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西城,汶河路上有一座黛瓦粉墻的宅邸。
其名沈園。
十五年前,在以揚州四姓為代表的大族和鹽商打壓之下,住在這座沈園里的沈家人處境極其艱難,縱然家主沈秉文乃是商道奇才,依舊擋不住外面的凄風苦雨,直到那位新任府尊的到來,沈秉文才找到一線生機。
往后的故事無需贅述,沈家重新站穩腳跟夯實根基,沒有再給旁人覬覦的機會,即便薛明章卸任返京,沈家的生意照樣越做越大,不再任由他人欺凌。
如今的沈園青煙裊裊,隱約有了幾分高門大族的氣象。
四月中旬的陽光漫過碧綠庭院,西廂書房窗欞間浮動著點點碎影。
一位少女端坐酸枝木書案前,年方十八的側影浸在碎金里,似一尊雨過天青的玉瓷。
她上身穿著青金石染的杭羅比甲,對襟處密密釘著珍珠盤扣,袖口翻出一線月白云紋,下系艾綠長裙,裙門繡百蝶穿花,蝶翅以金線勾邊。
比甲領緣刺著纏枝蓮銀線,襯得她白皙的脖頸纖長如鶴。
一頭鴉青長發綰作時興的墜馬髻,斜插一支點翠銜珠步搖,初月眉底下壓著一雙杏核眼,眸色如瘦西湖清澈的潭水。
室內無比靜寂,她春蔥似的指節按著徽紙賬頁,甲緣未染蔻丹,反沾著星點墨漬——這是廣泰號總店上半個月的部分賬冊,她已經專注地審了半日,雖然心里想著盡快看完,但是又怕出現錯漏,只能愈發小心地逐字看去。
忽有風穿庭過,驚動窗外樹影,少女倏然抬睫,臉上旋即浮現一抹恬淡的笑意。
“鸞兒。”
一位四旬婦人緩步走進書房,滿面慈愛地來到少女身旁。
她便是沈秉文的發妻杜氏,亦是少女的生母。
“娘,你怎么來了?”
沈青鸞起身見禮,請杜氏坐下。
杜氏看了一眼桌上一摞摞的賬冊,有些心疼地說道:“娘聽丫鬟說,你從早上一直看到現在,將近兩個時辰沒有歇息,便想著過來看看你。鸞兒,娘知道你做事用心,但也不必急于一時,萬一熬壞身子可怎么辦?”
“不會的,我只是想早些做完這件事,然后便——”
話音戛然而止。
“然后便如何?”
杜氏拉著沈青鸞的手掌,來到旁邊的長榻邊坐下,打趣道:“你是想盡快辦完正事,然后便有閑暇去找我們揚州府的新任府臺?”
沈青鸞低著頭不言語。
杜氏忍俊不禁道:“你這孩子……先前不顧我和你爹的勸阻,硬是一個人千里迢迢跑去京城見他,如今我們娘兒倆說話,你反倒害羞起來。”
“不是害羞,我只是……”
沈青鸞欲言又止。
杜氏見狀便關切地問道:“這是怎么了?”
沈青鸞思忖片刻,輕聲道:“娘,薛世兄在確定外放揚州的時候,讓人給我送來一封信,說了他出發和大概抵達的時間,但是他在信中再三叮囑,讓我千萬不必去迎接。”
杜氏畢竟是過來人,一聽她患得患失的語氣就知道發生何事,因而溫言道:“你是不是擔心薛家哥兒如今少年顯貴,瞧不上我們沈家商賈為業,不愿再與你親近?”
“薛世兄不是這種人。”
沈青鸞連忙搖頭,雙手絞在一起,緩慢但又堅定地說道:“雖然我和他將近十年未見,去年年底也只是匆匆一見,但我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薛世兄為人真誠坦然,他若是對我生出疏遠之意,亦或瞧不上我們沈家,斷然不會為我去找云安公主幫忙,更不會特地來信告知他的行程。”
杜氏憐惜地輕撫她的發髻,心中漸漸了然。
她的女兒如今正處于難以言說的復雜心緒里,一方面她始終放不下當初朝夕相伴的薛淮,另一方面如今隨著薛淮在官場上步步高升,年方弱冠就能成為揚州同知,她不可避免會多想幾分。
“傻姑娘。”
杜氏溫婉一笑,繼而柔聲道:“你是娘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你雖是女兒身,但并不遜色于男子,這兩年你幫你爹打理家中生意,誰聽了不贊你一聲才貌雙全?要不是你自己不愿,爹娘亦舍不得你出閣,那些提親的人早就踏破沈家的門檻。”
沈青鸞混沌的思緒漸漸明朗。
其實在離開京城的時候,她心里便有一些小小的郁結。
她在薛淮面前表現得輕松淡然,實則免不了有幾分忐忑,尤其是靠著某些直覺,她總覺得那位高高在上的云安公主對薛淮的態度沒有那么簡單。
這件事她并未對父母說過。
沈家在揚州乃至江南一帶都有不俗的名氣,廣泰號如今更是江蘇境內名列前茅的商號之一,但是這些憑仗和極受天子偏愛的云安公主相比,自然顯得如浮云般不堪一擊。
午夜夢回之時,她曾數次驚醒,蓋因夢中聽聞天子一道旨意頒下,薛淮成為公主府的駙馬。
雖說大燕并不限制駙馬建功立業,但是既然成了駙馬,當然不能三妻四妾盡享齊人之福。
簡而言之,萬一薛淮成了駙馬,沈青鸞往后余生都很難再見到他,更遑論朝夕相處花前月下。
一念及此,她不禁默默嘆了一聲,然后收拾心情,展顏笑道:“娘,我爹何時回家?”
杜氏道:“估摸著還得一兩個月,你爹這次是去杭州府商談一樁大事,肯定得等事情辦妥才能回來。”
沈青鸞心中微動,總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太尋常,便問道:“究竟是何要事,為何爹爹事前沒有透露丁點消息?”
杜氏微微蹙眉,搖頭道:“我也不知。你爹的習慣你知道,他并非不信任我們娘倆,只是家中人多嘴雜,生意上的機密走漏不得。再加上他不想我們擔心,因此除非必要之時,他不會將所有事情說得明明白白。”
沈秉文子女不少,但是他和杜氏僅有沈青鸞一名嫡女,家中還有幾房妾室,這些年為沈秉文誕下三子二女,當然皆為庶出。
先前杜氏還有一件事沒有挑明,沈青鸞將來出閣之時,至少會帶著沈家一半產業,所以對她的夫婿人選格外慎重,否則便是給自家釀下禍根。
當沈青鸞從京城回來之后,杜氏和沈秉文便陷入幸福的煩惱。
幸福之處在于沈薛兩家稱得上世交,這些年交情并未淡漠,而薛淮無論人品、相貌還是前途都是上上之選,倘若沈青鸞能和他喜結連理,沈家夫婦自然求之不得,而且也能了卻二人最大的心事——將來沈青鸞有薛淮撐腰,定然不會受到委屈。
即便沈家夫婦離世之后,沈家的庶子們照樣不敢欺壓出嫁的沈青鸞。
煩惱的緣由也很簡單,薛淮年紀輕輕就登上高位,這樣的年輕俊彥不知有多少人盯著,沈家雖然豪富終究底蘊不深,商賈之女的名頭在如今這個世道并不好聽。
想到這兒,杜氏便微笑道:“鸞兒,娘記得你先前說過,去年離開京城的時候,薛家老夫人贈了你一套上等的頭面?”
“嗯。”
沈青鸞想起那日的場景,心中不由得漸起漣漪。
“這里沒有外人,我們娘兒倆說說心里話。”
杜氏輕聲道:“鸞兒,我們女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便是嫁給稱心如意的夫君。你爹是個極好的人,對外擔得起事,在家從不擺老爺架子,后來又有了你這般優秀的孩子,娘覺得自己很幸運,也希望你能一生平安喜樂。在娘看來,既然你認定了薛家哥兒,那就不要胡思亂想,盡早把這樁婚事定下就好。”
沈青鸞原本聽得頗有觸動,直到杜氏最后那句話一出口,她便怔住了。
雖說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瞞不過爹娘,但畢竟一直沒有明言,她也樂得維持現狀,畢竟有些事情一旦說開,那就要面臨最終的抉擇,無論她還是薛淮都得如此。
“娘……”
“鸞兒,你聽娘說。”
杜氏輕拍沈青鸞的手背以作安撫,溫言道:“薛家老夫人絕非輕狂之人,她肯將當年陪嫁的頭面送給你,那便是隱晦地表明態度。娘先前不確定你的心思,只當你因為小時候的事情感激薛家哥兒,如今既然知曉你的想法,娘怎能坐視你這般患得患失呢?等薛家哥兒履任之后,便讓你爹尋一個合適的時機探探他的口風,你意下如何?”
沈青鸞本就不是矯情的性子,尤其是在面對和薛淮相關的事情上,否則她不會堅定地跋山涉水去京城,只為親自看一眼薛淮的境況。
她臉上浮現明艷的笑意,坦然點頭道:“全憑娘親做主。”
這一刻在母親的支持和鼓勵下,她心中的擔憂盡數消失。
都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有何不可呢?
運河之上,波光粼粼。
那艘三桅官船一路南下,從臨清經聊城、東昌、濟寧然后轉道徐州,再由徐州至宿遷,于四月二十八日午后抵達淮安碼頭。
再往南便是揚州地界,只需三四天就能到達揚州府城。
甘全賀帶著雜役們下船去做最后一次補給,薛淮則來到船頭眺望南方。
這一路從北到南看遍大燕千里疆域,薛淮最直觀的感受便是兩岸的景致越來越繁華。
“阿嚏。”
薛淮忽地抬手捂嘴,狠狠打了一個噴嚏。
墨韻見狀便有些緊張地說道:“少爺,船頭風大,還是入艙吧?”
“無妨。”
薛淮極目遠眺,平靜地說道:“快到揚州了。”
他眼中明明是草長鶯飛、如詩如畫的江南水鄉,卻又像是一張細密寬廣的巨網,等著他一頭撞上去然后緊緊纏繞,將他困在這萬丈紅塵之間。
“想來……江南的諸位大人,已經等得有些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