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將相和
274將相和
(書友們,273章后半部分有大改,如果發現對不上可以刷新再看一下)
沉重的紫檀木門隔絕內外,御書房中一片靜謐。
曾敏無聲地退至角落陰影里,恍若一尊泥塑垂首肅立,只用眼角余光觀察著那兩位坐在圓凳上的重臣。
時至今日,就連宮中最底層的小黃門都知道朝中有兩尊大山,其一是執掌內閣多年、門生故舊遍天下的首輔寧珩之,另一位便是異軍突起、清名滿人間的工部尚書沈望。
雖說眼下清流一黨的實力還遠遠比不上寧黨,但是因為有天子的偏向,沈望在朝中的根基越來越扎實。
就拿薛淮來說,若是沒有沈望在幕后的支持,他光靠薛明章的遺澤能夠在江南無往不利?
在今天這場廷議之前,寧珩之與沈望還能保持表面上的和諧,縱然沈望和薛淮曾經扳倒了薛明綸和岳仲明,給寧黨造成極大的損失,但寧珩之并未尋機報復,而沈望對首輔大人也十分敬重,這自然是天子想要看到的畫面。
有人的地方就有爭斗,更何況關系到朝堂權柄,沒人會輕言退讓,天子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不介意下面的臣子偶爾斗一斗,但是這種爭斗必須限制在可控的范圍內。
歐陽晦在這方面就做得不錯,這些年沒少找寧黨官員的麻煩,卻始終不會逾越底線,尤其不會在國家大事上胡來。
若非如此,天子也不會支持他在內閣站穩腳跟。
只不過歐陽晦年事已高,有些時候思慮不周,容易被寧珩之三言兩語帶進溝里,兼之他身邊沒有聚攏一批有能力的臂助,天子最終只能放棄他,重新扶持沈望來制衡寧珩之。
念在歐陽晦這些年忍辱負重的份上,天子肯定會給他一個好的落幕。
想到沈望,天子不禁抬眼望去,只見即將入閣的工部尚書背脊挺直目光低垂,沉靜卻又不失骨鯁之氣。
他確實比歐陽晦強,但是同樣比歐陽晦不受控制。
比如當下發生在江南的鹽漕之爭,在天子上次明確要擱置漕運改革的前提下,若是歐陽晦就不會違逆圣意,然而沈望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即便他和薛淮沒有私下串聯蒙騙君上,可天子不相信薛淮在事前沒有征詢過沈望的意見。
簡而言之,江南的風波原本不會發生,或者說有更加穩妥的法子,不至于鬧成現在這般沸沸揚揚的場面。
“元輔。”
天子沒有直接找沈望談心,而是看向寧珩之說道:“鹽漕之爭并非一地之疥癬,實乃國脈之隱憂。蔣濟舟急報于朕,是忠亦是責。”
寧珩之微微欠身,蒼老的嗓音帶著一貫的沉穩:“陛下圣明燭照。蔣濟舟身為漕督,守土有責其心可憫,然事已至此追責無益,老臣以為,當務之急在穩字。漕衙積弊人所共知,然矯枉過正恐生大亂,理應以大局為重徐徐圖之。”
此刻御書房內沒有多余之人,寧珩之不再遮遮掩掩。
漕運衙門的問題不是秘密,君臣三人心里都清楚,想要肅清漕衙風氣必須要用猛藥,問題就出在這里。
京城和九邊的供給不能斷,否則必然會出大亂子,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天子知道漕運積弊甚重,也只能盡力修修補補,因為沒人擔得起社稷動蕩的責任。
但是這不代表天子會無止境地容忍那些人,故而他稍稍加重語氣道:“漕衙乃朝廷顏面,縱有過錯亦需體面。但元輔需告知蔣濟舟,此番范東陽非為問罪而去,乃為厘清和立規。該整肅的要整肅,該給鹽商留的余地要留,莫再授人以柄橫生事端。”
其實在方才天子公開告知范東陽三條準則的時候,寧珩之便大致揣摩到天子的心思。
第一條讓蔣濟舟和薛淮平息爭端乃題中應有之義,鹽漕之爭絕對不能影響到國朝安穩的大局。
第二條讓范東陽召集各方勢力坐下來商談也很好理解,既然鹽漕之爭是利益之爭,那就說明雙方可以談,先前無非是漕運衙門放不下架子,如今有天子的旨意作為背書,想來他們能夠冷靜一些。
關鍵便在于第三條,天子命范東陽沿途詳查漕運實情,再加上此刻他對寧珩之所言,愈發令人深思。
天子說范東陽非為問罪而去,卻又讓他體察民瘼,這顯然不是自相矛盾之舉,而是明白無誤地告訴寧珩之,倘若這次的風波可以平息,江南重新恢復平靜,他就可以既往不咎。
反之若是鹽漕之爭愈演愈烈,那么天子絕對不會輕饒相關人等。
“陛下深謀遠慮,老臣感佩。”
寧珩之再次欠身,誠懇地說道:“蔣濟舟素來忠謹,必能領會圣意。老臣即去信嚴諭,令其全力配合范左副,整飭衙署風氣,明定稽查章程,示商民以公道。斷不會再有不智之舉,激化矛盾,有負圣恩。”
天子微微頷首。
在體察上意這件事上,寧珩之一直做得很好,既然他有了明確的保證,想來漕運衙門會懂得分寸。
下一刻他轉而看向沈望,放緩語氣道:“沈卿。”
沈望微微垂首道:“臣在。”
“朕知薛淮才情不凡又胸有韜略,然其終究年輕氣盛,鋒芒太盛并非好事。”
天子望著沈望清癯的面容,語重心長地說道:“倘若薛卿尚在世,朕自然不會說這些,但如今……沈卿你身為薛淮的座師,那小子想來會聽你的話,你要多加規勸和教導。”
寧珩之聽聞此言,心里不由泛起一抹感慨。
天子登基二十年來,極少會用“那小子”之類的詞稱呼一個臣子,恐怕只有在提到薛明章的時候,這位城府如海的君王才會顯露剎那的柔軟。
一想到七年前去世的薛明章,寧珩之的心情有些復雜,但是面上沒有表露分毫。
沈望則恭謹地說道:“臣,謹遵圣諭!”
天子并未忘記沈望上次的奏請,他也知道薛淮的目的是想推動漕運改革,然而此事目前并不成熟,因為漕運的重要性無可替代,在新機遇出現之前,他絕對不會允許有人對漕運大動干戈。
故此,他看著沈望緩緩道:“范東陽所至便是朕意所向。告訴薛淮,兩淮鹽協可存,然需謹守本分,莫再生逾越之想,讓他靜待范卿裁決,收斂心神把揚州給朕治理太平了。”
沈望神色如常,似乎對當下的結果已經非常滿意,只見他毫無遲滯地說道:“陛下洞察秋毫,實乃社稷之福。臣必正告薛淮,令其恪守臣節,靜待范左副南下,一切聽憑朝廷裁處。揚州上下定當竭盡全力,保境安民疏通商路,以報陛下天恩。”
寧珩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沈望的反應和先前大不相同,寧珩之原本以為他和薛淮這對師徒是想在漕運衙門撕開一個口子,如今看來似乎他們只是想保全兩淮鹽協?
縱如此,寧珩之并未放松警惕。
天子靜靜地看著兩人,御書房內陷入短暫的寂靜。
曾敏無聲地示意小太監們點燃四周的宮燈,跳躍的燭光將兩位重臣的影子投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此間光影搖曳不定,一如迷霧籠蓋的朝堂局勢。
天子身體向后,緩緩靠上椅背,神情顯得深邃難測。
他再度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元輔,沈卿,望爾等謹記今日之言。江南乃大燕之江南,運河乃國朝之運河,朕要的不是誰壓倒誰,而是各司其職相安無事,共保國泰民安。”
這番話既是在說鹽漕之爭,同樣是在提點已經顯露端倪的寧黨與清流之爭。
朝中派系之爭在所難免,但是天子不想看到有人逾越雷池,對于寧沈這等人物來說,此言幾近于明示。
寧珩之當先起身道:“陛下圣訓,字字千鈞,老臣銘感五內。天心即國本,臣等自當以社稷安穩為念。江南事關乎運河命脈,老臣定會約束百官,以朝廷法度為綱,絕不使個人之私凌駕于國事之上。至于朝堂之上偶有爭端,政見或有小異,然為國為民之心應無二致。老臣身為內閣首輔,定與諸位同僚同心戮力共維大局,絕不負陛下殷切期許。”
天子對他的表態很滿意,隨即向一旁看去。
沈望隨之起身一禮,語調清朗而堅定:“陛下殷殷期許,臣定謹記于心。元輔與臣縱有政見之異,然忠君體國之心絕無二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廟堂進退自有法度,臣必持此本心,絕不以門戶之見誤國事,亦不以意氣之爭累圣心。唯愿政通人和各安其位,此即臣所愿竭誠效力之鵠的。”
“好。”
天子輕舒一口氣,微笑道:“朕得元輔與沈卿,當能高枕無憂也。”
兩人連忙自謙。
見天子眼中乏意漸露,他們便行禮告退,天子則讓曾敏親自相送。
“元輔,請。”
走出御書房,沈望微微側身,面帶微笑地看著寧珩之。
“沈尚書,請。”
寧珩之同樣神態溫和。
兩人遂并肩前行,一路商談國事政務,仿佛之前在御前爭執的場景從未發生過。
曾敏跟在兩人身后,聽著他們相談甚歡,看著兩人和諧的背影,不禁默默感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