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康走出省委主樓的時候,已是下午了。
夕陽把西天染成一片橘紅,卻沒多少暖意,寒風卷著碎雪粒,打在黑色轎車的車窗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他彎腰坐進后座,剛關上車門,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沈青云那句“有人刻意為之”,像塊石頭壓在他心里,沉甸甸的。
司機發動車子,平穩地駛離省委大院。
林達康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掠過的街景上:路邊的商鋪掛起了元旦燈籠,紅色的光在暮色里晃蕩,行人們裹緊大衣匆匆趕路,一派年末的熱鬧景象,可他心里卻冷得發緊。
他太清楚漢東的水有多深,錦繡花園的業主上訪,看似是樓盤爛尾的民生問題,可偏偏趕在沈青云剛上任、省委班子即將調整的節骨眼上,還精準地“圍堵省委”,這背后要是沒人推波助瀾,打死他都不信。
“這群人是想借民生問題,挑動我和沈青云的矛盾,順便給沈青云扣個剛上任就引發群體事件的帽子。”
林達康在心里冷笑,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
他想起沈青云剛才平靜卻銳利的眼神,想起自己拍著胸脯保證“盡快解決”,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壓力。
這事不僅要解決業主的訴求,還得挖出背后操縱的人,否則既對不住沈青云的信任,也會讓自己在即將到來的班子調整中陷入被動。
“開快點,直接去市委。”
林達康突然開口,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他不能等,必須立刻開會部署,拖得越久,越容易給人可乘之機。
車子加速穿過市中心,二十分鐘后停在京州市委大樓前。
林達康推開車門,裹緊大衣快步走進大樓,門口的保安剛想打招呼,就被他匆匆的腳步帶過。電梯里,他對著鏡子理了理領帶,深吸一口氣。
接下來的會議,容不得半點含糊。
京州市委三樓的中型會議室里,燈光已經全部亮起。
林達康走進來的時候,分管城建的副市長王磊、市信訪局局長趙剛、市住建局局長李濤、京州新區黨工委書記陳明已經坐在里面,每個人面前都擺著筆記本,臉上帶著幾分疑惑。
林書記臨時通知開會,還特意強調緊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都到齊了,那咱們開始。”
林達康走到主位坐下,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把一份《錦繡花園業主上訪情況說明》扔在桌上,毫不客氣的說道:“今天下午,錦繡花園一百多名業主圍堵省信訪局,還差點沖到省委大院,這事你們都知道了吧?”
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王磊的臉色微微一變,他分管城建,錦繡花園爛尾的事他早有耳聞,只是一直沒當成急事來辦。
趙剛則低下頭,信訪局沒攔住人,他難辭其咎。
“王副市長,錦繡花園的問題拖了多久了?”
林達康的目光落在王磊身上,語氣里帶著明顯的不滿。
王磊捏了捏鋼筆,硬著頭皮回答:“快兩年了,開發商張盛達資金鏈斷了之后,就一直爛尾。我們也協調過幾次,但張盛達躲著不見,業主們情緒越來越激動。”
“協調?怎么協調的?協調出結果了嗎?”
林達康猛地敲了一下桌子,聲音陡然提高,毫不客氣的說道:“兩百多戶業主,一輩子的積蓄砸在里面,你們就用協調過三個字打發?現在人家鬧到省委,丟的是京州的臉,是咱們整個市委班子的臉!”
他這說的倒是實話,畢竟這種事情發生了,對于整個京州市委來說,都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
王磊的額頭滲出一層薄汗,不敢再說話。
趙剛連忙開口:“林書記,是我們信訪局工作不到位,沒及時把矛盾化解在基層……”
“不是你們工作不到位,是有人故意把矛盾往上引!”
林達康打斷他,眼神掃過眾人:“沈青云書記剛到漢東不到一個星期,就出這種事,你們覺得巧合嗎?這是有人想借業主的手,給沈書記添堵,順便把咱們京州的工作說得一塌糊涂!”
這話一出,會議室里的人都愣住了。陳明抬起頭,試探著問:“林書記,您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操縱?”
“不是有人,是肯定有人!”
林達康的語氣斬釘截鐵,嚴肅的說道:“現在給你們三個任務:第一,王市長牽頭,住建局配合,明天之前找到張盛達,不管用什么辦法,必須拿出爛尾樓的解決方案,給業主一個明確的答復。第二,趙局長,你親自去錦繡花園,給業主們道歉,做好安撫工作,絕對不能再出現上訪事件。第三,陳明,你帶新區管委會的人,查一查張盛達這兩年的資金流向,看看他跟哪些人有往來。我懷疑,這事跟市里的某些人脫不了干系!”
“是!”
三人齊聲應道,原本松弛的坐姿瞬間繃直,臉上多了幾分凝重。
林達康看著他們,語氣緩和了些:“元旦快到了,穩定是第一要務。這事辦不好,不僅咱們沒法向省委交代,也沒法向京州的老百姓交代。都打起精神來,明天早上我要聽你們的進展。”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
林達康送走眾人,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起手機撥通了市公安局局長方東來的電話。
“東來,錦繡花園業主上訪的事,你們公安那邊有沒有提前收到消息?”
林達康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透著威嚴。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方東來的聲音才傳來:“林書記,我們收到過一些風聲,說是業主可能要上訪,但沒想到會鬧到省委。”
“沒想到?”
林達康的語氣瞬間冷了下來,沒好氣的說道:“你們是干什么吃的?收到風聲為什么不提前介入?為什么不及時匯報?現在事情鬧大了,你們才說沒想到,知不知道這讓市委多么被動?”
方東來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林書記,我們也想管,但有人打招呼,說別激化矛盾,讓信訪局先協調。”
“誰打的招呼?”
林達康追問,手指緊緊攥著手機,臉色十分難看。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方東來才低聲說:“是……省廳的齊廳長。”
“齊云偉?”
林達康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跟省公安廳有關。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火氣:“東來,我不管誰打招呼,從現在起,京州的治安你負責。要是再出這種事,你這個公安局長就別當了。另外,幫我查個人,張盛達,看看他最近跟哪些人有接觸。”
“好,我馬上安排。”
方東來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敬畏。
對于這位市委一把手,他自然是了解的,林達康的手腕,可不是齊云偉所能夠比的。
掛了電話,林達康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齊云偉打招呼,背后又是誰?
文春林?
還是隱藏更深的人?
他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張看不見的網,稍不留意就會被纏住。
晚上八點半,林達康回到家。
這是一套位于市中心的高檔小區,裝修精致卻透著冷清。
沒有人知道,他和妻子歐陽靜五年前就已經分居,只是為了孩子,還暫時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推開門,客廳里只開了一盞落地燈,暖黃色的光打在沙發上,卻照不亮角落里的陰影。
歐陽靜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卻沒看,眼神空洞地盯著茶幾上的離婚協議。
“回來了?”
歐陽靜聽到開門聲,頭也沒抬,語氣里帶著幾分疏離。
林達康換了鞋,走到客廳,看著茶幾上的離婚協議,心里一陣煩躁。
“你還沒簽?”
他看了一眼歐陽靜說道。
“簽不簽跟你有關系嗎?”
歐陽靜終于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林書記日理萬機,還有空管我的事?”
林達康皺了皺眉,他今天沒精力跟她吵架,只想問清楚一件事:“歐陽靜,我問你,張盛達的事,你跟他有沒有關系?”
歐陽靜的身體猛地一僵,手里的書“啪”地掉在地上。她抬起頭,眼神里帶著幾分慌亂,卻很快被憤怒取代:“林達康,你什么意思?你懷疑我跟張盛達有勾結?”
“我不是懷疑,我是問你有沒有關系。”
林達康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絲壓迫感:“錦繡花園的業主上訪,鬧到省委,張盛達是開發商,而你……三個月前跟他見過面,這事我知道。”
“見過面怎么了?”
歐陽靜站起身,走到林達康面前,眼神里滿是怨恨:“我跟他談生意,不行嗎?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滿腦子都是政治斗爭?”
“談生意?什么生意?”
林達康追問道,他知道歐陽靜開了家建材公司,之前確實跟張盛達有過合作。
“建材供應!錦繡花園的建材是我公司供的,怎么了?”
歐陽靜的聲音提高了:“張盛達欠我九百萬貨款,我找他要賬,有錯嗎?你現在懷疑我跟他合謀上訪?林達康,你是不是瘋了?”
林達康看著她激動的樣子,心里也泛起一絲不確定。
他知道歐陽靜的脾氣,性子烈,藏不住事,要是真有勾結,恐怕早就露餡了。
可是齊云偉為什么要護著張盛達?
歐陽靜跟張盛達的合作,會不會被人利用?
“我沒說你合謀,我只是問你有沒有關系。”
林達康的語氣緩和了些:“現在有人想借錦繡花園的事做文章,你跟張盛達有生意往來,很容易被人當成靶子。我是提醒你,離張盛達遠點。”
“提醒我?”
歐陽靜冷笑一聲,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林達康,你什么時候關心過我?你關心的只有你的官位,你的政治前途!當初我爸生病,你在開會。孩子家長會,你在出差。我公司資金周轉不開,你說別影響你……現在你跟我說提醒我?你配嗎?”
林達康的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愧疚感涌了上來。
他知道自己虧欠這個家太多,可他是京州市委書記,有太多身不由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和孩子,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那是什么時候?”
歐陽靜打斷他,聲音里帶著哭腔:“林達康,我們已經離婚了!我的事跟你無關,張盛達的事也跟你無關!你別再用你的政治眼光看我,我受夠了!”
說著話,她在那份離婚協議書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拿起沙發上的包,轉身就往門口走。
“你去哪?”
林達康連忙拉住她。
“不用你管!”
歐陽靜甩開他的手,眼神里滿是決絕:“林達康,從今天起,我搬出去住。這個家,你一個人住吧!”
門“砰”地一聲關上,客廳里只剩下林達康一個人。
他站在原地,手里還殘留著歐陽靜手腕的溫度,心里卻空蕩蕩的。
他走到沙發上坐下,拿起茶幾上的離婚協議,看著上面“林達康”三個字的位置還空著,突然覺得無比疲憊。
工作上的暗局,家庭的破碎,像兩座大山壓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
窗外的路燈亮著,透過玻璃照進客廳,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他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腦海里閃過沈青云平靜的眼神,閃過齊云偉的阻撓,閃過歐陽靜決絕的背影。
夜漸漸深了,客廳里的落地燈依舊亮著,映著林達康落寞的身影,久久沒有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