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玨沒有理會自己身上殘破的戰甲與一道道刀口,只堅持抬頭,仿佛困獸一般注視對面謝初然身上傷口快速愈合。
感受著謝初然周身流轉的武夫血氣,黃玨開口:“傳聞是真的,你強行轉到純武夫的修煉道路上,你這么做,居然沒有走火入魔。”
謝初然面無表情:“只要能將你們一個個手刃,儒家還是別的什么武道,都無所謂,反之,在手刃你們之前,我一定不能垮,不會垮!”
同為女性的黃玨聞聽此言,面上不見懼色,反倒大笑起來:
“從前那個天真任性不諳世事只會說嘴的大小姐,如今也變成這幅模樣了啊!”
她面上雖然露出笑容,但同謝初然對視的目光中殊無笑意,而是殺氣凜凜:
“你謝氏從前也效忠朝廷效忠陛下,黃氏亦是如此,大家都是朝廷命官。
陛下有旨,你父兄同樣效犬馬之勞,我們奉旨除你家,同樣無可厚非。
只是可惜當年行事不密,走脫你們兄妹兩個漏網之魚,以至于我有今日之劫,卻也沒什么可抱怨,但你莫要得意,我只是先行一步,在下面等你!”
說罷,黃玨厲喝一聲,拖著重傷之軀沒有轉身逃走,反而主動朝謝初然沖去。
她聲音激烈,謝初然看上去則平靜到冷酷:“怎么都好,能殺了你們就成。”
有徐永生遠遠立于一旁,黃玨心知今天沒有逃跑的可能,索性鼓足余勇向謝初然殺去,暴風席卷之下,招招都是兩敗俱傷同歸于盡的打法。
她入朝廷中樞為官多年,一步步走到如今位置,并因為當初西北、朔方之變而晉位成為尚書臺六部尚書之一,但在來關中帝京之前,她作為黃永震長女,同黃澤一樣從小都是在軍中成長起來。
是以雖是女子,雖任文官多年,但黃玨此刻仍然悍勇剛烈絕倫,不惜性命。
謝初然煉化了視肉心,獲得遠超正常水平的血肉自愈能力。
但黃玨確定,如果是要害中刀,亦或者四肢被徹底斬斷截肢,則即便以視肉心之神妙也難以幫謝初然康復。
她現在,就是拼著自身性命,也要給謝初然留下不可磨滅的傷勢。
謝初然夷然無懼,以攻對攻,和黃玨對砍到底。
至于對方可能帶來的嚴重威脅,謝初然采取的辦法是,令自身更快更強,從而徹底壓倒對方,令黃玨即便想要拼命也最終無法成功。
她一對眸子完全變成血紅,內里的冷酷與殺意,比黃玨更加濃烈更加堅決更加頑固。
在黃玨尸首分離的生命最后一刻,腦海中的畫面仿佛全部被那對血紅的眼眸占據。
那對眼眸,仿佛在滴血,仿佛在燃燒。
謝初然一刀將黃玨斬得尸首分離的同時,并沒有停下手中刀。
父母兄長還有其他熟悉親朋的遇難,她自身數年來的壓抑,當初在關外東北身份暴露時的激烈與緊張,這所有的種種所有的一切,直到今天才仿佛有個宣泄的出口。
但積累的憤怒與仇恨是那么磅礴,眼下這個出口卻顯得渺小,令謝初然心神一時間恍惚。
恍惚下,最原始的殺意與憤怒反而更加強烈。
這一切強烈到令她恨不得殺死摧毀眼前一切活著、會動的東西……
“初然。”
直到徐永生平靜的聲音傳入耳中,謝初然腦海重新為之一清。
她雙瞳中的血紅與火焰漸漸褪去,看著面前已經被她分尸的黃玨,久久沉默不語,最終只得輕嘆一聲。
徐永生平靜地來到一旁。
謝初然沖他微微點頭致意,然后三品大宗師的血氣激蕩,周轉天地四方靈氣,形成光焰,開始焚燒黃玨的尸身。
同時,徐永生和謝初然一起清理現場環境。
考慮到東都那邊的王闡、寧山等人,徐永生、謝初然此番決心不令消息走漏。
沒有目擊者又無法卜算的情況下,身為帝京、朔方之間溝通密使的黃玨遇刺死亡,因為或這或那原因可能牽扯到的人實在太多了。
當前關中帝京朝堂上,兩派人本來就在或明或暗的相互刺殺要員。
“這是第一個。”
末了,謝初然輕聲說道。
徐永生則提起另一件事:“儒家武道強行扭轉為純武夫的修行,對心神方面的影響還是太大了。”
謝初然聞言輕輕點頭。
雖然有林成煊的幫助,她自己平日里也盡量留神,但跟人動起手來,心神失守的風險就再次直線上升。
除了容易走火入魔之外,只從實戰對敵角度來說其實也有另一方面的弊端。
那就是敵人如果精通直接攻擊神魂的絕學,謝初然與之對上,情形會非常不利。
黃玨不是這樣的對手,但難保以后不碰上。
這都是謝初然今后需要解決的難題。
將現場清理過之后,徐永生、謝初然二人當即離開。
不過,他們沒有遠離西北荒原,而是繼續向北,靠近朔方一帶。
徐永生二人在觀察現任朔方節度使黃永震接下來的動向,看對方會否給他們可趁之機。
黃玨斷了音訊,關中和朔方兩方面,很快都派出人手查證尋找。
徐永生二人清理了現場環境,令人難以追查,但不妨礙關中、朔方的人手發現黃玨遇刺。
不出所料,此事令各方人馬之間更加緊張,但卻都驚疑不定,紛紛猜測是別人下手。
同姜家和秦玄都有接觸往來的黃永震,更不好判斷。
不過令徐永生和謝初然不如意的是,黃永震雖然派出親信追查兇手,但值此亂世,他本人沒有輕舉妄動,依然留在朔方節度使治所靈州。
莫說黃永震了,連其子黃澤、黃斌當前都同樣留在靈州。
朔方軍鎮上下,只是認真整軍備戰。
依照徐永生、謝初然得到的最新消息,連先前赴河洛東都擔任學宮尉學博士的黃永震次子黃選,在關中帝京事變后太子秦虛還沒有前往東都前,便辭去學宮博士職位,第一時間返回朔方,當前和兄長黃澤、弟弟黃斌一樣,都在朔方軍中。
徐永生有時想想,作為沒有祖地文脈支撐,全靠運氣刮人生彩票的普通家庭,黃氏一族這兩代人也同樣驚人。
黃永震年歲更在謝巒之上,是人到中年后半程,在西北、朔方之變后方才成為武圣,有較大概率是天生上乘靈性天賦,然后得朝廷賞賜或者其他人的幫助,后天提升靈性天賦到入圣層次,最終一舉邁入二品境界。
而在黃永震的子女中,除了次女黃琳之外,余下四人,一水的武道宗師。
其中長子黃澤和長女黃玨,還都是三品的武道大宗師。
換言之,他們四個全部都是上乘靈性天賦層次。
參考他們的人生履歷與修為進步速度,大概率都是天生。
就是不知道當中是否有人能像自家老爹黃永震一樣擁有入圣之姿,并最終踏足武圣境界。
相較之下,這個成才比例,縱使比不得謝氏父子兄妹,也仍然稱得上驚世駭俗。
眼下大乾皇朝風云激變,黃氏一族孤懸在北,立場飄忽,究竟打著什么心思只有他們自己才清楚。
徐永生、謝初然二人進入朔方后,緩慢靠近靈州方向。
關中帝京。
前不久剛剛從齊氏祖地返回帝京的武學宮祭酒江南云,基本沒有什么懸念,選擇和韓松天、呂道成、郭烈等人一樣支持秦玄。
這一日,他正拜訪尚書右仆射韓松天,然后同對方一起收到黃玨的死訊。
二人聞言皆嘆息。
“先前,韓相國也見過黃尚書,聯系朔方那邊了吧?”江南云問道。
韓松天頷首:“朔方的位置相當關鍵。”
雖然朔方是邊塞,但就在關中北邊,同時緊鄰河東。
因為地形緣故,交通談不上便利,但仍然非常重要。
關中朝廷中樞同地方上的交鋒,當前主要便集中在河東一帶。
朔方同姜家、北方軍聯合,便可以從不同方向壓迫關中。
反之,則可以經由草原幫助中樞制約河東、河北。
現在黃玨身死,黃永震在朔方草木皆兵,對朝廷中樞難說更加難把握。
“黃氏一族也不是沒有別的仇人,不論是北方異族還是……謝氏遺孤,都至少有大宗師層次的高手,到底誰干的,還真不好說。”
韓松天隨口說道:“黃玨行蹤保密,只有她自己和身邊人才知道,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截殺她的。”
江南云輕輕點頭:“不錯。”
他轉而問道:“其他幾位節度呢?”
韓松天言道:“包括隴西的輔朝公在內,隴右、河西、北庭、安西這西北四鎮,全都表態支持宋王殿下。
但他們路途遙遠,就算肯放下手邊事來京勤王,也不是短時間內就能到的。
尤其是輔朝公據說傷勢仍未痊愈,再加上他們守土有責,不到萬不得已,還是盡量不要勞動他們比較好。
倒是有另外一位……”
韓松天聲音微微一頓。
江南云抬眼看對方:“劍南的嘉州郡王?”
韓松天輕輕頷首:“蜀中那邊是姜家老巢,如果能有動作,南北呼應起來自然是最好。
當然,劍南位置特殊,需要為雪原上的雄公和淮安王他們供給后勤,不妄動是對的。
只是,雖然邵樂水他一直沒有明確表態,但我隱隱有所感覺,他傾向姜家,傾向皇后娘娘。”
江南云言道:“這確實是個壞消息。”
韓松天看他:“你這趟為我帶來好消息么?”
“當前尚不能肯定,但我以為,可以期待一下。”江南云說著,問了韓松天一個問題:“韓相國可還記得,道門北宗當年曾經有一位出身河洛許氏的長老?”
韓松天微微愕然,目光一閃:“許三無,這我當然記得,但就我所知他早已經不在世了,可是聽你意思,他還活著?”
江南云頷首:“世人皆道他當年與‘赤龍’百里平一戰,死于對方槍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當年雖敗,但仍在世。”
韓松天微微頷首。
這個消息,確實引起他重視。
原因再簡單不過。
許三無,是當年跟蘇知微競爭道門北宗掌門的人,二人從前并稱北宗同輩中的天驕。
當初許三無聲勢威望甚至猶在蘇知微之上。
之所以最終落敗,原因不在宗門內部,而是在道門北宗之外。
許三無性格桀驁,野心勃勃,甚至得了個無法無天無君父的評價。
這樣的人即便能壓服北宗同門,也斷然不容于大乾皇朝。
乾皇乾綱獨斷,朝廷意志壓下來,許三無只能無奈飲恨敗北。
以其性格自然不服,之后更鬧出不少事來,終于把自己搞成大乾朝廷的欽犯,并且被道門北宗開革。
只是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因為同當年的槍圣百里平一戰,最終音訊全無。
“陛下離開關中帝京了,他也終于重出江湖?”韓松天想到關鍵緣由。
江南云輕輕點頭,他亦是如此猜測。
韓松天:“消息確鑿么?”
江南云:“許氏內部,早幾年就有傳聞了,只是到最近才確認。”
韓松天若有所思:“若真是這樣,那接下來道門北宗那邊要熱鬧了……”
道門北宗山門外,一個外貌年齡看上去五、六十歲許,頭發烏黑只得兩鬢霜白的道人,獨自登山。
有年輕的道門北宗弟子上前相迎。
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卻不理會,只靜靜遠眺:“蘇知微就這么大搖大擺去帝京,當真以為我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