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今朝此番回岸上,只在最初給徐永生、謝初然通過氣,但沒有說明他登陸后的打算。
故而徐永生也沒有過問謝今朝之后的行動。
對方心中看來已經有了定計。
隨著時間推移,徐永生大約觀察了下,漸漸看出些端倪。
謝今朝,或者說“傅星回”他們這趟來陸上,并非徹頭徹尾的反賊。
他們在朝廷有人。
應該便是宋王秦玄和尚書右仆射韓松天這個陣營。
從當前大乾皇朝的天下大局來說,這很難算得上是招安之流,更像是各取所需。
謝今朝等人得到一定的名義,不成為徹頭徹尾的反賊,不成為眾矢之的。
反過來,他們在函谷關以東,在大乾皇朝東部重鎮徐州立足,隱隱然壓迫揚州等繁華之地。
對秦玄、韓松天這一方來講,當前最大的問題其實在于財源。
越氏、吳氏、楚氏等江南世家,甚至可以加上道門南宗,隱隱然在江南半割據獨立,雖然沒能徹底截斷大乾江南稅賦,但要讓這膏腴之地大量失血。
而從江南到關中,要么通過河洛中原,要么通過巴蜀。
河洛中原為太子秦虛所占據。
巴蜀一方面是雪域高原上大乾駐軍的大后方,另一方面則是姜家的大后方。
秦玄等人雖然隱隱然掌握朝廷中樞成為正朔,但在財源方面當前局限于關中之地,還要跟姜家角力。
西北重鎮雖然大都表態支持朝廷中樞,但自從黑暗天幕隔絕西、東之后,西邊商路便斷絕,秦玄等人很難由此得到輸血。
短時間內還可維持,時間長了,必定捉襟見肘,甚至各方面儲備快速枯竭。
因此從戰略上來講,宋王秦玄等人反而更迫切求戰。
之所以關中、河東打得那么激烈,北方聯軍主動向南進逼,除了支援姜家之外,也是因為他們內部并非令行禁止鐵板一塊,彼此都在爭取從關中帝京姜家那里套取更多的寶物與封賞,這才跟朝廷禁軍打得針鋒相對,激情四射。
太子秦虛之所以能在東都坐得住,很大原因便在于得到燕文楨和燕氏一族支持的他,大面上還能穩住下面眾人,不至于像姜家與北方聯軍一樣事實上裂成兩塊。
謝今朝等人的存在,令江南名門還有河洛東都的太子秦虛如芒在背。
就算不能當真幫助秦玄他們緩解財源進項問題,也能吸引秦虛和越霆等人的注意力。
對“傅星回”、陳天發等人來說,陸上當真無法立足,他們還有最后退往海上的道路。
“傅星回”、陳天發有能力也有底線,可以約束部眾,否則他們徹底海寇化,四處襲擾之下,對各地民間會是極大破壞。
而眼下,“傅星回”和陳天發甚至得了宋王秦玄在關中朝廷的明旨赦免和封賞。
他們當前主要面對的攻擊,并非來自陸上。
河洛東都那邊秦虛雖然如芒在背但沒有太大動作,只是派出一部禁軍前往東邊,監視徐州動向。
但在海上,都兼職當大海商的燕氏、越氏、吳氏當前正在合力圍剿“傅星回”、陳天發他們的船隊,以圖截斷他們的退路。
海上風波惡,天高皇帝遠,發生點什么,實在再正常不過。
“傅星回”、陳天發等人如何應對,徐永生尚不得而知。
晚些時候,如果關中、河東這邊仍然沒有合適機會,他已經打算東行。
河洛東都需要回去一趟,接下來可以繼續東行,一方面打聽河北道那邊石靖邪的消息,一方面關注徐州那里謝今朝他們的動靜。
又過兩日,徐永生忽然察覺自己用于同常杰聯系的石牌有了動靜。
常杰傳言簡短,但字句讀來令人驚心動魄:
權陽殺白修國。
拓跋誅權陽。
斡離森襲北海。
“赤虎”拓跋鋒與“黑矛”權陽,雙方也算是不止交過一次手的老對頭,這趟拓跋鋒終于徹底干掉對方。
權陽本就出身北海國,此前北海國主遇刺身亡,權陽這趟現身渾水摸魚,并不令人特別意外。
至于白修國,乃是此前北海國主的弟弟,也是關外東北四國有名的高手,三品境界的武道大宗師。
早先北方聯軍一起出兵,北海國主因傷休養,負責領兵隨林修等人一同南征的北海國大將,就是白修國。
只是隨著北海國主遇刺身亡,白修國扔下南邊事情不管,第一時間趕返北海。
他本就是最有可能成為新國主的人。
但這次,白修國卻被權陽殺死。
常杰傳訊簡單,但不會含糊,他既然沒提,那白修國就不是先受傷然后再被權陽撿便宜。
權陽,是正面搏殺這位北海國三品大宗師。
如此看來,當初被拓跋鋒擊敗重創之后,權陽同樣知恥而后勇,成功更上一層樓,臻至三品境界。
但這次北海國內亂中,他終究徹底死在拓跋鋒槍下。
而斡離森,乃是比權陽、白修國都更強大的武道強者。
其人正是聞聽北海國主身死后,同樣拋開南下之事不管,徑自北返的黑水國主。
這位黑水國主打的主意不必多考慮,當然是來撿北海國的便宜。
其人乃是武圣。
縱使北海國主本人復生且傷勢痊愈,面對黑水國主斡離森也不敢輕言取勝。
現在北海國內部已經經歷好幾輪激烈內斗,頂尖高手幾乎全軍覆沒。
這種情況下,如何抵擋武圣斡離森?
徐永生看著石牌上的文字,頓時為拓跋鋒擔憂起來。
拓跋鋒如直指云霄的長槍一般挺立,面無表情目視遠方。
在那里,明明是白天,但卻有大片仿佛濃墨一般的黑水升上半空,形成籠罩姿態。
正是黑水國主武圣斡離森親自出手。
看架勢,比傳聞中還要更加強悍,對方近年來似乎修為實力又有進步的模樣。
但是,那鋪天蓋地的黑水,最終沒能當真傾瀉下來,半空里就被止住。
仿佛有無形的澎湃威力,震動四方,破碎分散那些黑水。
相距遙遠,一個威猛雄渾但驚怒交加的聲音傳來:
“努格爾,你一直躲在北海?”
一個略有些蒼老,但更加雄渾厚重的聲音,在遠方不緊不慢響起:“老了,尋個安穩的地方慢慢等死,你要陪我嗎?”
黑水國主斡離森更是驚怒交加。
沖天而起的黑水,仿佛在半空中形成一片懸天湖泊,水浪不停起伏。
但全無作用。
下方的人出手,滾滾黑水直接倒卷,懸天湖泊被當場撕裂,繼而粉碎。
黑水國主斡離森半空中傳出一聲悶哼。
“勝負已分。”遠處觀戰的拓跋鋒斷然說道:“地狼王不如傳聞,但依然在斡離森之上。”
雖然在這方面不如徐永生、常杰那般敏感,但拓跋鋒也聽過昔年北原第二強者,異族一品長生武圣“地狼王”努格爾的大名。
過去,即便只是遠遠望著,遇見如此高手,拓跋鋒也往往心潮澎湃,躍躍欲試。
但今天,他難得意興闌珊的模樣。
與權陽一戰,將之擊殺,可稱痛快,不過正常情況下遠遠不足以消磨拓跋鋒的熱情和斗志。
眼下在這里,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一個人。
便是正站在拓跋鋒身邊,當前如軍將般全副武裝披甲而立的高挑女子。
北海國主之女,白景。
她此刻一言不發,靜靜站在拓跋鋒身旁。
拓跋鋒也沒有轉頭看對方,仍然望著遠處“地狼王”努格爾打得黑水國主斡離森被迫逃走:
“你有把握地狼王會聽你的?”
白景輕輕搖頭:“我當然無法命令努格爾叔父,但努格爾叔父同樣也不會對我不利。
他所言都是真的,如今他只想安度余生,無心與其他人好勝爭鋒,便是從前,他也不是貪圖權勢的人。
這趟是因為努格爾叔父與先父的私交,受先父臨終所托,才終于答應公開留在我們北海國,以震懾如斡離森這等外敵的野心貪念。”
拓跋鋒:“所以,地狼王是和令尊有關,而不是和你有關,他只保護北海國不受外敵所擾,至于國內,你是令尊的女兒,白修國卻也是令尊的親弟弟,你們誰接任北海國主,地狼王不會插手。”
白景頷首:“是這樣沒錯。”
拓跋鋒:“所以,你要找到一桿合適的槍,干掉白修國和其他能跟你爭位的人,令尊還在世的時候,你就已經在準備了,甚至可能更在令尊受傷以前?”
白景這次沒有回答。
拓跋鋒終于收回遠眺的視線,看向對方:“不,是準備兩桿槍,第一個人用來干掉白修國他們,第二個人用來滅第一個人的口。
于是先找到權陽,再找到我,當初我被權陽打傷,是在你這里養傷,后來我到四品境界后打傷權陽,救走他,安置他安心療傷,也是你的手筆。
白修國他們這些北海國大宗師全死完也不要緊,有地狼王在,局面就亂不了,一如現在黑水國主在他面前碰壁。”
白景微微低首,這時聞言終于抬首,神情如常,目光平和與拓跋鋒對視:“確實是我所為。”
拓跋鋒看著對方,半晌后問道:“我不知道便罷了,現在我知道了,你打算怎么滅第二個人的口,自己親自動手,還是請托地狼王?”
白景聞言,再次沉默。
片刻后,她方才重新開口,語氣冷靜:
“國中事已經塵埃落定,你將真相宣揚出去,接下來我收攏人心確實會有些麻煩,但無大礙。
我有不少事瞞著你,讓你感到不快,但我沒有害你,從前也幫過你一些事,以你的為人,只會與我分道揚鑣,不會想要殺了我又或者危害北海國。
既然如此,談何滅口一說?
我最大的損失,是失去你以后留在北海國幫我的可能。”
聽罷,輪到拓跋鋒默然。
良久后,他自嘲地笑笑,摘下腰間酒囊,將當中酒水一飲而盡后隨手扔在一旁,抄起手中包裹成長布條模樣的長槍,徑自離開,連遠方努格爾和斡離森依舊激烈的大戰尾聲都不再關注。
白景表情沒有變化,但目光緊隨對方背影,自己一只手下意識落在小腹上。
路途遙遠,徐永生晚些時候才得到北海國那邊最新情況。
北原“地狼王”努格爾重現的消息讓他略微驚訝,但繼而想起當初在海外時便曾經聽說對方早年間最后消失在東北一帶。
現在看來,努格爾當初就隱居在北海國或者北海國附近。
有他的支持,白景當前雖然只是四品宗師,但依然可以坐穩新的北海國主之位。
拓跋鋒、常杰沒提具體細節,但徐永生從條條消息字里行間隱約嗅出不同尋常的味道,令他八卦雷達響起,只可惜眼下見不著拓跋鋒。
大乾皇朝當前情形,短時間內自然也顧不上努格爾如何。
對方安心宅在北海國,擊退斡離森之后并沒有窮追到底。
于是連林修、湯隆等人對此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仿佛北海國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便是有什么說法,也是將來的事,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況白景繼位之后,雖然因為國中內亂派不出多少精兵強將再次南下,但依舊遵守其父生前參與的盟誓,象征性派出一部北海國將士,繼續參加北方聯軍。
斡離森在北海國碰壁后,雖說是越想越氣,但奈何不得努格爾,當前唯有收拾心情重新南下,找別的出氣筒。
早先北海國帶來的麻煩,終于平息,北方聯軍重新沒了后顧之憂,可以繼續向關中推進。
整體局面看上去越發對姜家有利。
直到一個已經被不少人忽視遺忘的人突兀地再次現世。
乾皇,秦泰明。
徐永生以愕然的心情,獲知這條最新的消息。
已經半瘋,神志不清的乾皇陛下,忽然駕臨他當初親口御封的代州郡王常嘯川的河東軍大營。
準確說,不是專門駕臨,而是無意間經過。
然后,乾皇就把河東軍大營踩平了。
常嘯川雖未身死,但他瞠目結舌看著自己麾下將士有七成以上就此覆沒,仿佛經歷一輪荒誕的人形天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