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沉浮于一片無垠的、被灰燼覆蓋的純白曠野。
天空漆黑如墨,沒有星辰。
只有一顆顆黯淡的、仿佛正在哭泣的流星,拖著冰冷的尾焰緩緩劃過蒼穹。
羅恩發現自己正和尤特爾一起,艱難地跋涉在這片寒冷得足以凍結靈魂的雪地中。
仔細看去,那落下的“雪花”,竟是一片片燒焦的書頁殘骸,上面依稀可見早已無法辨認的古老文字。
有些是古代巫師文的醫學典籍,有些是古精靈語的詩歌,還有些是用早已失傳的文字書寫的神秘學手稿……
它們在空中翻飛著,發出紙張被風撕扯的細微聲響,如同千萬個細小的嘆息。
這里的冷,絕非物理上的低溫,更像是一種源自“知識”與“記憶”被徹底遺忘后的、絕對的孤寂與死寂。
這種寒冷直刺靈魂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液態的絕望。
他看到尤特爾教授的身軀比現實中更加虛幻,像一個由稀薄的月光和煙霧編織而成的人影。
寒風吹過,帶走一縷縷構成他身體的光絲。
老教授的輪廓在不斷地模糊、重聚、再模糊,仿佛正在與這片荒蕪進行著某種無聲抗爭。
他們走了很久,久到羅恩幾乎忘記了行走的目的。
每一步都陷入松軟的灰燼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突然,老教授停下了腳步。
“孩子,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的話,前方……會更冷。”
尤特爾回頭看著他,滿懷擔憂地說道。
羅恩確實感到刺骨的寒冷。
這是他目前的魔力水平絕不應該有的感受。
以他月曜級的實力,即使在最惡劣的低溫環境中也不該如此脆弱。
可在這片詭異的雪原上,他甚至能感到牙齒在打顫。
他想自己生火,卻發現自己的魔力在這片詭異的雪原上完全凝固,無法調動分毫。
一個巫師,怎么可能突然失去操控魔力的能力?
可這種荒謬的現實卻又無比真實,真實得讓人絕望。
見狀,老教授安慰般向他笑笑。
那笑容中蘊含著太多東西:
欣慰、不舍、希望,還有一種已經接受了宿命的寧靜。
他用顫抖的、近乎透明的雙手,艱難地從風中“捧”住那些飛舞的灰燼,將它們聚攏在一起。
動作極其小心,像是在處理最珍貴的寶物,又像是在撫摸垂死之人的臉龐。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灰燼在他的掌心,竟重新燃燒起來。
化作一簇微弱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火苗。
這簇火,竟成了這片灰色地獄中唯一的色彩。
尤特爾邁開腳步,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那簇微小的火焰,向羅恩走來。
每走一步,他的身影就變得更加透明一些。
仿佛這個簡單的行走動作,本身就在消耗他最后的存在。
羅恩這才發現,自己面前早就準備著一堆枯枝。
那些枯枝不知何時出現,整齊地堆迭著。
它們像是等待了千年,就為了這一刻的點燃。
尤特爾教授俯下身,將自己手中那簇珍貴的火種,輕輕放在了年輕人身前的枯枝上。
當火堆“轟”地一下燃燒起來,給人帶來溫暖時……
老教授自己手中的那簇火苗,就在同一時刻,徹底熄滅了。
這個過程沒有任何征兆,沒有漸變,沒有掙扎。
就像兩個相連的容器,當一邊滿了,另一邊就必須空。
失去了火光的支撐,尤特爾本就虛幻的身影,幾乎完全融入了黑暗。
他的輪廓開始模糊,邊緣像水彩畫般暈染開來。
可他沒有看自己熄滅的雙手。
只是欣慰地、深深地凝望著年輕人身前那團熊熊燃燒起來的火焰:
“火滅了,我也該走了。”
說完,他轉過身,向著風雪更深處、那片永恒的黑暗荒原中,緩緩離去。
“教授!”羅恩在夢中驚呼,想要追上去。
但一想移動,卻又發現自己的雙腳被身前溫暖的火堆牢牢地釘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那火焰是如此溫暖,照亮了方圓數米的雪地。
可同時,它又像最沉重的枷鎖。
這溫暖本身,就是他無法前行的理由。
他接受了贈禮,卻因此失去了挽留贈予者的資格。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蹣跚的背影,被他親手點燃的、更光明的未來所吞噬。
羅恩想要吶喊,想要掙脫,想要沖向那片黑暗去尋找老教授的身影。
然而火焰的光芒越來越亮,溫暖越來越濃烈,將他牢牢束縛在這個被照亮的圓圈中。
那片黑暗重新歸于寂靜,仿佛從未有人經過。
只有自己身前的火堆,還在孤獨地燃燒著。
為這片死寂的世界,提供著唯一的光明。
羅恩猛地睜開眼睛。
夢中那股冰冷的、悵然若失的感覺是如此真實,讓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即使已經醒來,他還能感受到那些灰燼在臉頰上飄過時的觸感,還能聽到風雪中那些細微的嘆息聲。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然趴在實驗室的書桌上。
面前還攤著寫到一半的、關于“怨晶”后續處理方案的草稿。
羊皮紙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和計算公式,見證著他熬夜工作的痕跡。
他……在工作的時候睡著了?
羅恩感到了深深的困惑。
以他如今的精神力水平和意志力,別說通宵工作,就算連續冥想數周都不會感到絲毫疲憊。
月曜級巫師的身體經過魔力改造,早已超越了凡人的生理極限。
他怎么可能在處理如此重要的方案時,毫無征兆地睡著?
想到這里,羅恩用手下意識地緊緊攥著胸口。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空虛感,如同潮水般從他心底涌來,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塊。
這種感覺沒有任何生理上的原因,卻真實得令人窒息。
“寶貝,你還好嗎?你的精神波動剛才很不穩定!”
納瑞擔憂的聲音在他意識中響起。
“是因為剛才的夢嗎?”
阿塞莉婭的聲音也有些凝重:
“我感覺到了一股……終結的氣息。
那種氣息,我只在某些古老的預言中感受過。”
然而她們的聲音只持續了一瞬,便立刻銷聲匿跡,只留下一句急促的提醒:
“維納德來了!”
羅恩迅速整理好情緒,將那份不安強行壓下。
他深吸一口氣,激活手上的“清涼環”的固化法術,確保自己看起來沒有異常。
片刻后,實驗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請進。”
維納德走了進來,他今天的氣場似乎比往常柔和一些。
那雙機械眼眸中沒有平時的銳利,反倒帶著某種微妙的關切。
他沒有立刻談論工作,反而像閑聊般,在羅恩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最近的工作進展如何?”
維納德的電子音顯得格外平和:
“我聽說你已經連續工作了四十八小時了。”
“進展順利。”羅恩整理著桌面的資料:
“怨晶的處理方案基本成型,預計明天就能提交完整報告。”
維納德點了點頭,但沒有繼續追問技術細節。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似隨意的問題:
“月初主世界來的那支商隊,早就已經返航了吧?”
這個問題,讓羅恩心中一動。
他想起了那次卡桑德拉的“最后通牒“:
要么跟著商隊回去,要么就此斷絕聯系。
“是的,他們五天前就離開了。”
“卡桑德拉塔主……沒有給你新的‘指示’嗎?”
羅恩沒有立刻回答。
維納德的提及,如同一把鑰匙,輕輕推開了記憶深處的某扇門。
那是商隊啟程前的最后一夜,他獨自坐在實驗室中。
單純的辯解早已失去意義,空洞的承諾更無法觸及她內心的壁壘。
他需要的,是一份能夠繞過邏輯、直抵靈魂深處的“答卷”。
于是,他開始了一場創作。
第一件作品,是一個八音盒,取名為“伊芙的搖籃曲”。
他選用了最珍貴的材料。
盒身的框架,由翠環二號特產的“共鳴水晶“削切而成,這種材料能將情感波動轉化為純凈的音律振動。
最珍貴的,是莉拉在深度共情冥想時,自愿從第三只眼滴落的“清露”。
這幾滴晶瑩的液體,蘊含著一個混血少女用盡全力想要被世界接納時,所凝聚出的最真摯情感。
他還調制了一種“悲喜合劑”。
以“共鳴苔蘚”那包容萬物的溫和本質為基礎,融入“烈陽漿果”那一瞬間綻放的生命激情。
通過和弦共鳴特性進行精密的中和調制。
這種合劑既有母親懷抱的安詳,又有新生兒第一聲啼哭的生命力。
當他用即興賦格特性,將代表“守護”與“寧靜”的符文母體銘刻到八音盒核心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只來自《超凡全解》的概念導師小白羊,突然從書頁中蹦了出來。
它好奇地踮起后腿,用粉嫩的小蹄子輕觸八音盒的邊緣,歪著毛茸茸的腦袋專注地聆聽著。
小白羊的反應,成了他最嚴格的“質檢員”。
當某個符文刻畫得不夠真誠,摻雜了功利心或敷衍意味。
它會不滿地“咩”一聲,用小蹄子輕輕踢一下他的手腕,眼中寫滿了“重新來過”的堅持。
可當所有部件開始和諧,奏出最溫柔的搖籃曲。
小白羊則會滿足地趴在桌沿,發出細微的、如嬰兒般安詳的鼾聲。
這個過程持續了整整一夜。
每當他以為已經達到完美時,小白羊總能用它那超越邏輯的直覺,指出還能更加純粹的地方。
直到天色微明,當最后一個音符塵埃落定。
小白羊才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對著八音盒輕輕點頭,仿佛在說“這次及格了”。
然后,它蹦蹦跳跳地鉆回《超凡全解》的書頁深處,留下羅恩獨自凝視著這件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
可他深知,僅有溫情遠遠不夠。
卡桑德拉是一位冷靜到近乎殘酷的野心家。
她需要的除了情感共鳴,更是力量與智慧的展示。
于是,他向關系已經緩和的希拉斯請教,獲得了一根德萊文家族秘制的“附魔銀絲”。
這種材料,具備承載復雜法術結構的強大韌性。
隨后,他以工匠迷宮之鑰那永恒重構的分形原理為藍本,在微觀層面對銀絲進行了徹底重塑。
原本纖細的銀線,被重構成一具擁有無限細節的“分形蝶骨”。
每一個關節、每一道紋理,都蘊含著完整的信息存儲矩陣。
蝶翼,則是用最純凈的魔力水晶削切而成。薄如蟬翼,卻能承載海量的信息。
他將自己對維納德殖民地運行模式的分析報告,用即興賦格特性“翻譯”成了一套宏大的符文交響樂。
每一個戰略布局都是一個樂章,每一項數據統計都是一個音符,每一處優化建議都是一段精妙的變奏。
這首無聲的交響曲,被完整地鐫刻在分形蝶骨的每一個細微結構中。
當有足夠水平的讀者用精神力觸及時,整首“交響樂”便會在他們意識中響起。
那是關于殖民地管理藝術的最深刻洞察,也是他向卡桑德拉證明自己價值的無聲宣言。
回憶的潮水緩緩退去,羅恩看向維納德:
“我想,塔主已經收到了我的‘報告’。
至于她會做出什么判斷,那就交給時間來證明了。”
維納德微微點頭,沒有深究這個話題。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調出了一個水晶影像,輕輕推到羅恩面前。
“在你提交正式加入項目的申請后,我本該第一時間給你答復。”
維納德的電子音變得低沉:
“可我耽擱了一周,因為我去參加了一位老朋友的葬禮。”
影像緩緩亮起,畫面中出現的是中央之地“真理廣場”的宏偉景象。
羅恩的心臟,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講臺上。
畫面中的教授已經變得半透明,如晨霧般虛幻。
晨光毫無阻礙地穿過他的身體,在地面上投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影子。
唯獨那雙眼睛,依然比夜空中最亮的星辰還要璀璨,美麗、熾烈,卻也帶著無法挽回的訣別。
“諸位同道,感謝你們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愿意聆聽一個老朽的絮叨。”
尤特爾的聲音通過影像傳來。
溫和得如同春日暖陽,卻讓羅恩感受到了心臟刺痛。
那是夢中雪原的寒冷,那是火種傳遞的溫暖,那是無法挽回的永別。
影像中的尤特爾開始講知識的傳承,講責任的重量,講道路的選擇……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數萬張面孔,每一次停留都像是在尋找什么,又像是在告別什么。
當課程漸近尾聲時,羅恩察覺到了老教授眼中那絲極淡的遺憾。
尤特爾在尋找,尋找那個他最期待、也最掛念的身影。
而他,羅恩,此刻卻在遙遠的異世界,為了一個技術項目而無法趕回。
這種遺憾,如鈍刀割肉般撕扯著他的心靈。
他想要沖向影像,想要大聲呼喊,想要告訴老教授自己就在這里,就在看著他。
可影像終究只是影像,那是已經發生過的歷史,無法改變的現實。
“看來,我的時間已經到了。”
尤特爾的聲音中,帶著刻意的輕松感:
“那么,我該下課了。”
話音落下,他的身體開始化作純粹的光。
影像到這里戛然而止。
“尤特爾前輩,是我為數不多的同級朋友。”
維納德的聲音帶著歲月沉淀的哀傷:
“我們曾一同探索過真理的邊界;
在深淵第十一層共同面對過古老的恐懼化身;
在元素位面的風暴中并肩作戰……”
他的機械手掌,輕撫過胸前的某個隱秘口袋:
“他最后的……那副棺木,也是我親手為他鑄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