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院那邊怎么說?”張建川斜靠在沙發上,看著坐在自己面前有些憔悴而疲憊的男人。
有些雜亂而又沒來得及修剪的頭發鬢角有幾分花白了,其實這家伙也還不到四十。
“還是要我想辦法找錢退贓。”楊德功咧了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我若是有錢能退贓,又何必吃這些回扣?”
楊德功作為副廠長,主要是負責原料采購這一攤子,財務理論上也是他管,但是其實是黃家榮直管,他插不上手。
不過大量采購麥麩、米糠、豆粕和魚粉、骨粉以及添加劑這些東西,要吃錢很容易,也是最容易下水的高風險位置。
但是算下來,他居然是幾個人里邊吃錢最少的,就不能不讓人有些感慨了。
當然要說,這一萬出頭也不算少了,只是相對其他幾人而言就不夠看了。
單單是那個和黃家榮糾纏不清的會計,就撈了四萬多,這也和黃家榮的“大方”分不開。
張建川也了解過,楊德功吃錢也就是從87年開始,之前幾年本該是大肆撈錢的時候他反而沒動手,倒是后邊兩年廠子狀況都不佳了,他反而伸手了,原因就是他婆娘得了腎病。
張建川約摸知道腎病這玩意兒就是個富貴病,攤上了,這個家庭就算是毀了。
不但用藥昂貴,像他們這種沒有勞保的,自己付錢打針吃藥,一個家庭就算是砸鍋賣鐵也撐不了太久。
一旦進入血液透析階段,那幾乎就是一個無底洞,現在整個漢州大概就那么幾家醫院能做透析,像楊德功這樣的家庭,基本上是不可能承受得起的。
似乎覺察到了張建川目光里的憐憫,楊德功自我解嘲地苦笑。
“沒辦法,誰讓她攤上這種病了呢?我也知道不好醫,醫不好,可家里兩個娃兒還小,我能怎么辦?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娃兒沒有媽了吧?前幾年老黃對我也不錯,家里還攢了點兒錢,結果病一來,如水推沙,轉眼就沒了,……”
張建川也覺得心里有些堵,遇上這種事情,真的就叫天災人禍,就算是自己家里兩年前遇上這種事情,只怕也和楊德功一樣吧?
誰能坐視自己親人因為沒錢就這么絕望地等死,張建川覺得自己腦子好像又有些亂了,似乎一些凌亂的畫面又在腦子里一掠而過。
“但是老楊,你也不能……”
“我知道不該,哎,但有時候人真的很難選擇啊。”楊德功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句很富哲理的話,語氣里卻也充滿了寥落。
“她二十歲就跟了我,替我生了兩個娃娃,如今得了這種病,要死不活,也有人說老楊你還年輕,婆娘沒了再找一個年輕漂亮的,我不是圣人,但十多年的感情哪能說丟就丟,……”
楊德功這番話倒也不是假話。
他才三十八,就算是有兩個娃娃拖累,但是以他尖山飼料廠副廠長的身份,要在尖山鄉里再找一個黃花大閨女也不是不得行。
這是一個長情之人啊,難得。
張建川也覺得有些棘手。
這人做事應該是沒問題的,供銷采購都是一把好手,連高唐這段時間和他在一起,都學到不少東西,直言如果這家伙要在采購上糊弄自己,以現在自己的狀況,易如反掌。
舉個簡單的例子,就是以對魚粉質量的鑒別,內里都有太多門道,如何鑒別蛋白質最高、質量最好的秘魯魚粉和其他國家魚粉的差別,都有很多細節。
高唐自己都說,跟著楊德功時間不長,但是鑒別各種原料品質,搞清楚原料供應商套路的本事都漲了不少。
而楊德功在原料采購這一塊上的熟悉和人脈,也是其他人難以比擬的,高唐要想掌握這些,還為時尚早。
“老楊,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張建川不是圣人,但是面對這樣的情形,也一樣有些唏噓。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感謝張總在檢察院那邊替我說話,讓我能回來掙一份工資,也請張總代我感謝黃檢察長,我知道她也是好心。”
楊德功嘆息,“掙的這點兒工資如果要退贓款,只怕也要幾年,我婆娘怕是熬不過去了,……”
這句話又讓張建川忍不住嘆息,他發現自己自打和唐棠戀愛之后,似乎都變得感情豐富起來,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原來自己可懶得多管這種自己也管不著的事情。
想了一想,張建川沉聲道:“老楊,你我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我也了解過你的情況,你娃算是個好男人,但犯了錯也要認,我打算借給你一萬塊錢,……”
話音未落,楊德功都嚇得站了起來:“張總,是公司要借給我一萬塊錢去退贓?”
“公司不可能借給你錢,你娃在公司犯罪給公司造成了這么大損失,公司現在也有規矩,哪可能借給你錢?借給你了,如果其他人都找借口來借,那公司借還是不借?”
張建川擺擺手,“我私人借給你。”
張建川的話驚得楊德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總,你私人借給我,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錢?你可千萬莫要學我,……”
“滾你媽的蛋,老子會學你?老子還沒得那么沒出息!”
張建川都要爆粗口了。
“老子給民豐飼料公司立下這么大的功勞,未必鄉里邊和區上就沒得一點兒表示,連點兒獎金都不發給我?”
“我當個總經理,給廠里創造了幾十萬利潤,連前幾個月的工資都給大家補發了,鄉里管理費也補交了,連老呂、老莊、老鄭和江元博、楊鵬這些人,年底我都打算給他們發個三五千塊錢獎金,我自己不好意思給自己發獎金,區里鄉里總要給我表示一下噻,咋個嘛,他們都拿三五千,我連一萬塊錢獎金都不該拿?”
這話也說得沒毛病。
實際上陶顧二人也已經隱約給張建川談過,年底除了作為招聘干部該拿的獎金外,今年鄉里肯定要專門研究給張建川、高唐、趙美英三個從鄉里到廠里去干的人員另外獎金。
張建川是招聘干部,高唐和趙美英是招聘人員,鄉政府里邊有規矩可循,該發多少獎金就發多少。
但是人家三人在飼料廠瀕臨倒閉的情況下,主動請纓(其實都不是,都是趕鴨子上架),力挽狂瀾于既倒,把飼料廠盤活做大,而且搞出了現在的陣仗。
短短幾個月里盈利都要逼近七十萬,這還是在增添了兩條生產線的情況下,按照現在的勢頭,明年盈利突破兩百萬是絕對有把握的。
這種情形下,鄉政府給張建川要單獨獎勵也很正常,也沒有誰會說什么閑話。
畢竟現在尖山飼料廠和東興飼料廠的情形擺在那里。
每天來運飼料的汽車和拖拉機車水馬龍,票子滾滾打入民豐飼料公司賬戶,這都是有目共睹的。
楊德功松了一口氣,但是無限感激之余又還是有些忐忑:“張總,你得獎金是你該得的,我咋好意思……”
“老子又不是送給你,是借給你,又不是不還了,你娃現在就拴在廠里了,老老實實給老子賣命干活還債。”
張建川打斷對方。
“我人一根球一條,拿到錢也沒得啥子用,借給你也算收買人心,但你娃不準拿出去說,免得都以為老子撈了好多錢,眼紅老子,……”
楊德功深吸了一口氣,他很想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眼底還是忍不住有些濕潤。
如果這筆錢去交給檢察院退還了贓款,自己有很大可能性就是緩刑了,而自己現在掙的工資又能保住婆娘治病和娃娃讀書生活了。
“另外,這一萬塊錢借給你,你也不要全部都去交給檢察院退贓,反正你都簽了退贓協議,保證要退,但是沒說一下子就要退完,否則檢察院還要懷疑你娃是不是還在其他地方吃了錢,……”
見楊德功還有點兒懵,沒明白過來,張建川接著道:“先去退兩千,說年后想辦法等廠里發了工資獎金,再退兩千,等到明年年底或者后年再把錢退完,到時候我再去和黃檢那邊說一下,爭取你娃判個緩刑,也好掙錢退贓。其余錢,你娃省著點兒給婆娘治病用,腎病是富貴病,不好醫,要將養,說穿了就是要舍得花錢,……”
楊德功眼中的淚水再也包不住,眼圈一紅,站起身來,就要給張建川跪下來。
他和張建川素無交情,而且還是來接黃家榮和自己留下來的爛攤子。
實事求是的說,尖山飼料廠沒落不完全是他們貪污弄垮的,而是確實市場環境變化跟不上了。
就算是他們沒吃錢,尖山飼料廠大概率也就是像東興飼料廠那樣要死不活,運轉不走了。
現在人家三下五除二,就把廠子搞紅火了,甚至也沒計較自己原來的勾當,還借錢給自己解決婆娘治病,幫自己在檢察院那邊說和減輕處罰。
可以說,仁至義盡這話都遠遠不夠,這是畢生難報的大恩大德!
看到楊德功要給自己跪下來,把張建川也嚇一跳,連忙讓到一邊,一把拉起對方。
“我日,老楊,你想折老子的壽嗦?少給老子來這一套,你娃今后好生給老子賣命就行了,高唐和江元博你好好帶一帶,公司明年還要大發展,說不定還要到外地去搞新廠,采購也會越來越大,你娃啥子都懂得起,給老子把好關,……”
楊德功走了,走的時候還有些步履踉蹌。
張建川也喊他打了借條,自己先借給他三千,讓他用兩千交到縣檢察院去退贓,剩下這一千元該去帶婆娘去市里醫院看病輸液拿藥就趕緊去,耽擱不得。
值得一票,請投長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