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之內,青煙寥寥。
閬九川點了一杯茶推到跪坐在她對面的那個容顏絕美的女子跟前,眼中神色復雜。
兩人一起長大,一起修習道法,斗符斗法,在閬九川前世短暫的生命中,除了澹臺清,便是她,被封為圣女的澹臺帝姬陪伴她的時間最長。
帝姬比她年長兩歲,一直被她稱為阿姐,只是這個姐姐,過于冷漠和板正,她對自己仿佛永遠帶著敵意和戒備,甚至嫉妒。
閬九川并不在意,因為她知道,她們一樣的孤獨和寂寞,她們是彼此的玩伴寄托,只是盤城之后,她不再是從前的小青乙了。
茶香撲鼻,澹臺帝姬回過神來,她看著靜坐于蒲團之上,神色平靜無波望著她的閬九川,呼吸微微一滯:“你……”
她張了張口,卻發現喉嚨有些干澀,她冒險前來,憑借的是一股莫名的沖動和深埋心底的疑慮,但真到了面對之時,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也不必開口了。
阿姐,僅僅一聲,閬九川就向自己表明了她的身份。
如此也不必再試探和細問了,可是這心頭,怎地這么疼?
記憶中那些被她刻意塵封不敢示人的畫面,那一起在月下拿著銅錢劍在走罡步,一起偷偷讀禁書,一起挨師父的訓斥,一起畫符布陣……那些短暫的、純粹的少兒時光,通通化為泡影,徹底碎掉。
澹臺帝姬眼眶漸漸泛紅,眼前之人,氣息幽深冰冷,與記憶中那個人的熾熱明亮截然不同,她這模樣,不是記憶中的她,也不是之前看到的她,但神魂氣息,卻是她,也就是說,她并不敢想也從不敢問的疑慮,通通變成真的了。
從前的阿青,她不在了!
她早該明白的,從國師喚她阿青那一刻開始,她就該明白,真正的阿青恐是回不來了,可她不敢問,甚至不敢想,她害怕那個真相。
如今,懸著的心終于死了!
“圣女殿下隱匿而來,所謂何事?”閬九川的聲音清冷,打破了沉寂。
不再是阿姐,這疏離的稱呼,讓澹臺帝姬心里一陣酸澀,但她很快就恢復了冷靜,再抬頭,又是那副高高在上,圣潔如天女的姿態,她琉璃般的眸子盯著閬九川,道:“我來,只想確認一事,你是不是……”
閬九川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前塵往事,早已如煙散去。如今你也確認了,又能如何呢?殿下與我,不過是陌路人,此后甚至是敵人!”
澹臺帝姬心頭一震,她并不蠢,明白閬九川這話里的意思,她姓澹臺,和國師同出一脈,國師若對她做了不可原諒的事,他們澹臺一脈,就是她閬九川的敵人!
“你和師父……”
閬九川眸色冰寒,聲音低沉而冰冷:“沒有師父了,在他對我出手的那一刻起,我與他的師徒之緣,便已盡了。”
她看著澹臺帝姬,忽而笑了:“阿姐既來這一遭,不能空手回去,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澹臺帝姬看到她帶了些惡意的笑,本能地想抗拒,心臟更是砰砰亂跳起來,想要逃離此處,可身體,卻又像被釘死在原地似的,動彈不得。
于是,她聽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真假千金掉包故事,故事最駭人的不是調包,是有人滅絕人性,連自己悉心教養長大的弟子都能犧牲,只為成就他的大道。
澹臺帝姬如遭雷擊,身體狂顫不止,腦子嗡嗡的,回蕩著師父曾說過的話,思及他的種種行徑,臉色不禁慘白如紙。
他所為,當真為了澹臺基業嗎?
甚至為此不惜拿自己最鐘愛也最得意最出色的弟子去鎮壓皇陵,養龍脈,潤國運?
澹臺一族連綿不斷的國運,就是這么來的嗎?
澹臺帝姬胃部一陣翻滾,猛地扭頭干嘔幾聲。
這真相太過殘酷,更顛覆了她的認知,令她震驚又惡心,眼淚也不知是身體本能還是憤怒而落了下來。
對于閬九川的消失,她想過許多可能,想她是不是觸怒了師父,被他趕跑了,而盤城那邊的事,她又想到的是,她是為救百姓而隕落了,不然,怎會有她的生祠呢?
她不敢陰謀論,她害怕所思所想根本沒那么簡單,她也怕看到師父眼中的失望。
是的,失望。
在閬九川驟然失去消息后,她就時常在師父眼里涌現出來的對她的失望,她知道自己天賦并不如閬九川,可看到這失望,仍是惶恐不已,只能不斷地麻痹自己,閬九川就是為救百姓而隕落了。
可真相卻是她一直敬若神明的師父,竟然是一個連親傳弟子都能殘忍利用的邪魔。
一種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澹臺帝姬。
“你的所謂大道,就是這樣嗎?只為一己私欲。”澹臺帝姬喃喃地問。
閬九川眸色一閃,問:“他的道,是什么?”
“為澹臺千秋萬代基業而行,為完善大道而……”她下意識地回,隨即一凜,雙眼銳利如電:“你是在套我的話?”
閬九川看她目露戒備,笑了出來,說道:“殿下你看,我們注定只能成為敵人!”
哪怕她講了她的遭遇,說了澹臺清的惡,在她試探套話時,澹臺帝姬第一反應還是警惕和充滿戒心,這何嘗不是最直接的本能?
澹臺帝姬一僵,張了張口想辯解,但最終什么話都沒說。
她突然覺得自己無顏面對閬九川,站了起來,雙手攥成拳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還不如不要出現,如此還能……師父不會容大鄲國運崩亂,不管是誰,都不許,你是知道他的。”
她轉過身,微微扭頭看著她,聲音輕得像羽毛:“你既逃了掌控,又重活一世,何苦再回來,何苦再讓自己陷入危險當中?活著,不好嗎?”
閬九川見她面容冰冷,一如從前,可眼底卻閃爍著掙扎的淚光,便嘆了一口氣:“阿姐,有些債,不是我想忘,就能忘了的。我,為討債而歸,為了結因果而生,這是我的道。”
澹臺帝姬靜靜地看著她半晌,轉身離開。
身后,閬九川的話傳進耳膜:“你若不信,不妨入皇陵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