驍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
這已不僅僅是認錯,更是要將自己乃至整個北疆武將集團都擺上砧板,任由顧氏宰割?
郭信看穿了兒子的心思,冷笑道:“你以為顧公不知北疆情況?”
“他若真要動手,誰能攔得住?”
“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投誠。”
“我們主動提出整肅,尚能掌握幾分主動,至少能保全核心,畢竟我郭氏與顧氏倒也有著幾分感情在。”
“況且.”他眼中精光一閃,“若是當真由我郭家來協助整肅,這其中的分寸、對象,未必不能運作。”
這才是真正的以退為進。
看似將自己剝洗干凈送上案板,實則是在絕境中尋求一線生機,甚至試圖將這場危機轉化為鞏固自身地位的機會。
聽到這話,郭驍終于明白了父親的深意,神色由不甘轉為凝重,深深一揖:
“孩兒明白了!定不負父親所托!”
說罷,郭驍便立刻走了出去。
而郭信自己也并未閑著。
他當然不會將所有的希望都壓到一處,而是立刻寫信聯絡起了其他人。
——武將世家可不僅僅只有他一家!
而這樣做的,也不僅僅只有他郭氏!
顧霖如今雖然還沒有動手。
但郭信也必須要將這些人給聯合起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種行為無論是在戰場之上,還是在這朝堂之中,有些時候都是極為的好用。
——局勢悄然生變。
郭驍帶著那份沉甸甸的請罪與投誠之策,星夜兼程趕往應天府。
而與此同時,郭信的書信也已迅速朝著各地而去。
這些信件措辭謹慎,并未直言對抗,只以“通曉時局,共商進退”為名,字里行間卻彌漫著兔死狐悲的凝重。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這對于任何的武將世家而言,都是最為敏感的一條線。
畢竟歷史之中已經出現了太多太多的例子。
那一樁樁,一件件,無不在提醒著郭信這般站在權力頂峰的老將——帝王心術,最是難測。
往日并肩之情,在江山穩固之后,往往敵不過對權柄旁落、尾大不掉的深深忌憚。
如今顧氏雖非皇族,卻行帝王之事,其心其慮,與歷代開國雄主何異?
郭信的密信,正是精準地戳中了所有功勛武將內心這處最敏感、最脆弱的傷疤。
一時間,暗流愈發洶涌。
鎮守西京河南府的安遠侯,其祖上曾與郭信之父在陳橋驛共擁太祖,接到信后,于府中獨坐半日,終是長嘆一聲,默許了這無形的聯盟。
控扼河東的靖邊伯,其家族與郭氏數代聯姻,利益盤根錯節,回信雖只寥寥“已知,慎之”四字,態度卻已明朗。
甚至一些與郭家素無深交,但同樣擔憂自身前景的軍中宿將,也開始悄然呼應。
包括西域的一些貴族。
乃至于麟州楊氏這種直接被顧氏所提攜起來的武將世家,都參與到了其中。
就如郭信所言,此事涉及的乃是他們所有人。
他們同樣也沒得選。
應天府,冠軍侯府。
顧霖看著案頭來自北疆、西京、乃至河東的密報,上面清晰地記錄了各地勛貴異常的聯絡與動向,甚至是包括了最近郭信所送出去的書信。
他的表情極為復雜,時而便會輕輕嘆出一口氣來。
“大伯.”顧昭不知何時再次來到書房,他看著伯父緊蹙的眉頭和略顯蒼白的臉色,心中不忍,忍不住再次勸道,“是否.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或許.或許可以召郭世伯入京,當面陳情?”
“畢竟牽涉太廣,若真掀起大獄,恐動搖國本啊!”
顧昭的表情同樣也是十分無奈。
作為顧氏子弟。
其實他十分明白顧霖此刻的心情。
這些武將世家幾乎每一家都與顧氏有著不小的聯系,其中甚至還有著不少的聯姻。
最關鍵的是,此事若是處理不當對于顧氏的聲望同樣也有著不小的打擊。
可他們又能如何呢?
一面是九州萬方——另一面是這些羽翼。
顧霖沒有直接回答顧昭的話,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侄子一眼,隨后,他便默默地從案幾最底層抽出一份并不起眼的卷宗,輕輕推到了顧昭面前。
“你自己看吧。”顧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顧昭心中一緊,依言解開卷宗上的絲線,將其展開。
映入眼簾的,是御史臺以極其冷靜、客觀的筆觸記錄的調查結果,一條條,一樁樁,觸目驚心。
“元興三年春,武威侯郭氏三房嫡次子,于漠南清水畔,以劣等鹽茶、陳舊布匹,強換優質草場三百七十頃,當地頭人稍露不滿,其部曲即毀其帳篷三頂,傷其族人五名”
“靖邊伯家將,假借軍屯之名,圈占河東汾水畔民田逾千畝,致使百余戶農家流離失所,其中三戶不堪盤剝,舉家投河,僅一人得救.”
“安遠侯麾下參將,利用職權,在劃定軍屬安置區時,將臨近水源、地勢平坦之良田盡數劃歸其家族及親信名下,而真正有功傷殘兵卒,所得多為貧瘠山地.”
“麟州楊氏,雖為顧氏提攜,然其子弟在隴右亦不例外,巧立名目,增收‘護牧稅’、‘引水捐’,盤剝歸附羌人部落,去歲冬,有小部落因不堪重負,試圖北逃,被其以‘叛逃’之名盡數屠戮,冒領軍功”
卷宗上的墨跡冰冷而清晰,記錄的也并非什么十惡不赦的驚天大案,恰恰是這些看似尋常、在許多武將世家看來理所當然的小事。
可這真的只是小事嘛?
顧昭只是看了幾眼,便能夠想象到此事對于九州而言到底有多么重要。
這才僅僅只是開始啊!
如今便已經發展成了這樣,若不進行一定的處理,來日這天下到底會如何?
而且最關鍵的是——
別忘了,這些人手里可都有著兵馬。
若不在當下顧氏聲望最高的時候,將這一切都處理了,來日這些人的后人會不會稱為再次讓天下分裂的毒瘤?
幾乎瞬間,顧昭便已經察覺到了其中的種種。
頓時,他的表情亦是愈發復雜。
但這還未完。
緊接著,顧霖便將郭驍帶來的書信再次遞給了他,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過。
而這一次顧驍僅僅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皺起了眉頭。
“他們把我顧氏當成什么了?”他語氣中帶著壓不住的怒意,“以這種方式跑來向我顧氏表忠心?”
“難不成,他們以為我顧氏也跟他們是一類人?”
顧氏子弟骨子里的自傲,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顧驍怎能不怒?在他們看來,若顧氏真有吞并九州之心,又豈會只發展到今天這般局面?那皇位,早就該是顧氏囊中之物!
越想,他心中怒火越盛。
然而就在這時,顧霖卻輕輕擺了擺手:“不必動怒。”
他的表情依然復雜,望著眼前的顧驍,平靜地說道:“派人傳我的話去,春耕之前,朝廷將在洛水舉行祭典,讓他們都來。”
一句話,讓顧驍翻騰的心緒驟然定住。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雜念,并未追問顧霖的深意,只是鄭重頷首領命,隨即轉身,大步朝廳外走去。.
(Ps:月底跪求月票,求兄弟們多多支持一下,魚萬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