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揚州東關碼頭。
一艘三桅樓船在三艘漕船的護衛下徐徐抵近,船頭一面大旗迎風獵獵,上書“欽差總理督運贓罰銀兩大臣”,另一面旗幟上面則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碼頭之上高官齊聚,漕軍總兵伍長齡、江蘇按察使石道安、揚州知府譚明光、兩淮鹽運司同知黃沖皆在,而站在一群中年男人之間的薛淮自然顯得格外惹眼。
官船停岸,身穿一襲緋色孔雀補子官服的范東陽現出身形。
薛淮心中暗伏,這位范總憲果然是簡在帝心的重臣,僅僅大半年沒見,他就跨過那道最難的門檻,從正四品左僉都御史升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莫看這兩個官職僅有一字之差,在都察院內部可謂質的飛躍。
首先三品官階是朝廷大員的門檻,三品以下只能稱作中級官員,而且左副都御史作為都察院主官的副手,可列席九卿議政,可直接糾劾六部侍郎級別及以上高官,可直接參與重大案件的三法司會審,范東陽從左僉升為左副意味著他正式進入大燕的權力中樞,躋身廟堂諸公的行列。
唯有踏上這層跳板,他將來才有希望更進一步謀求尚書之位,百余年來不知有多少胸懷抱負的官員卡在四品到三品這道坎上。
范東陽走下官船,沉穩的視線掃過前來迎接的一眾官員,在薛淮面上稍作停留,兩人目光交錯心領神會。
一套略顯繁瑣的見禮儀式之后,眾人相繼登上馬車前往鹽運司衙門。
小半個時辰之后,在早已準備妥當的鹽院正堂,范東陽以欽差身份當眾宣讀他此行南下帶來的一迭圣旨。
第一道圣旨便是經由大理寺復核、天子朱筆御批,批準薛淮和石道安關于原兩淮鹽運使許觀瀾、副使陳倫和婁師宗等十四名鹽運司官吏的死刑請奏,另外揚州府官吏劉讓、鄭宣和羅通等人,以及劉傅、鄭博彥、白修等二十七名罪大惡極之豪族中人,盡皆就地處以極刑。
其余作奸犯科但罪不至死之人,由薛淮和石道安依據大燕律分別處以流放、徒刑、杖笞、罰銀、革除功名等等。
天子特地在圣旨中點明,許觀瀾等人不必押送京師,在核驗案情之后直接就地正法,由范東陽、薛淮和石道安監刑。
由此可見天子對兩淮鹽案何其震怒,根本不給一眾案犯多活幾個月的希望。
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范東陽開始宣讀第二份圣旨:“兩淮都轉鹽運司同知黃沖,秉性廉明,勤恪夙著。前察鹽政積弊,協薛淮查辦貪蠹,舉劾無私,肅清綱紀。朕嘉爾忠勤,特擢為兩淮都轉鹽運使,總理鹽務、管束鹽倉。爾其益勵清操,課稅疏銷,毋負委任。欽哉!”
黃沖心中感慨萬千,雖說他已經從云安公主那邊得知自己將要升官的消息,但此刻親耳聽到圣旨的內容,內心的情緒依舊沸騰不止。
回首過往,他在鹽院忍辱負重多年,一邊承受著許觀瀾等人的排擠打壓一邊暗中搜集證據,個中艱辛難以盡述,如今終于等到苦盡甘來之日,如何能不激動?
“微臣黃沖,叩謝皇上恩典!”
黃沖大禮謝恩,感佩之情發自肺腑。
范東陽將圣旨交到他手中,微笑道:“黃運使,陛下命我轉告你,先前你潔身自好、不與那些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表現值得贊賞,望你往后能夠秉持本心,讓兩淮鹽運司成為大燕十一鹽司的標桿和表率。”
黃沖誠惶誠恐道:“臣謹記,定不負陛下之期望。”
范東陽點點頭,隨即從內侍手中接過第三道圣旨,抬眼看向薛淮。
這封圣旨的內容比較多,大意是許觀瀾等一眾案犯伏法、范東陽押解贓銀返京之日,薛淮身上的欽差職務便會取消,但是仍舊保留他之前的兩淮鹽政監察大使一職,至于本職揚州同知不會變化。
天子之所以讓薛淮繼續監察鹽政,便是因為他和黃沖聯名上奏的《兩淮清鹽疏》得到內閣五位大學士的一致認可,接下來兩淮鹽運司會作為試點,推行薛淮提出的治鹽五策,此事由他和黃沖共同負責。
這個結果早在薛淮的意料之中,他神色沉靜地領旨謝恩。
“諸位大人。”
范東陽環視眾人,朗聲道:“此番兩淮鹽案能夠順利查辦,皆賴諸位盡心盡力,陛下于宮闕深悉爾等辛勞。”
聽者莫不心動,大案已經破獲,他們為朝廷挽回極大的損失,光是那些贓銀就能讓干涸的國庫充盈起來,眼下自然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
范東陽展開最后一道圣旨,徐徐道:“兩淮鹽課,實系國本。爾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范東陽,奉諭總理督運贓罰銀兩,當嚴核案牘,厘清真相。揚州同知薛淮、漕軍總兵伍長齡、江蘇按察使石道安、揚州知府譚明光等,勘積弊、滌污濁之功,朕已洞鑒。俟本案結,吏部稽九卿堂簿,論功敘錄,或擢職以彰干才,或賜綺帛以酬忠勤,朕不吝爵賞!惟望諸卿持心似水,守節如松。靜候天恩,毋負朕望!”
“臣領旨,謝恩!”
眾人整齊行禮,心中那塊石頭終于平穩落地。
天子并未直接封賞他們,這是題中應有之義,畢竟朝廷直到現在都是單方面收到兩淮之地的奏報,必然要派專人實地稽核這樁案子的詳情,避免鬧出天大的笑話。
范東陽身為天子的股肱之臣,此行除了將贓銀重鑄押解回京、處理那些查抄得來的產業和珍寶,最重要的任務便是核查案情,確保薛淮等人沒有弄虛作假。
等一切塵埃落定,范東陽順利將銀子帶回京城,朝廷便會正式啟動對有功之臣的封賞程序。
所有旨意傳達完畢,堂內的氣氛變得輕松且熱烈。
面對伍長齡等人要為他接風洗塵的盛情邀請,范東陽沒有推辭,只是這一路車馬勞頓,自然需要沐浴更衣歇息片刻。
寒暄一陣之后,眾人相繼行禮告辭,范東陽卻將薛淮留了下來。
二人步入偏廳,暖陽透過高窗灑入,映照著廳內淺淡的熏香煙氣。
范東陽威嚴的臉上浮現一絲溫和,他抬手虛引道:“景澈,坐。”
薛淮依言落座,不卑不亢。
范東陽端起手邊茶盞,淺淺呷了一口茶,這才抬眼看著薛淮,微笑道:“景澈,此番臨行前陛下在文德殿偏殿召見我,特意提到了你。”
薛淮神色一凜,微微坐直身體:“總憲請講。”
范東陽放下茶盞,目光灼灼地看著薛淮道:“陛下言道,薛淮以弱冠之年初臨揚州,便能在盤根錯節的鹽鐵重地行此霹靂手段肅清積弊,更難得的是善后處置條理分明,既能滌蕩污濁,又能保民生不亂財稅通暢。其忠,其能,其見識,遠超同儕,實為朝廷不可多得之股肱良材。”
“陛下圣恩隆眷,臣惶恐萬分。”
薛淮離座深揖,面上浮現恰到好處的激動。
范東陽示意他坐下,語氣變得更為懇切:“陛下還說,揚州鹽案既是你砥礪鋒芒、一展抱負之機遇,亦是陛下親眼看著你成長的試金石。你的所作所為,陛下深慰于心,不僅是對你能力的肯定,更是對你這份為國為民的赤誠與膽魄的激賞!”
他就差把簡在帝心四個字說出來,薛淮自然能夠領會。
薛淮如今聽過很多類似的嘉勉贊賞之言,但從范東陽這位剛剛躋身權力核心的重臣口中說出,分量截然不同。
對方選擇私下傳達圣諭,這肯定是天子的安排,用來徹底籠絡薛淮這個年輕忠臣的心。
一念及此,薛淮懇切地說道:“陛下知遇之恩天高地厚,微臣唯有鞠躬盡瘁方能報萬一!”
“景澈不必如此激動。”
范東陽抬手,面上神情愈發顯得和善,溫言道:“陛下還說了,你不必過于著急,在此任上將鹽政新策推行扎實,確保兩淮稅源安穩穩固,亦要好生磨礪地方政務,積累經驗。”
薛淮目光明亮,正色道:“臣謹遵陛下教誨,定當窮盡心力推行新策,穩固兩淮,不負陛下殷殷囑托。”
既然天子需要他表忠心,薛淮自然不會怯場。
范東陽滿意地笑了,微微頷首道:“好!陛下對你信任有加,你只管放手去做,以實績回報君恩即可。”
兩人又聊了聊京中近況及故人消息,氣氛越來越融洽。
眼見時候不早,范東陽晚上還要參加接風宴,薛淮便準備起身告辭。
他已經知曉天子的心思,短時間內他依舊會留在揚州,這并非天子忽視他的功勞,相反是希望他能夠穩固根基,避免頻繁調動升遷,畢竟他過于年輕,走得太快容易摔跟頭。
簡而言之,天子未來會大用他。
直到此時此刻,薛淮終于成為天子心里排上號的可用之才,而非僅僅是薛明章留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脈。
“哦,對了,景澈。”
范東陽喊住薛淮,壓低聲音道:“陛下在看完你呈上的第二封奏章之后,曾御筆批下十二個字。”
薛淮恭敬地等著下文。
范東陽望著此子年輕俊逸的面龐,心底涌現幾分羨慕,鄭重地說道:“頗有乃父之風,更見新銳之思。”
薛淮一怔,隨即挺直脊背,所有情緒化作一聲更加低沉、也更加有力的回應:“臣骨承薛門清節,志在澄流天下。此身愿為陛下手中冰毫,點破濁世沉疴!”
字字句句叩在范東陽心上。
片刻之后,望著薛淮沉穩離去的背影,范東陽不禁想起大半年前在京城貢院,那時的薛淮還稍顯稚嫩,如今卻已顯露三分崢嶸氣勢,最關鍵的是他那句話換做旁人來說,多半顯得諂媚低劣,可他卻能說得如此有風骨。
范東陽甚至能想象到,等他回京向天子轉述薛淮此言,陛下心中會何等欣慰與滿意。
他咂咂嘴,由衷感嘆道:“說得好啊,不愧是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