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阿姨眼里,她一直是個有些孤獨的孩子,交了很多朋友就不孤獨了嗎?”
張述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有很多朋友怎么還會孤獨呢?
女人搖了搖頭:
“你想啊,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哭可以鬧,可以隨著心情來,但有一天你身邊圍著很多人了,那該怎么辦呢,不能因為心情不好就一言不發地冷著臉,哪有人能夠真的理解你?
“可如果去解釋,每說一次都是揭一次心里的傷疤,所以她才會表現得什么都沒發生吧,沒人會隨著你的性子來,哪怕家里很有錢啊、哪怕爸爸是個大老板啊,這些她都知道的,就只好把最不想被人看見的角落藏起來。”
原來這就是吳姨說的“代價”,張述桐想,是啊,很多事是把雙刃劍,現在你身不由己了,身邊吵吵鬧鬧,連一個安靜下來獨自傷心的地方都找不到。
“但她也很別扭,有很多給自己定下的規矩啊,裝得若無其事不代表愿意刻意討好誰,所以每年圣誕的時候,她覺得那樣子會很開心很熱鬧,就會托家里把一棵圣誕樹放到學校,組織些活動,讓班上的同學玩個瘋,但她自己不會參與,不會給誰送禮物也不會收誰的禮物,這就是她自己的別扭的堅持了。每年她和顧總都是夜里走的,別人最開心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飛機上合上眼睛啦。”
女人輕聲說:
“但你發沒發現,她所謂的‘那樣會很開心、會很熱鬧’,其實自己一次也沒經歷過,都是想象出來的。
“一個沒真正和別人度過圣誕節的女孩子怎么會知道什么叫圣誕節呢,她也許是從書里看的也許聽別人說的。所以你才覺得她有點壞心眼吧,她就是這么個笨拙的丫頭,不太聰明,別往心里去。”
張述桐只好說:
“我沒怪她,我很開心,我只是……”
“開心就好。”吳姨高興地笑笑。
張述桐面上也笑了笑,心里卻想顧秋綿你真是有點笨啊,從前巧克力事件的時候也沒什么壞心思,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人相處顯得有些笨拙,結果不小心把所有事都搞砸了,從此連個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一直沒能交到什么朋友,每次看見她的時候總是那個坐在窗邊寂寞的背影。
可為什么交到了很多很多朋友,還是很笨拙很孤單呢?
他還記得顧秋綿和自己說過,她和媽媽離世前見的最后一面是個晚上,那個夜晚再尋常不過,你深愛的人坐在床前親吻你的額頭,她關上燈道了句晚安,從此你們再也見不著面。
張述桐忽然有些難過了,他也忽然想起自己為什么會難過,原來他認識顧秋綿不是轉學那天,而是在更早的時候,他們兩個同是省城里轉來的學生,就在開學的前一天,他坐船來到小島,渡船靠岸,張述桐看到港口上站著一個女孩。
那天的天空藍得像是水洗過,風吹得宜人心脾,女孩在一群人的擁簇下靜靜等著船上的男人。
可為什么看上去那么孤獨呢,那是張述桐怎么也想不通的問題。
但那時他還是個很野的小孩,從不在想不通的問題上駐留一刻,張述桐來到了新家,趁父母打掃衛生的時候騎車溜了出來,他知道這座島最熱鬧的地方只在中心,外圍是一片荒涼的野地,他在小島的北部停下了,只因又看到了那個女孩。
她從一處小小的墓園里走出來,天氣晴朗,踩過的雜草上卻滾落著露珠。
張述桐不清楚她為什么會跑來這里,也不知道她來此處是祭奠誰,因為他知道女孩有個美滿的家庭,她的老爸是當時從船上笑著走下來的男人,老爸一看就是個有錢又英俊的老爹,還有她老媽,年輕又漂亮,當然張述桐見到那個女人不是在小島的港口上,而是在上船之前、市里的碼頭邊,一個女人在男人的面頰上親吻了兩下,留下了一個很淺的口紅印,他當時腦子里只有一根筋,便覺得既然親吻,就一定是夫妻了。
女孩是偷跑出來的,張述桐遠遠看到了開車來找她的人,可有著很有錢的老爸和很漂亮的老媽,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傷心的。
張述桐又記起,當初她那條圍巾被人踩了一腳的時候,顧秋綿隱約說過,那條圍巾是我媽媽……她話沒說完,可張述桐能猜到她想要說什么,無非是說這條圍巾是她媽媽送給她的禮物,可他那時想你可是個大小姐,一條圍巾沒了而已,退一步講,讓你漂亮的老媽再織一條不行嗎?
“她總喜歡圍的那條圍巾其實是她媽媽送給她圣誕禮物,”吳姨說,“寓意是平平安安,所以她很多年都不收禮物了。”
怪不得那次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別人問她最難忘的圣誕禮物是什么,被她若無其事地帶過了。
你可以改變一些東西,但總有些無法改變的事。
張述桐后悔沒有早一點記起這段往事,如果早點記起的話,不久前他在小島北部的荒野上,絕不會只在車座上默默的看。
張述桐在心里低低地道了一聲歉。
“但不要可憐她。”
張述桐愣愣地抬起頭,詫異地看向面前的女人。
吳姨很嚴肅地說:
“她不需要你的可憐。”
對方將“你”這個字咬得很重,接著吳姨又柔聲說:
“她也知道自己已經比大多數孩子幸福了,如果真的祈求誰的可憐與同情,又怎么會堅持到今天呢?”
“你和吳姨說什么呢?”
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張述桐和吳姨同時轉頭,顧秋綿從洗手間出來了。
“綿綿你今天是不是干壞事了?”吳姨收斂眼里的憐惜,輕笑著說,“同學來找我告狀了哦。”
顧秋綿瞪向張述桐,張述桐卻不敢瞪吳姨。
“你們兩個先聊,我才想起還有一床被子沒收。”
她說完便輕飄飄地走了。
留在兩人待在客廳里,張述桐還在心里回味著剛才的那些話,他迎上顧秋綿的眼神,卻始終說不出什么話。
可能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倒也讓人看不出什么異常,顧秋綿在沙發上坐下來,撐著臉問:
“是不是很失望,家里什么也沒有裝飾。”
“還好,反正今天已經玩得很開心了。”張述桐嘀咕道,“你困不困?你要睡的話我就先走了。”
“我要說不困呢?”
“那我就陪你一會。”張述桐局促地拿起遙控器,“看電影嗎,我推薦周星馳的。”
“不想看吧。”她想了想說。
“那你想看什么?”
“你還好意思說,”顧秋綿沒好氣道,“你每次都說陪我看電影,有沒有一次看完過?”
張述桐真有點內疚了,他趕緊表示,今天哪怕不回家也會看完。
顧秋綿卻哼道:
“誰要你不回家在這里陪,想得美。”
“那該干點什么?”張述桐絞盡腦汁,“你上次說要玩真心話大冒險,繼續?”
“不用啦。”她輕笑著搖搖頭,“其實我已經有點困了。”
“是嗎……”
“今天我一般睡得早點。”顧秋綿又嫌棄地擺擺手,“走吧走吧,知道你早就想走了,我送送你。”
張述桐被她推得站起身子,他也不知道該不該走,他覺得吳姨說得沒錯,顧秋綿不需要誰的可憐,不久前有一個女孩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她從不告訴你去哪,也不告訴你要去做些什么,她的心思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你猜測不透,她的臉上流露著淡淡的落寞,在月光下許了一個心愿,可這一刻她的唇邊掛著恬靜的笑。
一如這個恬靜的夜晚。
既然她最后也沒有將母親的事說出口,為什么要做那個大煞風景的人呢?
張述桐扭頭看向窗外,那里漆黑而安靜,別墅里只有他們三個人在,等他走后就成了兩個,整棟別墅的二樓晚上只住著一個人,不久后她透過大大的落地窗看到的景象,將與此時的自己看到的無二。
他就是這種人了,平時走得很快,如今腳步一頓就會被人察覺出異常,顧秋綿停下腳步,她垂下眼簾:
“你別瞞我,吳姨是不是跟你說什么了?”
顧秋綿又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她說……”張述桐組織著詞匯。
“不要騙我。”
最后,張述桐同樣沒有將那件事說出口,他其實也是個蠻笨拙的人,這時候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有憑著直覺改口道:
“要不要陪我出去逛逛,去商場。”
幾小時前他們在集市上閑逛,八點鐘的時候那棵圣誕樹亮起,周圍的人紛紛拿出手機,就連若萍也興高采烈,顧秋綿卻恍若未覺,那時張述桐以為她覺得自己家的圣誕樹沒什么好看的,其實根本不是。
“現在還沒下班,還有十分鐘才到十點。”
既然沒有下班,說明那棵巨大的圣誕樹還沒有熄滅,那是整座島上能找到的最大的圣誕樹了,在媽媽還陪著她慶祝圣誕節的時候,省城里有游樂園有CBD有繁華的長街,區區一棵圣誕樹算不得什么。
可張述桐卻想,顧秋綿應該好久沒在這天晚上看過圣誕樹了。
“可圣誕節就要去看看圣誕樹,走嗎?”
顧秋綿怔了一下,她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只是咬著嘴唇,輕聲道:
“你傻不傻,還有十分鐘折騰什么……”
“我一定能騎到。”
張述桐認真地向她保證。
摩托車的轟鳴響徹了盤山的小路,明亮的車燈將夜幕刺穿了一個窟窿,張述桐全神貫注,在寒風中飛馳。
顧秋綿坐在他的后面,一只手環住了他的腰,在不是這么久遠的時間以前,他們就這樣從宮殿一樣的別墅中逃出來,那時候他們還沒有一個目的地,如今卻有了明確的方向。
12月25日九點五十八分,張述桐捏住剎車,一個趔趄在商場門前停下,輪胎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下意識抿住嘴唇,用力錘了一下車把。
他們還是晚了一步。
面前漆黑一片。
是啊,早該想到的,商場雖然十點下班,可怎么會準點才開始散場呢,下班前的準備工作很早就開始了,打掃衛生、遣散顧客、將隨處可見的圣誕節的裝飾收起來,當然也包括關掉那棵圣誕樹的光源。
其實他們也知道這點,可誰都當沒有想到,因此一路沒有說話,只有感受著夜風在耳邊咆哮,如今摩托車一刻不停地停在商場門前,門前已經黑了。
整座商場都沒有幾個人在,門外的臨時集市上,幾個小販在收拾著攤子,借著他們照明用的便攜燈,能看到那棵圣誕樹的輪廓。
張述桐摘下頭盔,露出一張默然的臉。
還是沒有趕上。
人在錯過某件事后就會在懊惱中下意識尋找著某個可能,比如他如果早點發現顧秋綿為什么去那邊墓地,比如他早點問吳姨別墅里為什么不過圣誕節,又比如他們兩人回家換摩托車的路上、自行車能騎得再快一點……
可惜沒有如果。
張述桐跨立在車子上,顧秋綿就在他身后,她同樣能看到面前的景象,比自己只早不晚,從車子停穩后她便沒有說話,張述桐有點不敢看她,不是嫌丟了臉,這是她第一次在島上過的圣誕節,明明答應她要去看看這棵張燈結彩的圣誕樹,卻還是沒有做到。
不是多么深的遺憾,顧秋綿一直是個堅強的人,她有著終究無法釋懷的事,這件事不因交了多少朋友改變,可她還是將孤獨藏得很深,絕對不會被人發現。
從前張述桐以為人際關系改善了她就不會再有心事了,但怎么可能呢,她只是很倔,這樣的她怎么可能因為看不到一棵圣誕樹而失落。
但張述桐還是有些失落,他還在不停地想著哪里可以找到圣誕樹,這時一陣淡淡的香氣鉆進他的鼻腔:
“已經看到了啊。”
“……明明已經滅了。”
他看到了顧秋綿那雙漂亮的眸子,不算多么飛揚,在夜色下亮晶晶的。
“就說你這人笨笨的,”她忽然笑了,指著摩托車的車頭燈說,“那這是什么?”
張述桐愣了一下。
“快把燈打開呀,我要拍照!”
他連忙插好鑰匙,用力一擰,雪白的車燈將面前的圣誕樹打亮,一同照亮的還有女孩的背影。
她連著拍了很多張照,像是見到了新奇的玩具,興奮不已:
“給我拍。”
顧秋綿二話不說將手機塞給他。
張述桐按下快門,亮起的閃光燈中,一道銀色的光芒措不及防地照進他的眼簾。
張述桐的眼睛閉上又睜開,他的目光停留在顧秋綿的脖頸上,那里掛著一枚四葉草形狀的項鏈。
“所以呢?”夜里十一點,有人慢悠悠地問,“這就是全部的事情了?”
“差不多吧。”張述桐說。
“干了件很浪漫的事啊。”清逸興奮道。
“還好吧。”
“我覺得你越來越開竅了。”
“咳,先不說這個。”
“說吧,找我干什么?”
“問你件事。”
他在書桌前的明亮的臺燈下,打量著一張泛黃的紙:
“今晚的計劃里,是不是沒有那個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