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國慶節終于來了,對于漢州紡織廠的職工們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三天長假。
從縣里市里租來的客車乃至于廠里的貨車,都開始陸陸續續在廠區內道路停滿了,好幾十輛。
用毛筆寫好的編號紙分別貼在車頭,也有一一對應相應的去向,表明這是專門用于廠里運輸職工和家屬們回老家的。
這些車靜靜地聽在廠區道路上,等待著第二天一大早就要發車,前往全省各地。
這是廠里的慣例。
國慶和春節打假,提前一天廠里會在縣運輸公司和省運輸公司49隊租用一些長途客車,用于送廠里職工們回老家。
廠里職工大部分還是來自全省各地的,除了漢州市內各縣外,還有嘉州、鶴山、內陽也是幾個地方也是主要來源地。
像嘉州、鶴山和內陽這些外市比較遠的,需要三四個小時以上才能到的,就主要用客車。
而在漢州本市各縣和附近一兩個小時的,就直接用廠里的貨車,貨箱里放上幾根長條板凳,甚至直接坐在貨箱板上就行了。
如果是春節,則還要搭篷布,免得風太大太冷,但國慶節正是秋高氣爽,風吹著正舒服,自然不需要。
晚間正是廠里最熱鬧的時候,人們紛紛按照廠里油印好的車票來尋找自己第二天一大早就要乘坐的車輛,以免第二天來臨時尋找誤了車。
孩子們也是最快樂的時候,連續三天假,還要回老家,這簡直就是最幸福的時候,而這頭一夜也成為和小伙伴們結伴打鬧滾鐵環、捉迷藏、攆貓貓的最佳時機。
張建川回到家中的時候也快八點了。
天色已經黑了。
和唐棠越好了明早一早等到廠里的車隊出發之后,唐棠就坐張建川的自行車到鎮上再去乘車到縣里,最后轉車去五龍溪。
本來是可以搭乘廠里車到縣里的,但唐棠顯然還無法接受這個時候就大明其道的與張建川成雙成對出現在大家面前,所以只能放棄。
張忠昌、曹文秀兩口子要回嘉州看望老人,張建國也要跟著回去,而張建川就獨自在家了。
周玉梨下午就打了電話到派出所來閑聊。
她在嘉州工作的哥哥周強今天回來,據說要帶她未來嫂子回來見面,所以今晚他們一家人要在家吃飯,沒辦法過來了,而明天一大早,一大家子都要去市里走親戚。
這也讓張建川松了一口大氣,否則這國慶三天假期,怎么分配這時間,簡直就成了超級難題了。
看著楊文俊臉色陰沉地在梧桐樹下等著自己,張建川就知道又來事兒了,肯定不是好事。
狠狠地把煙蒂仍在地下,踩了一腳,楊文俊聲音低沉:“這個月有好幾家住家戶修房送的砂石都沒收到錢,……”
一兩戶收不到或者收不齊錢,很正常,這年頭農村里哪家哪戶都不是太寬裕,就算是要修房子,許多也都是東挪西湊,哪有那么容易就把錢給你付完了的,許多這種幫忙修房子的工人也都一樣要拖拖沓沓一年半載才拿得完。
但楊文俊這么說,肯定就不是那么簡單了。
“胡二娃找人給有幾家打了招呼,故意這么干的,……”
該來的始終要來,張建川嘆了一口氣,胡二娃是胡倫勇,元堡村那家沙場的老板,已經開了兩三年了。
本來生意各做各,而且東壩鎮也不止兩家沙場,還有兩三家,只不過那兩三家都不成氣候,時開時關,不像胡二娃這家開的穩健。
但張建川這家沙場的開業似乎就有些味道不一樣了。
一來證照齊全,甚至還辦了個體工商執照,胡二娃那家只在鎮上辦了證,在河道里打擦邊球。
二來明顯是有些背景,張建川的聯防身份,鎮村兩級都要交錢,明面上看起來是吃大虧了,但從內里來說,這就是光明正大合理合法,就算是村上也要幫忙吆喝兩聲,周圍鄰近的村民建房都要選擇這里進砂石。
三來就是元洞村這邊砂石質量好,細砂、中砂、粗砂層次分明,豆石、元石飽滿均勻,連砂石也一樣,品類豐富,除了產量受到限制,其他還真沒啥不足。
最為關鍵的就是沙場拿下了鎮建筑公司改擴建鎮中學的項目,這恐怕是最主要的誘因。
張建川當然知道胡倫勇肯定也想為鎮建筑公司改擴建鎮中學項目送砂石,但要做鎮上的項目不簡單,制約有兩個因素。
一是結款時間,鎮上項目恐怕比廠建筑隊更難結賬,三五個月能不能結到賬都是個未知數,要看你在鎮上的關系和鎮建筑公司的財務狀況了。
這就可能需要墊資,也就涉及到第二點,砂石供應量的問題。
如果送上三五千方砂石都接不到賬,估計鎮上哪家沙場都接不起招,在張建川沙場開辦之前,除了胡倫勇的沙場,其他幾家沙場恐怕都只能零敲碎打敲邊鼓,當不起主角,所以胡倫勇也有了和鎮建筑公司談條件的底氣。
問題是現在張建川這家沙場一開起來,胡倫勇和鎮建筑公司的討價還價條件就一下子弱了許多,哪怕張建川這家沙場的規模還遠談不上大,也不可能接得下整個鎮建筑公司這個項目,尤其是鎮建筑公司如果要趕工期的話,那就更不可能了。
“胡二娃有這么大的本事?”張建川搓了搓臉。
他從不懼怕事情,有事情就解決事情,事情解決不了,那就解決人。
當然這個解決人不是說要干啥,而是事情都是人制造出來的,那么在根本上來解決問題有時候反而更簡單。
“這幾家都是元和村的,挨著元堡、元洞,選哪家沙場進貨都正常,我當時也沒太在意,還以為是不是我們這邊砂石質量好一些,路近一些,誰知道還是胡二娃給我們設了個套了,錢不多,一家就幾百塊錢,加起來不過一千多塊錢,但這個事情必須要弄好,否則頭開壞了,這沙場恐怕就只有關門了。”
楊文俊話語里透露出幾分悍野,顯然認為在這個事情上絕對不能退讓。
“元和村村主任好像是胡二娃的姐夫,堂姐夫吧,我打聽了一下,大概就是帶了話吧,也沒說不付錢,就說價格貴了,比胡二娃沙場每方貴了一塊二到一塊四,……”
楊文俊語氣里有幾分不耐:“我原本想給貴龍哥說一聲,他就是元和村的嘛,但又想到這種芝麻大的事情都要去托人情,沒必要,所以我準備和胡二娃談一談,反正也見過幾面,問題是就怕他不承認,……”
一邊聽,張建川一邊也在思索。
胡二娃他當然也認識,買面粉見不得賣石灰的,都是干這一行的,胡二娃也算是東壩鎮上不大不小一個人物,自己也算。
抬頭不見低頭見,照理說胡二娃不該這樣做才對。
以前也沒有,但自己打通鎮上建筑公司這條路了,胡二娃感覺到威脅了?
不至于才對。
胡二娃也該明白這么做沒太大意義。
一千多塊錢,自己折得起,但如文俊所言,這個頭不能開。
“我們比胡二娃的砂石貴了?”張建川問道。
楊文俊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放肆,“建川,這重要么?砂石基本上都是隨行就市,不說每天價格不一樣,但一兩周有變化肯定正常,而且價格變化也就是三分五分的差距,哪有啥子一塊多的變動?何況我們的砂石質量本來就要好一些,貴上五角一塊也很正常,這都不是問題,價格都是當時就說好的,咋個可能幾車砂石還要反悔耍賴嘛。”
“你是說胡二娃是故意為之,就是想要把我們攆出去?”張建川也笑了。
“他肯定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他做不到。”楊文俊原本清秀的眉宇間曬黑之后反而多了幾分頭角崢嶸,“做生意公平競爭,用這種小把戲來,真以為我們是瓜娃子,嚇大的?”
張建川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楊文俊這一出面,兩邊恐怕就要頂撞起,以楊文俊桀驁的性格,弄不好就搞得不可開交,難以收拾。
最主要的是張建川覺得胡倫勇雖然為人魯莽了一些,但是并非那種無腦之輩,難道這樣做就能搞垮自己的沙場,就能獨占鎮建筑公司的工程?
何況鎮中學的改擴建項目所需砂石量很大,完全可以兩家共送,如果胡倫勇想一家獨占,說句不客氣的話,光是壓貨結款就能讓他胡倫勇喘不過氣來。
送上三五千方砂石,拖上一年半載結款,光是資金利息都能把人給壓死。
胡倫勇的人脈關系和資金體量如果真的大到這種程度,他的沙場又怎么可能還這副德行,至于和自己來搶生意么?
“文俊,不急,我先了解試探一下對方的想法,我覺得恐怕還沒到你說的那一步。”張建川思考了一下。
楊文俊遲疑了一下,“建川,你出面好不好?你不是說這段時間你不適合多管沙場的事情么?會不會影響你在所里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