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大明寺。
薛淮依舊坐在禪房內,指尖緩緩摩挲著冰涼的茶杯壁,神色沉靜不見波瀾。
外面的喧雜越來越響,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未能擾亂他眉宇間分毫。
昏黃的燭光在他俊逸的側臉上跳躍,映出一種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穩。
他并非不關心戰況,相反每一絲聲響的遠近強弱、每一次短暫沉寂后的驟然爆發,都如同一枚枚投入他心湖的棋子,在他腦海中精確還原著外面的態勢。
妖教亂黨的夜襲在他意料之中,甚至是他棋盤上精心安排的一步,他要借此機會挫其鋒芒,更要讓柳英身后的勢力暴露更多的破綻。
葉慶早已悄然離開禪房,薛淮知道真正的網即將在西園收緊。
那些妖教亂黨以為他會顧此失彼,將麾下精銳調來大明寺就會導致沈園的防衛力量減弱,這顯然是一種天真的幻想。
沈家在揚州經營數十載,沈秉文積攢的底蘊和護衛力量絕非明面上那般簡單,更何況姜璃調來的高手又能增添一重保障,今夜賊人若是不敢輕舉妄動倒也罷了,他們只要敢強沖沈園,必然會被一網打盡。
時間在沉凝中不斷流逝。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極其短促、節奏清晰的“啁啁”鳥鳴聲。
薛淮眼中精光浮現,這是他和葉慶約定的信號,代表賊人不再是襲擾和試探,而是成功突破靖安司在外圍設置的崗哨,即將接近西園。
他不再猶豫,帶著江勝、齊青石、白驄和岳振山四人,腳步沉穩而迅速地穿過禪房后門,沿著一條極為僻靜的回廊疾行,回廊盡頭有一處地勢略高、視野足以俯瞰整個西園的隱秘角樓。
角樓隱于樹影之中,推開一扇狹小的望窗,可見月光映照之下,池水波光粼粼,更襯得園內怪石嶙峋,樹影婆娑。
就在薛淮剛剛推開望窗的瞬間,十余道鬼魅般的黑影竟如壁虎游墻一般,悄無聲息地從西園最為陡峭的后山巖壁上滑下,落地后毫不停留,身形迅捷如電,徑直撲向園內薛淮方才所在的禪房!
與此同時,另有兩三道更擅長潛行的身影,如同融入地面流淌的墨色,借助高大的太湖石和錯落的花木陰影,從另外一個方向悄然接近那間禪房。
薛淮立于高處,借著月色和園內的燈火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中對這群賊人的狠辣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對方夜探徐知微的假墓顯然只是順勢而為,最重要的目的其實是刺殺他這位揚州同知。
而且這些賊人的目標看起來十分明確,那就說明大明寺內部也有他們的眼線,這愈發印證薛淮之前的判斷,這個藏在濟民堂背后的妖教亂黨對于江南各地的滲透,恐怕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
一念及此,薛淮果斷道:“發信號!”
留在角樓之下的白驄立刻取出一面小巧但聲音異常尖銳的金鑼,用盡全力敲響!
高亢的鑼聲如同驚雷,瞬間撕裂西園虛假的平靜。
剎那間,提前埋伏的靖安司精銳如同被驚醒的獵豹同時暴起發難,只見數張韌性十足的鹿筋繩網被大力拋出,帶著風聲朝那十余名賊人兜頭罩下,更有擅長貼身絞殺的探子迅速貼近,手中淬毒的短匕直刺要害,封死對方所有閃避路線!
“呃啊!”
沖在最前方的黑影終究難避如此天羅地網般的合圍,一人被繩網掛住,身體一滯的瞬間,至少三支短匕透體而入,此人當場斃命!
另一人武功顯然更高,身法詭異扭動,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致命的短匕,反手一刀竟將一張罩來的繩網劈開一角,但緊接著兩名靖安司好手已然如跗骨之蛆般纏上,刀光劍影瞬間將其卷入狂風驟雨般的近身搏殺。
禪房另一側潛行接近的兩三道身影同樣沒有被忽略,他們距離禪房還有三四丈便被從假山后殺出來的守衛困住。
整個精心布置的西園瞬間化為血腥殘酷的修羅場。
薛淮冷眼俯瞰著下方瞬間爆發又被限制在局部的激戰,他看到那名身手最高明的黑衣人在拼著硬挨側腰一刀后,竟悍然撞開一名攔截的探子,身形如離弦之箭般射向西園側面那堵相對低矮的圍墻!
此人見勢不妙直接逃生,和其他仍舊在誓死鏖戰的黑衣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薛淮心中一動,立刻指向那邊對江勝說道:“告訴葉掌令,盡可能活捉此人!”
命令迅速被傳遞。
就在那黑衣人逼退圍堵的靖安司密探、翻越圍墻的剎那,一聲如同虎嘯般的暴喝從墻外林中炸響!
“哪里走!”
葉慶驟然現身,他早已埋伏在此多時,選擇的時機和角度刁鉆無比,手中長刀帶著呼嘯之聲,以雷霆萬鈞之勢當頭劈下!
黑衣人驚駭至極,倉促舉刀格擋!
“鐺——!”
巨大的金鐵交擊聲在月色中炸響,葉慶蓄勢已久的全力一擊霸道無匹,竟將黑衣人格擋的鋼刀直接劈飛!
刀鋒余勢未消,逼得黑衣人側身退步,葉慶瞬間欺近,左拳如重錘一般狠狠擊在對方胸口。
黑衣人的身軀折彎如蝦,整個人被狠狠震飛撞在圍墻厚實的青磚上,暫時失去戰斗力。
葉慶動作凌厲迅猛,擒拿和卸掉關節一氣呵成,旁邊幾個如狼似虎的靖安司精銳立刻撲上,將這條試圖破網而出的大魚死死按住捆縛。
西園之外,蜀崗復雜崎嶇林木茂密的山巒陰影之中,特意換上一身勁裝的胡嬌娘,站在一片地勢稍高的密林邊緣,看著遠處園中的景象,平時柔媚的面上仿若覆著一層冰霜。
她既然知道徐知微是假死,自然不會浪費人手去查探墓穴的真偽,先前柳英也勸她只需故意驚擾,只要能將薛淮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即可,以便城內的行動不會橫生枝節。
但胡嬌娘可不想白白走一趟,她十分清楚這件事的源頭在于老祖想要殺死薛淮,如果她今夜能完成這個目標,再加上柳英這次犯了很多錯導致圣教蒙受損失,說不定老祖可以說動教中高層罷免柳英的圣女之位。
至于繼任者……胡嬌娘自然當仁不讓。
然而眼前的景象告訴她,就憑她派出去的十余人想要刺殺薛淮,顯然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護法。”
旁邊一名三旬男子低聲招呼,眼中浮現憂色,他怕胡嬌娘一時沖動要殺進西園找薛淮拼命,屆時他該如何向老祖交代?
胡嬌娘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走!”
男子和另外兩名同伴心中一松,連忙護著胡嬌娘借助夜色的掩護消失在山巒之間。
隨著時間的推移,西園之內的廝殺逐漸接近尾聲。
靖安司的精銳付出兩人重傷五人輕傷的代價,成功狙殺潛入園內的十一名賊人,生擒另外六人,其中便有葉慶親自出手攔下的那名黑衣人,此外先前的試探和對抗過程中也有一些收獲。
夜色依舊深沉,天邊不見微光。
薛淮步履沉穩地走下角樓,大明寺這邊的亂局應能告一段落,現在他的心思已經飛往城內。
沈園的動靜吸引了城內部分門第的關注,不過薛淮對此早有準備,府衙通判章時親自帶著官差維持宵禁,因而沒有引起進一步的騷動。
園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東苑寬敞的中庭之內,濃郁的血腥氣與夜色融為一體,粘稠得令人窒息。
數十名黑衣蒙面的賊人尸體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地,鮮血浸透青石板,在月色和火把照耀下閃爍著暗紅色的光。
柳英帶來的高手幾近全軍覆沒,只有七人活了下來但都帶著傷,此刻已經被五花大綁捆縛在地。
她身為教中圣女,亦是從小習武的練家子,在絕望之際爆發的戰力讓沈園護衛遭受不小的損失,但是在齊三和岳平的聯手圍攻之下,她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此刻她雙臂被綁在身后,兩把冰冷的長刀一左一右架在她的脖子上,肩胛處的傷口流的血幾乎染遍半身黑衣。
柳英精心束起的發髻徹底散亂,縷縷濕發狼狽地貼在蒼白扭曲的臉上,曾經那份掌控一切深不見底的從容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因劇痛和屈辱而扭曲的猙獰。
她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扯動傷口帶來更深的痛苦,但那雙眼睛卻一瞬不瞬地釘在那洞開的房門之內,燈火中孑然獨立的素青身影。
徐知微仿佛置身于另一個時空,外面的慘烈廝殺似乎與她無關。
齊三等人沒有冒然驚擾,由著徐知微在宣紙上寫完最后一筆。
她擱下筆的動作很輕,如同怕驚擾了什么,然后平靜地站起身來,再次看向已經被控制住的柳英。
從她記事開始,姑姑就不曾有過這樣狼狽的模樣。
如果將時間倒退回到三個月之前,徐知微肯定大驚失色心痛不已,但眼下她只是一步一步走出房外,一步一步來到柳英身前半丈處站定,望著這個養育她十九年的婦人,輕輕說了一聲。
“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