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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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杭州城南。
暮春的鳳凰山上,草木蔥郁,新綠迭翠。
山風自錢塘江面吹拂而來,帶著濕潤的水汽和淺淡的花香。
云安公主的行轅便設在山腰一處視野開闊、清幽雅致的皇家別院里。
亭臺樓閣依山勢而建,推窗即可遠眺浩渺江波與繁華杭城。
花廳內焚著清雅的沉香,姜璃斜倚在臨窗的貴妃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白玉佩,目光卻有些放空地望著窗外層迭的山色。
蘇二娘侍立在一旁,手中捧著一份剛從揚州加急送來的密報,輕聲道:“殿下,這是薛同知派人送來的密信。”
姜璃并未回頭,依舊維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只是那原本慵懶隨意的眸光,似乎微微凝滯了一瞬。
花廳內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
他們于一個月前抵達杭州,姜璃便將精力放在祈福一事上,一直到三天前才完成所有的儀程。
整個過程中姜璃心無旁騖,蘇二娘遵照她的吩咐,除極個別緊要消息之外,其余事情一概不得驚擾,其中就包括薛沈兩家定親一事。
蘇二娘依舊記得三天前告知姜璃那件事的時候,她臉上略顯古怪的神情——薛沈定親確實是早就確定的事情,但是姜璃沒有絲毫介懷之意,反而看起來有些玩味。
那一刻蘇二娘亦不知自己該安心還是不安。
她知道姜璃對薛淮有著超乎尋常的關注,甚至是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愫,再加上姜璃不喜歡旁人脫離她的掌控,按理來說如今她能淡然看待薛淮和沈青鸞的婚事,這理應是值得慶幸的結果,可是蘇二娘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換而言之,如今她越來越看不懂姜璃的心思。
時間仿佛被拉長。
姜璃終于緩緩轉過頭,臉上的表情很平靜,聲音亦聽不出太多情緒,依舊是慣常的慵懶腔調:“密信?寫了什么?”
蘇二娘明白她的意思,遂拆開信封取出一看,略顯意外地說道:“薛同知想請殿下幫個忙,和兩淮鹽業協會有關。”
“這家伙……”
姜璃坐起身,伸手拿起榻邊小幾上一盞溫熱的雨前龍井,淺淺飲了一口,微笑道:“有事就求上門,無事就不理人,真是越來越過分了。說說吧,他又遇到什么麻煩了?”
蘇二娘心中一松,亦賠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麻煩,這件事和杭州市舶司有關。兩淮鹽商準備弄一支船隊,他們向杭州市舶司提舉太監馬順遞交了申請船引的文書,但是被卡住了。”
“馬順?”
姜璃想了想,又道:“我記得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先的干兒子?”
“殿下好記性。”
蘇二娘贊了一聲,繼而道:“馬順性情貪婪胃口很大,而且內廷和外朝互不牽連,他并不是很畏懼薛同知以及沈尚書。薛同知在信中說,馬順以鹽運事關國計民生需謹慎核實為借口,一直拖延不允。倘若他只是想拿點好處倒也罷了,但馬順隱晦地表露出他想要占據干股的態度,而這顯然不是薛同知和兩淮鹽商可以接受的條件。”
“呵呵。”
姜璃輕哼一聲。
馬順把手伸得這么長不足為奇,宮里的太監一旦外放大多是這副德行,畢竟他們撈來的銀子要拿出大部分孝敬給司禮監的那幾位,只要上面舍得花力氣庇護,他們連外朝的御史都不怎么忌憚。
說到底,這些宦官作為天子的家奴,他們只要足夠忠心,天子對他們的寬厚遠勝朝中大臣。
一念及此,姜璃轉頭看向蘇二娘道:“你怎么看?”
蘇二娘心里清楚,這是在問她如何看待兩淮鹽商組建船隊一事,思忖片刻后答道:“殿下,薛同知心中有大丘壑。從他履任揚州開始,先肅清吏治再查鹽政貪腐,如今又針對漕運積弊著手準備,可見他的目標并非治理揚州一地,而是……”
“而是什么?”
姜璃見她欲言又止,便意味深長地說道:“而是想把揚州新政前面兩個字去掉?”
這個話題有些敏感,自古以來欲改革變法者,基本都沒有好下場。
蘇二娘輕聲道:“或許薛同知沒有想得那么遠,他只是在解決當下的難題,據揚州那邊的眼線回報,漕運總督蔣濟舟之子蔣方正正在揚州攪動風云,漕衙顯然已經察覺兩淮鹽商的動作,雙方接下來必然會有一番爭斗。”
“真是不讓人省心呀。”
姜璃微微搖頭,繼而平靜地說道:“傳本宮懿旨,召杭州市舶司提舉太監馬順,即刻來鳳凰山行轅覲見。”
“是!奴婢遵命!”
蘇二娘精神一振,立刻應聲退下安排。
午后。
行轅正廳,氣氛肅穆。
姜璃端坐于主位之上,身著常服卻威儀自生。
廳內侍立的宮人內侍皆屏息凝神,落針可聞。
市舶司提舉太監馬順躬著身子走進來,他面皮白凈身材微胖,穿著一身簇新蟒袍,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
“奴婢馬順,叩見云安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馬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禮參拜,神情顯得格外恭順。
“起來吧。”
姜璃語調淡然,聽不出喜怒。
“謝殿下恩典!”
馬順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依舊躬著腰,不敢直視公主鳳顏。
“馬順。”
姜璃端起手邊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動作優雅緩慢,卻給馬順帶來了巨大的壓力,悠然道:“本宮離京之前,陛下特意交代過,讓我問問你,這杭州市舶司的差事你辦得如何了?”
馬順心頭一緊,連忙回道:“回稟陛下,奴婢承蒙皇恩浩蕩執掌市舶,夙夜匪懈唯恐有負圣恩。一切事務皆按朝廷規制辦理,不敢有絲毫懈怠。”
“哦?不敢懈怠?”
姜璃放下茶盞,寒聲道:“那本宮問你,兩淮鹽業協會申請船引一事,為何至今未有批復?是他們的文書不合規制?船只查驗不合格?還是水手不堪用?”
馬順腦子飛快轉動,搬出準備好的說辭:“回殿下,鹽運干系重大,奴婢是想著需得詳加核查,確保萬無一失,方可發放船引,以免出了紕漏,有損朝廷鹽稅,亦辜負陛下的信任——”
“夠了!”
姜璃冷聲打斷他,矜貴冷厲之氣顯露無疑:“在本宮面前,收起你那些冠冕堂皇的廢話!本宮知道,像你這種手握實權的大太監,不會把本宮這種有名無實的公主放在眼里。等本宮回了京城,自然會去找那位張秉筆,問問他究竟是怎么辦事的,居然會教出你這種膽大包天的奴才。”
“撲通!”
馬順雙腿一軟,再次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殿下,奴婢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您面前稍有放肆啊!”
“不敢?”
姜璃站起身,緩步走到馬順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瑟瑟發抖的身體,寒聲道:“你以為你在這杭州地界上做的那些事,能瞞得過誰的眼睛?”
馬順是真的怕了,如果事先知道兩淮鹽商能搭上云安公主的關系,他又怎敢拿捏對方?
雖說云安公主非天子嫡女,可是天子對其的寵愛無以復加,那幾位皇子親王對其更是視若親妹妹,司禮監中無論曾敏還是張先都不敢在姜璃面前稍有懈怠,更何況他區區一個提舉太監。
當下馬順嚇得魂飛魄散,只知道連連叩頭道:“奴婢有罪,請殿下開恩啊!”
姜璃冷哼一聲,漠然道:“本宮可以饒你這一次,但是你知道自己該如何做么?”
“明白!奴婢明白!”
馬順如蒙大赦,連忙表態道:“謝殿下開恩!奴婢這就回去立刻辦妥,絕不敢有絲毫拖延,一定辦得妥妥當當!請殿下放心!”
“滾吧。”
姜璃嫌惡地揮揮手,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馬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去。
像他們這種天子的家奴,和外朝的大臣完全不同,生殺予奪皆在貴人一念之間。雖說姜璃不能直接下令殺了他,但是只要她回去在帝后面前撒個嬌,干爹張先也保不住他,因此他哪里還敢遲疑,恨不能馬上飛回市舶司辦妥那件事。
姜璃邁步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鳳凰山蔥郁的景色,仿若陷入沉思之中。
蘇二娘走到近前,斟酌著措辭說道:“這次殿下又幫了薛同知一個大忙,想來他會明白殿下對他的看重。”
“我以前幫他還少么?除了一首破……哼,也沒見他盡點心意。”
姜璃這句話讓蘇二娘哭笑不得,暗想那真是一首破詞么?
若真是破詞,殿下為何千里南下也要帶在身邊呢?
她當然不會戳穿這件事,只是順著姜璃的話說道:“倘若薛同知是那種奉迎諂媚之輩,殿下又怎會對他寄予厚望呢?只有像他這般品格與能力皆優的年輕官員,才值得殿下如此看重呢。”
姜璃沒有反駁此言,她知道蘇二娘的話切中要害,只是……
片刻過后,姜璃忽地輕聲問道:“二娘,你說如何才能讓一個人永遠記得另一個人?”
蘇二娘一怔。
因為站在側后方,她沒有看見姜璃那雙美眸中,突然泛起狡黠又危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