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粉雕玉琢的娃娃,眨個眼,晃個神的功夫,就化作兩道金光在水中沒了影。
徐青目光緊緊盯著白沙河,一雙眼睛不知何時已經漆黑如墨。
玄玉支棱起耳朵,好似靜止般,一動不動的看向河面。
一僵一貓給金鯉放生的時候,可都沒注意到那魚有什么問題,但誰能想到一靠近水邊,鋪天蓋地的水氣一卷,這魚就變成了人形。
“人魚.”回過神的玄玉冷不丁的吐出兩個字。
“是香火。”
徐青收回目光,解釋了一句。
兩只金鯉沒多少道行,但靠近白沙河化形的時候,徐青卻聞到了一股奇特的香火味。
這股味道他聞到過,往年白沙河舉行河祭,祭拜水龍王的時候,就有這股子味道。
在大雍朝這地界兒,天災人禍攪成一鍋爛粥。
今兒個江河決堤,明兒個蝗蟲蔽日,百姓們燒香拜佛,求神問鬼,能把城隍廟門檻踩成平地,也能把神像前鐵鑄一樣硬的地面磕出個坑來!
遇到問題跪下磕頭的人多,但唯獨沒人肯站起來,把質疑的目光看向那些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過著神仙一般日子的大人們。
畢竟跪著多容易,站起來多累啊!
要說誰最喜歡看大伙跪著?除了龍椅上那位主,再沒別人了!
那主正愁沒理由給自個推脫,既然你們給我找到了理由,那我可不得就坡下驢。
“著啊!這太著了!”
老皇帝命工部建造百丈祭天臺,新皇帝上任跟著督建,梁得用金絲楠木的,階得用漢白玉鋪的。
這祭天臺修建的愈高,百姓的苦難反倒愈深,你說這事它稀不稀奇?
河神、疫神、財神、喜神.有你想不到的,就沒大雍朝沒有的神仙。
每年的祭典更是花樣百出,旱了祭龍王,澇了拜河伯,蝗災請雞婆神,疫病請五瘟神.
這香火錢燒的倒是比鐵匠打鐵的爐子還要旺。
彼時,徐青的貓仙堂剛成立,還沒多少香火入賬,他遠遠隔著河岸聞到那股香火味,還幻想著若是哪天自家堂口的香火也能這么鼎盛就好了。
如今再回憶起這件事,卻已經物是人非,白沙河舉行河祭的那點香火,徐青已是壓根看不到眼里去了。
說到底,津門白水江里,白沙河里的龍王誰也沒見到過,那些該干旱的地方,如今照樣干旱,像這樣欺騙出來的香火又怎么可能一直持久下去?
就好比老百姓沒飯吃拉不出來,給天下治病的官員卻開了一瀉藥方,你說這虛空方子它到最后又能騙多少香火出來?
可是徐青不一樣,他做事講規矩,出一分力,您給八厘香火,剩下的兩厘算是買香錢。
貓仙堂的經營理念是這樣,保生廟的依然如是。
而這樣持續下去的結果就是,大家伙既然左右都要上香,那倒不如上給肯辦事的神明。
不然徐青在皇陵躲雷災的時候,也不會一揮手就是十萬、百萬的香火。
聽到徐青的話,玄玉好奇道:“河里也有仙家?”
“河里沒有仙家,但指不定藏著什么其他東西。”
“這些香火味道駁雜,一準是河祭的香火,玄玉仙家想想往年河祭的都是誰?”
“龍!”
玄玉眼前一亮。
徐青沉吟不語。
這白沙河真的有龍嗎?
一僵一貓來到先前小男孩站立的地方,在濕乎乎的沙子里,擺著個斛光杯,那杯子翠玉模樣,表面光暈流轉。
徐青仔細端詳,發現那斛光杯里頭,有一團金黃色的血上下浮動。
像是活物。
“這血”
僵尸對血的感知十分敏銳,雖然眼前的液體是金色,并非常見的血紅色,但徐青還是一眼看出來這玩意是血,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血。
徐青眉頭微皺,旁邊玄玉鼻頭翕動,眨眼道:“好香的味道,咱們以前是不是吃過?”
“是那青金鱗片!”
徐青從山河圖里,取出一枚燉煮過兩三回,顏色已經變淡的鱗片,上面的氣味和斛光杯里的粘稠血液味道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斛光杯里的味道更加強烈。
“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徐青觀瞧眼前活性十足,不僵不化的金色血液,表情分外怪異。
這玩意好像真是龍血!
徐青回到仵工鋪的時候,突降大雨,整個白沙河翻卷起來,水霧彌漫,隱隱綽綽間,似有龐然大物躍向云層,發出滾滾如雷的咆哮聲。
那龐然大物睜開眼眸,便有電光劃破云層。
當騰躍到一定高度時,濃厚的云層之上,似有一座門戶顯現。
但就在龐然大物想要更進一步時,無垠的虛空中,有一方刻滿火焰符文的界碑從天而降,隨后無情落下。
雷雨聲中,伴隨著一聲憤怒不甘,龐然大物搶在界碑落下前,躲進了渾渾泡泡的江水中。
仵工鋪里,徐青兩耳不聞窗外聲,注意力全部都落在了眼前的斛光杯上。
僵尸是至陰之屬,除了死氣、陰氣、尸氣外,想要找到一點活氣卻是比登天還難。
游尸三類、伏尸三變,再如何變化,都逃不開這個范疇,只有到了不化骨,才是徹底改變的開始。
不化骨就是把一塊骨頭凝煉到極致,當精神日積月累的注入進去,身上某一塊骨頭有了靈性時,才算是小成。
那什么時候才算不化骨大成?
當骨頭修煉至能夠存納靈性外還不夠,你得用至陰之物,不停加深身上的死氣,直到養煉的那塊骨頭死極化生,不化骨便算成了。
道家有三寶精、氣、神,不化骨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僵尸的三寶匯聚之處。
只要三寶還在,精神靈性不朽,不化骨就能重新生長出血肉,讓僵尸達到不朽不滅的境地。
徐青時常借助陰邪晦氣之物祭煉左手,假以時日,他這只手的死氣就會達到極致,但想要死極化生,還缺少提供生機的寶物。
死氣有鎮物、陰物、邪物蘊養,生氣同樣需要對應的養煉寶物。
生氣、靈性、精氣。
徐青不擔心生氣,在他保生廟法界里有一洼度厄血湖,那湖里蘊含著勃勃生機,除此之外,保生娘娘手中端持的母氣瓶里,也有源源不斷的生氣存續。
至于靈性則是水磨功夫,只要日久年深的修行下去,早晚會有修成的一天。
唯獨精血,徐青最為缺少。
一具僵尸,你就算把他渾身的尸血抽干,也絕找不到一點半點的精氣精血,只會有無盡的死血陰氣。
不化骨能重塑尸身的關鍵一點,就是里面藏著一股不化不朽的生氣精血。
這股生氣和精血不會流轉到身體其他部位,只會呆在不化骨里面,就像是正午之時必然有一縷陰氣藏匿,子夜之時,必有一縷陽氣生發一樣。
徐青沒少為這藥引發愁,而現在,他面前的斛光杯里,卻恰好有了那么一團活性十足的精血。
這精血是消耗物,存入不化骨中,哪日肉身不在時,就可以消耗這股精血,為不化骨重新長出血肉提供最基礎的養分。
那如果沒有足夠的精血提供動力,是不是就徹底沒戲了?
也不盡然。
沒有基礎精血吸食的不化骨,只能依靠自身攀爬跳躍,捕獵血食,來重塑尸身。
人手最為靈活,若是脛骨、骶骨、天靈骨這類不方便的骨頭,想要重塑尸身卻要艱難許多。
這時,若是有他人相助,每日用血食浸泡不化骨,讓不化骨得到滋養,則會更快生長出皮肉筋膜、手臂頭顱,乃至身體軀干。
徐青打量著斛光杯中的龍血,他若是有一日肉身受損,用這龍血做引,配合血湖里足夠多的生機,怕不是當時就能生龍活虎!
見徐青盯著斛光杯直樂,玄玉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徐仙家下次打算什么時候出門?”
“你問這個干什么?”徐青疑惑。
玄玉坐在柜臺上,目不轉睛的盯著徐青:“徐仙家每回出門總會捎帶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在想下次徐仙家會帶什么回來.”
“我這又不是開的花鳥店,哪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早先的瞌睡蟲,前兩日的大傻個和小白蛇,還有今天那兩條會化形的金色小魚兒”
玄玉如數家珍,把徐青說的啞口無言。
最近他往鋪子里帶的東西,種類確實有些繁雜了。
“我這兩日不出門,這下玄玉總不用擔心我再帶什么東西回來了吧?”
玄玉盯著徐青看了看,目光多少透露著不信任。
隔日清晨,風停雨霽。
徐青打開鋪門,照常營業。
約莫快晌午的時候,鋪子里來了個客人。
徐青打眼一瞧,有些眼熟,這不是同悅酒樓的老板嗎!
“嚴老板,您這是”
同悅酒樓的嚴老板面色很不好看,他唉聲噓氣,說道:“徐先生,我聽人說在津門這地界,所有白事行里,就屬井下街的徐家鋪子最有能耐,也最有本事。”
“眼下我這兒有具不成樣子的尸體,有心勞您多費心給捯飭捯飭,出殯安葬的費用不論多少,都由我來出”
不成樣子?徐青沒太在意,他有子母針法,再不成樣的尸體他都能給縫好,就算是缺胳膊斷腿的尸體,他也能用紙胳膊紙腿代替補上,而且外表能跟真的一樣,任誰來看都看不出來這尸體生前不完整。
“術業有專攻,嚴老板把心放肚子里,先讓我瞧瞧客人的模樣.”
走出鋪門,徐青掀開板車上搭的裹尸布,拿眼那么一瞧——
好么,原來是這個不成樣子!
只見裹尸布底下,一張大餅似的尸體攤在板車上,血次呼啦的模樣,就像是剛攤好的雞蛋餅。
“這人怎么能成這樣?莫不是拿麥場碾麥的碾子,軋成這樣的?”
嚴老板搖頭嘆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他也不會死。”
“這話怎地說?”
見嚴老板欲言又止,徐青提醒道:“嚴掌柜,你可要實話實說,要是這尸體身上背有血案,那便趁早送到衙門去。”
“沒有血案,徐先生大可放心,我這有衙門出具的文書,東道口的街坊都能作證.”
徐青聞言心里反倒更加奇怪,既然尸體和你沒關系,你為何要說是你害死了他?
接過衙門文書,徐青打眼一瞧,死者名叫何小生,捕魚為生,是東道口的人,死因是被馬車碾壓而亡。
見嚴老板精神不佳,徐青沒再繼續追問。
交還文書后,徐青伸手將板車上的尸體小心翼翼揭下來,用裹尸布兜著,這才順利將其轉移到仵工鋪里。
讓嚴老板在外候著,徐青獨自來到偏房,開始超度眼前的尸體。
度人經照常翻頁,可當眼前尸體的走馬燈呈現在眼前時,徐青卻愣了一瞬。
原因無他,只因這尸體他認識,正是前幾日在德順樓外,賣給張鈞金鯉的捕魚人鷹嘴。
鷹嘴原名何小生,打小就會垂釣,別人用的是上好的魚鉤魚線,而他只用一根竹竿,一根納鞋的細繩,就能釣到別人釣不到的魚。
你說他多能釣?光著腚跑的時候就把房子后頭池塘里的魚釣了個精光,半大小子的時候,拿著魚竿跑到河邊,只七八日,就能把一坑的魚釣絕種,連小魚苗都逃不過。
后來長大后,鷹嘴收斂許多,只釣那些稀少的,模樣好的魚。
這年頭什么魚好?除了靈魚外,就屬金鯉這種魚少見。
鷹嘴是凡人,釣不來靈魚,他就想方設法去釣那些金鯉。
清早太陽剛出的時候,河面波光粼粼,總有幾條金鯉在河面上露頭嬉戲。
鷹嘴留了心,每日都沿著河岸觀察那窩金鯉的動向,直到兩個月后,他終于找到了捕魚的法子。
一到打雷下雨天,這些金鯉總是拼了命,卯足勁逆著浪頭往上跳,就跟發了瘋,著了魔似的。
鷹嘴心里高興,這下魚餌都不用整,他拿著抄網,趁著那些金鯉沒了力氣,被水帶到近岸的地方時,他便拿起那網輕輕一抄,這金鯉可就到了手。
捕捉到金鯉,事不算完,鷹嘴這人好虛名,他還把那魚鉤穿到金鯉的嘴里,等見了血,再把那魚放回魚簍里。
這下任誰見了,都得說他本事大,能把一整窩的金鯉釣上鉤。
可也就是因為這金鯉,讓鷹嘴有了聲名,卻沒了性命!
至于具體怎么回事,還要從昨日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