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森并沒有目睹火龍降臨的全過程。
來自莫爾頓家族騎士長“特里威廉”的降咒魔法卷軸,讓他的身體屬性全方面下降了百分之三十。
或許能夠借由其戰斗經驗和技巧有所彌補,但面對實力本就只稍稍比自己弱一些的特里威廉,如此削弱,已經足以讓勝利的天秤徹底向對方傾斜。
陷入絕境,以及這些天糟糕無比的遭遇,讓性格極端偏激的他,以近乎自我毀滅的方式,試圖與對手同歸于盡。
他的選擇,是一塊經過施法者附魔過的“信號晶石”。
晶石本身并不具備何種威力,它的作用是向天上發射一道耀眼的,方圓十幾公里都能看到的緋紅光束。
在正常情況下,沒有人知曉這道光束的作用,即使看到了也頂多疑惑一下,而不清楚其所代表的含義。
但勞森卻清楚地知道,當他在必死局面下捏碎晶石,緋紅色的光束照亮天穹之際……
火焰,將為自己,和自己的敵人,帶來毀滅。
幾天前,犬牙小隊為護送跛古安全潛入龍巢,將紅龍“克勞格巴里”從巢穴之中引出的時候。
這束“信號晶石”所發出的光芒,正是其標志性特征。
勞森可以百分之一萬的確認,當那頭自認高貴而性格極端暴躁易怒的四腳蜥蜴,再次看到信號光束之時。
絕對會忍不住飛過來查看——哪怕代價是龍巢再次失竊。
當然,命令隨從看守也好,重新利用卷軸布置魔法陷阱也罷,這一次的它在出門之前應該會做好更進一步的防范措施。
特里威廉看上去是不想就這么死去的。
想來也是,這么年輕的騎士長,哪怕今后按部就班地緩慢成長,“超凡”也并非無法觸及。
自然不愿意答應與他在這里同歸于盡。
在信號光束迸發后的下一秒,意識到其所代表的意義之后。
特里威廉甚至都沒有多余的動作,果斷放棄了趁自己虛弱繼續進攻的行為。
只罵了一聲“瘋子”,便猛然后撤,試圖在被紅龍發現之前逃離此地。
局勢瞬間逆轉。
“瘋子”也當然不可能就這么讓對方逃走。
得益于覓血老兵的職業能力,即使身體素質被大幅削弱,勞森依舊緊緊跟著對方,甚至故意發出動靜。
如此開闊環境,只要飛過,那頭紅龍不可能不發現。
可古怪的是,紅龍“克勞格巴里”雖然確實被信號光束給引了過來。
但對方那龐大猙獰的身軀,卻在噴吐龍息之后,像是發現了什么,直接落在了遠處的山坡背后。
是什么東西,才會讓寶庫失竊之后的陷入暴怒狀態的紅龍,臨時放棄竊賊可能的蹤跡?
勞森心中隱隱有所猜測,但又不敢確定。
只故意裝作體力不支,放逃跑的特里威廉離開。
隨即開啟覓血老兵的潛匿模式,朝著山坡對面摸去。
所有的身家,相處多年的隊友,全部投入了計劃當中。
他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只要還剩百分之一的可能……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而也正是因為這個大膽而近乎瘋狂的決定,讓他在翻過山丘之后,看到了那個略微眼熟的小隊、地面殘留的龍息灼痕、不知為何莫名消失不見的紅龍身影,以及……
那枚令他魂牽夢繞,兩年期間付出無數心血,好不容易拿到手卻又立刻丟失,來自紅龍巢穴的寶物,莫爾頓家族的家傳珍藏,表面明滅陌生字符的銀白金屬塊。
瞳孔驟縮,呼吸比他成年禮的那個夜晚還要急促。
被削弱百分之三十后,仍然遠超普通職業者的精悍肉體爆發出一種堪稱夸張的速度。
維持著覓血老兵的隱匿狀態,以更遠的距離,較之那個從小隊中沖出的龍裔,更快的來到了銀白金屬的跌落地點。
同時毫不留情地將手中如蜂刺般的細劍,精準而迅猛地送入眼前這個不知死活,敢于同自己爭搶寶物的雜種的脖頸。
終結其生命。
“咚。”
身著金屬護甲,皮膚表面覆蓋有黃褐色駁雜鱗片的高大身影,重重倒在地上。
龍裔薩瓦,這個未來為聯盟立下汗馬功勞,最后卻又叛逃而出,令一整座人類大型城市陷落淪為死城,無數生靈化作嚎哭亡魂,在攀云行省攪動風云的“大人物”。
就在她即將崛起的這個關鍵節點,以一種短暫而荒謬,極其突兀的方式,死在了一個神智癲狂的亡命徒手中。
并非酣戰千百回合后的惋惜敗北,也沒有什么值得傳頌紀念的起伏故事。
就是簡簡單單,那么一刺。
她便失去了今后所有的可能,徹底死去。
“敵襲!!!”
緊張的呼喊聲自前方傳來。
勞森卻絲毫不在意,只當作沒聽到一般。
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地面泥水中的銀白金屬之上。
充斥著歲月痕跡的滄桑面孔是降咒生效后的蒼白,兩側顴骨下方卻又暈著激動的潮紅。
眼眸直愣,嘴唇翕動,不知道在念叨著什么。
雙手顫抖著將橢圓金屬塊從泥地中捧起,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掌心之中捧著的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咻!”
突如其來的破空聲打破了他身上所展現的,那狂信徒般近乎虔誠的姿態。
多年冒險下練成的身體本能,讓他下意識側過腦袋。
隨即,一根末端綴著白色尾羽,高速旋轉的木箭幾乎是貼著鼻尖,自身側飆射而過。
捧著寶物的手掌用力抓緊,勞森猛地回頭,充斥著殺意的目光凝視著前方小隊末尾,那仍舊保持著拉弓姿態的銀發半精靈。
狂熱神態驟然冷卻,取而代之的,是資深職業者面對實力遠不如他的敵人,所自然釋放的龐大壓力。
“無恥下作,理應被剁成碎肉喂狗,連靈魂都應該被送去地獄充作魔鬼口糧的小偷。”
“你們……該死!”
轟——
空氣壓縮,耳邊是物體高速移動而發出的熾烈噪響。
方才還站立原地的兇惡身影好似隱形般瞬間消失。
隊伍中的兩位前排都已經死亡,因而站在小隊最前面的夏南,只覺心中莫名浮現危險的預感。
手中保持著進攻姿態的斬首長劍,忽地抬起,本能地橫架在身前。
“叮!”
火星迸濺。
夏南只感覺劍柄處傳來一陣強勁力道,雙腿在泥地上踩出深深的腳印,整個人往后退。
勉強維持住身體重心,而身前那柄與灰劍猛烈碰撞的古怪細劍隨之顯形,連帶著其后方近乎透明的模糊人影也顯出模糊輪廓。
勞森的身體素質被降咒全方位削弱了三成,但本身的底子,依舊是掌握有六門精通級別戰技、復數專長,經歷過至少六次戰技帶來身體強化的lv6職業者。
哪怕夏南因為各種際遇而獲得了遠超同等級職業者的戰斗能力,面對這種程度的敵人,依然覺著非常吃力。
別說近身纏斗角力,單是硬抗對方這一劍,小臂便被震得酸麻,連武器都差點脫手。
但好在他終究還是扛住了。
為隊友爭取到了策應進攻的機會。
“嗤嗤!”
不起眼的陰影自眼角余光處閃過。
沒有絲毫留力,兩柄短匕在空氣中尖嘯著交叉劃過,來自游蕩者職業的“精通”級別戰技掏腹重擊,化作十字狀的鋒銳銀光,被從側面繞過來的伍德,向敵人揮瀉而去。
雖然職業等級比眼前兩人加起來還要高,但勞森顯然尚未強大到能夠用肉體硬頂這種招式的程度。
臂膀連帶手腕驟然發力,將眼前手持長劍的夏南震開,雙腿在泥地上一蹦,整個人便極為輕盈地后跳著躲過了十字狀的銳光。
與此同時,在交鋒中隱約顯露輪廓的透明身體,也仿若融入空氣,消失在了兩人視線之中。
大腦急速轉動,夏南卻根本沒有思考。
而是遵循著他的戰斗本能,在失去敵人身影的一瞬間……
引心視界!
漆黑瞳孔閃爍灰光。
暴雨籠罩下本就灰暗的環境,頓時變成由無數引力波紋線條交織,黑與白的純粹世界。
為了盡可能降低消耗,夏南的引心視界只開啟了一瞬。
但卻也只是這匆匆一瞥,讓他在那些繁復至極,令人眩暈的無數線條之中,發現了那道穿梭其中的突兀身影。
正向著隊尾的海安急速靠近!
“在那里!”
沒有絲毫猶豫,高昂的狼嘯聲在大雨深處迸發,雨水卷動著泥壤與草屑,化作一顆鬃毛搖曳的猙獰狼首。
咆哮著跨越空間阻隔,以夸張的速度爆發力,向著獵物所在飛撲而去。
“叮!”
鐵灰色的狼牙像是咬到了什么硬物。
雨幕中再次迸現火花。
但相比之前,眼下被擊退的卻不再是夏南,而是換作了企圖繞過兩人突襲后排的勞森。
一擊之下,連他那種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的隱匿狀態都被直接打破。
夏南甚至能夠看到,對方那雙充斥著殺意的幽綠眼眸,所驀然浮現的錯愕與驚詫。
顯然,這位職業等級不低的資深冒險者,沒有預料到眼前這個面容年輕的黑發青年,竟然能夠擁有這般速度與感知能力。
不僅偵破了他的潛行,更直接預判了自己的行進路線,于側面反超阻截。
“瑪地,你又是從哪里來的!?”
黑眸冷厲,夏南臉上毫無表情波動,鐵灰劍光在其臉頰映出一抹虛影。
也直到這時,較之身體行動更慢上一籌的思緒才于腦海中閃過。
“能打!”
眼前這位名叫勞森,曾經在“歇腳龍巢”旅館里見過一面的中年男人,應當是一位實力頗為不錯的職業者。
但眼下卻像是受到了某種看不見的傷勢,方才交手間能夠感受到對方明顯的虛弱之感。
兩者間的差距因而縮小。
而勞森所擅長的,那種如游蕩者般游走潛匿的戰斗技巧,更被擁有著引心視界與牙狩,感知能力出眾的自己所牢牢克制。
借助使用時極為隱蔽的引力掌控,給自己一個揮劍的機會,劍身所附帶的引力蝕刻應當能夠造成不小的殺傷。
思忖間完成收力,正打算趁著機會向對方發起猛攻。
夏南那高達“10”點的感知作用下,一股致命而極端危險的預感,忽地自心頭迸現。
整個人像是觸電般猛地一震,身體在本能作用下向左偏移。
下一秒……
“滋嗤。”
一根通體銀白,表面仿若流動液體的尖細銀針,自身體后方貫入后心。
來自“巖錘”鐵匠鋪,原價365金,由高品質馬蘭紋鋼鍛造而成的板鏈復合甲,就像是薄紙般被輕易貫穿。
內襯、皮膚、肌肉,隔膜……
自后背傳入,從前胸射出。
細長銀針直接將夏南射了一個對穿。
也幸好他反應及時,在千鈞一發之際把身體往左側偏了一下。
使得本應該直接將其心臟貫穿的銀針,并沒有造成致命的傷害。
鮮血自傷口處噴涌而出,在被穿透的板鏈復合甲下方將襯衣染濕。
血珠自衣角滴落,還未來得及落地,便隨著雨幕中再一次迸響的狼嘯聲被卷到半空,化作虛幻狼首的一部分,急速后撤。
夏南同時轉身,目光望向銀針飆射而來的位置。
只見不遠處的山丘頂端,正站著一個手持寬厚重劍,身著制式精良重甲,面容俊朗的金發男人。
他的左手筆直向前,仍然保持著前伸的姿勢。
食指指尖,消耗后變得有些稀薄的銀白金屬,在流動中緩緩滲入皮膚。
“特里威廉!?”
耳邊是半精靈海安驚愕的喊聲。
遭遇突然襲擊,正利用牙狩后撤的夏南,卻只感覺胸前痛楚愈發猛烈,連帶著整個身體都變得虛弱起來。
隨手在胸前一抹,低頭看去,只見掌心自傷口中流出的血液,竟然帶上了一抹詭異的銀白。
“艸!”
在心中暗罵一聲,周身環繞的狼首虛影在幫他稍微撤退之后再維持不住,化作草屑與泥壤崩碎在雨水之中。
雙腿無力邁動,只勉強又退了幾步。
身子搖晃兩下。
眼前一黑,整個人順勢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