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青年一身嶄新西裝馬褂,端的是風流倜儻,意氣風發。
周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大師的影子。
像!
太像了!
可在張淑芬的記憶中,這位應該就是蘇稽大戶汪家四少爺汪遇,這個讓她記憶深刻的青花瓷盆,確實精致而美麗。
莫非是本家兄弟,所以長得像?
“要得,保證給你裝的巴巴適適。”張淑芬笑盈盈接過青花瓷盆,拿了雙筷子,把切好牛肉一片片往盆里裝,一圈一圈環繞,確實不錯。
后邊跟著的小廝遞上木蓋小心蓋上,然后裝進食盒。
張淑芬看著汪遇笑問道:“汪少爺這是又給未婚妻送的?你都送一年了,什么時候成親,我們能不能去討口喜酒喝?”
后邊排隊的客人也紛紛跟著起哄,臉上都帶著笑。
“快了快了,再過幾個月就去下聘,明年指定能吃上喜酒,到時候張姐和周哥可一定都要來。”說起未婚妻,汪遇臉上的笑容燦爛了幾分,摸出一個銀元遞了過去,“不用找了。”
“謝謝,我們肯定來撒!”張淑芬笑容愈發燦爛。
一旁的周毅也是抬頭笑著道:“要得!”
汪少提著鳥籠往一旁停著的馬車走去,小廝提著食盒快步跟上。
周硯下意識想要跟上,卻發現身體根本無法移動,只能目送那馬車遠去。
沒錯……
這是張淑芬的記憶,所以周硯的活動范圍僅限于她的視線范圍之內。
周硯沒法,盯著汪少的臉,記住了他右頸處的黑痣,明天可以找大師驗證一下。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碧藍的天空,一行紅色時間標注格外醒目:1937年6月21日
周硯伸手碰了一下欄桿,手直接穿模透過了石頭。
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很顯然,他無法干涉這一段記憶,只能旁觀。
或者說是——讀取。
淑芬確實沒吹牛,鹵肉攤的生意實在太好了,排隊的盛況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就賣完了一百多斤鹵肉。
那些大戶家的小廝,鹵豬頭肉和鹵牛肉都是論斤買的,出手闊綽。
周硯甚至覺得,這比1984的蘇稽,生意還要更好做一些。
狗大戶是真有錢,而且樂意花錢。
不像1984,鎮長一個月工資才堪堪過百,萬元戶都是超級富豪。
周硯注意到了鹵肉攤旁蹲著兩個小蘿卜頭,一個五歲左右,一個三歲左右,正全神貫注的看著一群搬運掉落碎肉的螞蟻。
張淑芬不時看兩人一眼,嘴角帶著笑。
“大伯,二伯?”周硯若有所思,看著和帆娃確實長得像,虎頭虎腦的,臉都肉嘟嘟的,可見家里條件確實不錯。
鹵肉賣空,食客散去,張淑芬和周毅開始收攤。
旁邊停著的馬車上下來一個穿褐色長褂,頭戴黃色圓帽的中年男人,快走兩步上前來,圓臉上堆起笑容:“張大妹子,鹵牛肉專賣權的事你們考慮好了嗎?我一年給你100塊銀元,牛肉的拿價再給你讓一成,一天我至少要五十斤牛肉,只要你保證整個嘉州城里只有我們飛燕酒樓賣你家的鹵牛肉。”
張淑芬笑吟吟道:“要得,黃老板這么有誠意,我們也合作一年了,這個事情就這樣定了嘛。”
“這是……黃四郎?”周硯看著這個和黃鶴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黃鶴他爹黃四郎了,確實是張記的長期合作伙伴啊。
“太好了!”黃四郎拍手,又連忙左右看了一眼,壓低了幾分聲音道:“錢我明日讓我老表來周村拿肉的時候一并送來,這份契約書你瞧瞧,沒問題就簽了吧。”
“黃老板,我做人做事你曉得的,不需要整這些,我說了嘉州城鹵牛肉只賣你一個人,那我肯定不會賣一兩給嘉州其他酒樓、飯店。”張淑芬沒接那契約書,表情嚴肅道:“我雖是女人,但一諾千金。”
“要得!我信得過你。”黃四郎把契約書收起,又和張淑芬把鹵牛肉的價格確定,便轉身上了馬車離開。
“媽媽,我餓了。”
“我也餓餓!”
兩個小蘿卜頭跑了過來,仰著腦袋沖著張淑芬喊道。
“走嘛,媽媽帶你們去買米花糖吃,家里給你們留了個鹵豬蹄,中午熱一熱好吃得很!”張淑芬一手牽起一個,沖著周毅笑道:“我帶娃兒去買菜,你先收嘛。”
“要得,我把東西裝好了,就來接你們。”周毅憨笑著點頭,把砧板和菜刀往一旁的平板馬車上裝。
“買米花糖去了”兩個小蘿卜頭甩開她的手,在石板路上開心地跑著。
張淑芬臉上帶著笑,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邊,一路上和小販們熟絡的打著招呼,在豆腐攤前停下買了一塊豆腐,魚販子那里挑了兩條鯽魚,和商販討價還價,不一會手里就提滿了菜。
周硯的身體不受控制的跟著往前,嘴角跟著上揚,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可真漂亮,也是個活潑愛笑的女子。
這時候的老周家,生活富足,日子還挺好過的。
周硯走著走著,恍若一腳踏空,眼前驟然一黑。
畫面再度清晰時,夯土墻上一行猩紅字幕:
1937年8月16日,夜,19:21
“你一個殺牛的,拿什么去抗·日?你連槍都沒摸過!你……你走了,我們孤兒寡母怎么活?”房間里傳來了女人的抽泣聲。
周硯將視線從墻上移開,便看到張淑芬淚流滿面的捶著周毅的胸膛。
周毅還是那身短褂,身上背著一個包裹,神情已然沒了前些日子的憨厚,多了幾分堅毅與果決。
“淑芬,小鬼子犯我國土,殺我同胞,奸我姊妹,我若不去,鬼子遲早要打到嘉州,到時候誰來護你們母子?”周毅神情堅決,扶住她的肩膀柔聲道:
“家中銀元和金圓券我已經全部換成了黃金,藏在床腳下的暗格里,你小心收好,莫要被他人知曉。汪遇說亂世買黃金,恐怕接下來世道都不會太平,你帶著兩個孩子,要照顧好自己。”
“我和幾位叔伯兄弟已經打了招呼,讓他們照看你們母子,你放心,我們老周家只要還有一個男兒活著,就沒人能欺負到你們母子頭上。”
張淑芬漸漸不哭了,撲入周毅的懷中,緊緊抱著他,像是要把自己揉進他的身體,又像是害怕一松手就會消失。
周毅輕輕撫著她的背,眼角亦是有一滴淚水滑落,被他無聲揩去。
“你放心,我還要回來給那兩個臭小子修房子,娶媳婦呢。”周毅在她耳邊輕聲道:“打完鬼子,我就回來了。”
“嗯。”張淑芬應了一聲,鼻音有點重。
周硯在旁緩緩握緊了拳頭,一股悲壯之情涌上心頭。
此時此刻的中華大地上,這一幕不知在多少家庭中上演。
這是他爺爺,血脈相連,更是令人心神激蕩。
“周哥。”敲門聲響起。
“來了。”周毅應了一聲,松開張淑芬,走到床邊看了眼熟睡中的兩個兒子,毅然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毅哥!”張淑芬拿了一雙布鞋追了出來,塞到他手里,紅著眼眶道:“拿著路上穿。”
“好。”周毅笑著接過。
門口,穿著一身粗布短褂的汪家四少爺肩上扛著兩把槍,上前一步,笑著道:“張姐,你放心,我跟周哥先去蓉城,我有個表叔在20軍當副營長,我們先去投奔他,我會教周哥打槍的。”
“汪遇,你好好的汪家少爺不當,為何也要參軍?不是明年要成親了嗎?你走了,你的未婚妻怎么辦?”張淑芬看著汪遇,臉上滿是不解之色。
“國難當前,山河破碎,何以家為?我當以身許國,救國為先!”汪遇斂了笑容,腰桿挺得筆直,眼中多了幾分決然。
周毅聞言也是不覺挺直了腰桿,握緊了拳頭。
周硯微微張著嘴,看著汪遇心神震蕩,國難當頭,富家少爺亦投身救國,無所畏懼。
張淑芬抿嘴,眼淚又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
汪遇從腳邊提起一個食盒,遞給張淑芬,語氣軟了幾分:“張姐,我今晚是翻墻逃出來的,走得匆忙,勞駕你明日替我去一趟嘉州,給邱府邱小姐送一斤鹵牛肉。
這食盒里還有一封我給她寫的信,請務必和食盒一并交給門房。你只要說我的名字,門房會知曉的。”
“邱府?哪一個邱府?”張淑芬追問道。
周硯也是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邱府?邱小姐!
“東大街街尾,迎春門正對著的第一家,邱府,你一問便知。”汪遇說著又摸了十枚銀元遞向張淑芬,“張姐日后再去嘉州城,若是順路,請往邱府送一份鹵牛肉,她就愛吃你做的鹵牛肉。”
“好。”張淑芬把銀元收下,點頭道:“我定給你送到。”
“果然!”周硯忍不住拍手,竟真的是那個邱家,邱老太這會應該是二十歲左右的邱家大小姐,或許汪遇一去不回,這封信和這份鹵牛肉,便成了她一生的心結。
“周哥,走!”汪遇把一桿槍丟給周毅,轉身向著院外走去。
周毅再看了一眼張淑芬,也是決然的快步跟上。
張淑芬有些踉蹌的追到院門口,看著他們駕著馬車離去,還是忍不住帶著哭腔喊道:“周毅!我等你回來!”
駕著馬車的身影晃了晃,用力抽了一記馬鞭。
張淑芬看著馬車消失在村口,許久才把院門關上,雙腿一軟,不受控制的靠著門癱坐在地,抱著腿低聲抽泣。
周硯站在旁邊,下意識伸手想要安慰她,手卻穿了過去。
是啊,她也只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女子而已,帶著兩個孩子,亂世開啟,丈夫出川報國,此刻內心該有多驚惶。
“沒事的,他會回來的。”周硯在心中默默說道,可惜她聽不到。
畫面再轉。
平板馬車停在了迎春門對著的東大街,張淑芬兩眼紅腫,叮囑兩個孩子在車上不要亂跑,打開手邊的食盒,看了眼里邊的漂亮青花瓷盆和一封信。
周硯跟著看了一眼。
封面上寫著:
綺綺玉展
汪遇
筆跡遒勁有力,讓周硯自愧不如。
信里寫了什么?
或許便是邱老太的心結所在。
張淑芬確認信和鹵牛肉都在,便重新蓋好食盒,下車找路邊街坊詢問后,叩開了邱府大門。
周硯站在她身后,看著眼前精致華美的邱家老宅,此刻還是一座頗具江南水鄉意境的四合院,白墻青瓦,飛檐木雕,厚重的紅木大門,門口立著一對栩栩如生的石獅。
占地不算廣,可處處透著精致。
與半個世紀后的破落模樣,完全不同。
“這是蘇稽汪家汪遇少爺托我給你們家小姐帶的鹵牛肉,里邊還有一封給小姐的信。”張淑芬把食盒遞上。
“往常都是汪少爺親自送來,怎么今日遣你送來?”門房接過食盒,有些意外,但還是看著她頗為客氣道:“要不要喝碗水?”
“汪少爺有事來不了,便托我送來了,不用喝水,我還有兩個娃娃,東西送到,我就走了。”張淑芬搖頭,轉身駕車離開。
周硯飄在馬車后邊,回望著邱府的方向,門房把大門關上,不多時,馬車轉過拐角前,他看到了邱府的大門再度被打開。
一道穿著米色旗袍的倩影沖了出來,站在街頭左右回望,精致絕美的面龐上掛著淚痕,滿是慌亂與茫然。
是她。
邱府小姐邱綺。
段語嫣有七分像她已是美女,邱小姐的容貌、身段皆是絕佳,此刻卻是凄美。
她應該已經看了信,或許只是看了開頭…
馬車拐入旁邊那條街道,視線隨之消失。
嘔嘔——
張淑芬扶著院墻干嘔了幾下。
“淑芬,你最近怎么經常干嘔啊?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一個微胖女人給她端了一碗水來,一邊輕撫著她的后背關切道。
周硯退到一旁,抬頭看了眼天空:1937年10月16日,早,6:11
張淑芬接過碗喝了一口溫水,輕撫著小腹道:“林嫂子,我可能懷上了。”
“真的!”林嫂子驚喜道:“太好了!小叔子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興!”
張淑芬也笑了笑,但笑容中又有一絲愁緒,低聲道:“也不知道周毅他到哪了,現在過得好不好。”
“淑芬你放心,小叔子吉人自有天相,打完鬼子就回來了,肯定沒事!”林嫂子笑著寬慰道:“前幾個月要好好養胎,接下來你可千萬別干重活了,你就負責管鹵水和鹵肉,剩下的粗活交給我來!”
“那就麻煩林嫂子了。”張淑芬有些不好意思道。
“一家人,有啥子麻煩,反正你也給我開工資,我該做的。”林嫂子不以為意的擺手。
周硯的目光不禁落在了張淑芬的小腹上,這是…三伯周漢?
算算年紀,還真是今年懷上,明年五月出生。
淑芬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還要忙著做鹵肉已經夠苦夠累了,又懷了一個,日子可不太容易。
好在老周家有互幫互助的傳統,除了來幫工的林嫂子,不一會又有兩個嬢嬢主動上門來搭把手。
聽說張淑芬懷上之后,立刻表示從明天開始,一早都來幫忙干活。
張淑芬說要給她們發工資,但被她們嚴詞拒絕了。
張淑芬坐在一旁,默默揩拭掉眼角的淚水,便又笑著起身進了廚房。
周硯想跟著進去,畫面驟然一變,眼前出現了一道門。
“使勁!使勁!頭出來了!”
“兒子!生了個兒子!”
房間里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和林嫂子高興的聲音。
周硯站在門口,看著門上的時間:1938年5月16日,午,12:32
三伯周漢,呱呱落地,轉場快到他有點觸不及防。
嬰兒裹上小被子,幾個村里的嬢嬢進進出出,幫著收拾打理,很快屋里就重歸平靜。
周硯這才飄了進去。
張淑芬臉色蒼白,身后墊著個枕頭,看著身旁剛出生的孩子,臉上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
周清和周澤兩個小蘿卜頭趴在床邊,一臉好奇的打量著剛出生的小弟弟。
“媽,怎么又是個弟弟啊?不是說好給我生個妹妹嗎?”周清抬頭看著張淑芬說道,語氣中帶著幾分小失望。
“嗯,要妹妹。”周澤跟著點頭。
“好好好,下次給你們生個妹妹。”張淑芬略帶無奈地笑道,看著襁褓里的孩子,卻低聲道:“兒子好啊,這亂世,女孩要遭罪的。”
“淑芬啊,來,先喝碗小米粥,孩子我給你看著,先把月子坐好,鹵肉等出了月子再忙活。”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端著一碗小米粥走進門來,走到床邊坐下,滿眼心疼的看著張淑芬,“生孩子,太遭罪了。”
“娘,我沒事,這都第三個了,早習慣了。”張淑芬扯起嘴角笑了笑。
“娘?這是祖祖?”周硯看著這女人,眉眼和張淑芬確實有幾分像,他記得祖祖的名字好像叫李珍,去掃過墓。
“不管生幾個,還不是一樣疼,我生了你們兄妹四個,哪個不是疼的死去活來,鬼門關上走一遭才能把孩子生下來。”李珍舀起小米粥吹了吹,小心喂給張淑芬,一邊道:“我跟你老漢說了,等你出了月子我再回蓉城,你一個人,周毅又不在,我實在放心不下。”
“娘,謝謝你。”張淑芬紅著眼睛看著李珍。
“我是你娘,有啥子好謝。”李珍笑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寵溺道:“我還經常想起你小時候的模樣,一轉眼你都成三個孩子的媽了。”
“外婆,我也想吃。”兩個小蘿卜頭湊過來。
李珍笑著說道:“等我喂你們娘吃了,再給你們盛哈,她吃了要休息一會。”
“嗯嗯。”兩個小蘿卜頭乖巧點頭。
周硯笑著站一旁,有媽媽在,挺好的,至少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身邊有個最愛她的人。
畫面漸漸模糊,再變得清晰。
墻面上,時間:1938年6月15日,早,7:30。
張淑芬頭上包著一塊帕子,在院子里散步。
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我來!”李珍快步走了出來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提著母雞和一包紅糖的黃四郎,晃眼一年過去,他看起來蒼老了幾分,原本胖乎乎的臉頰也瘦了一圈。
“黃老板,你啷個又來了,這都第三回了,我說了,要等淑芬把月子坐滿才行嘛。”李珍嘆了口氣道。
黃四郎陪著笑臉道:“李嬢嬢,我就是算著時間來的嘛,我也沒辦法,客人總是問啥時候上鹵味,我一個月沒有賣,客人都要跑光了。你曉得撒,這個世·道生意不好做啊……”
“黃老板,明天你讓人來拉鹵肉嘛,你要好多,我先記著。”張淑芬走了過來,笑著開口道。
“要得!太好了!張大妹子,你再不復工,不止是我們飛燕酒樓熬不住,鎮上的食客也等傷心了。”黃四郎滿臉高興,“鹵豬頭肉那些照舊嘛,鹵牛肉要一百斤,好多客人找我預定,都堆起的。”
“要得。”張淑芬點頭,看了眼他手里提著的東西:“東西你提回去嘛,上兩次來都帶了東西的。”
“哪有提回去的道理,這老母雞你留著好好補一補嘛,我就先回去了。”黃四郎把東西放到門檻上,轉身走了。
“淑芬你……”李珍有點擔心地看著她。
“媽,今天月子就坐滿了,也該開工了,趁著現在還能掙錢多掙點,以后的世道還不曉得怎么樣,養三個娃娃要多存點錢。”張淑芬笑著打斷她:“你去幫我喊林嫂子過來一趟嘛,有她幫忙,我省了不少力氣。”
“要得。”李珍點頭出門去了。
周硯看著坐完月子,胖了有二十來斤的張淑芬,身材倒也依舊勻凈,臉上多了些肉,看著還更親切一些,皮膚也是白白嫩嫩的。
張淑芬站在院子里的水缸前,細細打量著自己許久,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1939年8月16,午,11:40
蘇稽石板橋頭。
張記鹵味攤前零散圍著幾個客人,買了鹵味之后便匆匆快步離去。
原本熙熙攘攘,頗為熱鬧的橋頭集市,如今只有幾個老人在賣一些手工竹編的簸箕、草鞋,面攤老板娘皺眉苦臉的坐著,不見當初在旁煮面的老板。
一眼看去,顯得有些蕭條。
鹵味攤后邊站著一個黑黑胖胖的女人,周硯仔細辨認了一下,才認出是張淑芬。
短短一年時間,她變黑了許多,更是變胖了許多,看著足有一百六七十斤。
一頭短發也是修的頗為潦草,看起來再無初見時的那份干練清爽,屬于丟在人群里不會多看兩眼的那種。
兩個小蘿卜頭旁邊多了一個更小的蘿卜頭,坐在特制的背篼里,眼巴巴的瞅著兩個哥哥在一旁玩跳格子。
“老板,我要一斤鹵牛肉。”一道溫柔的女聲拉回了周硯的思緒。
回身看去,臉上露出了幾分訝色,這穿著一身黑色旗袍,眼眶微紅,憔悴卻依舊不失美貌的,不正是那日驚鴻一瞥的邱家小姐邱綺嗎!
她手里捧著一個青花瓷盆,遞向張淑芬,低聲道:“裝在這里面。”
張淑芬看著那青花瓷盆也是愣了愣,兩年沒看到這個盆,但顯然她還是認出來了,她接過盆,又看了一眼面前這個漂亮的姑娘,嘴唇動了動,點頭道:“好。”
林嫂子挑了一塊牛腱子準備切,張淑芬洗了手,走過來接過刀,“林嫂子,我來吧。”
牛肉切片,然后一片片順著裝進青花瓷盆,在盆里盤成圈,就如兩年前她給她做的那份一般。
邱綺雙手捧著接過青花瓷盆,看著里面堆迭整齊的牛肉沉默良久,抬頭看著張淑芬輕聲道:“謝謝。”
她捧著青花瓷盆轉身,肩膀微顫,一步一步走向一旁停著的馬車。
周硯看到了眼淚從她臉頰滑落,滴落在石板橋頭的青石板上。
丫鬟上前,遞過一枚銀元,快步跟上。
張淑芬手里捏著那枚銀元,也是看著邱綺的背影愣愣出神,等到馬車遠去,輕聲自語:“兩年了,汪少爺有給她寫信嗎?”
“嘛嘛…”
孩子的哭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連忙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把娃抱起來哄。
“剛好兩年整,她親自拿著青花瓷盆來買鹵牛肉,是有什么寓意嗎?”周硯看著馬車消失在視線中,突然有些好奇汪遇那封信里寫了什么。
“淑芬,你最近怎么又曬黑了一些,而且看起來比之前還胖了點?”林嫂子收拾東西,回頭看了眼張淑芬道,“你剛嫁過來的時候,吃東西可克制了,生怕肚子上多長一點肉。”
“家里沒個男人,黑點胖點事情會少很多,瞧我現在都能掀翻一個壯漢了。”張淑芬笑了笑道:“三個娃還指著我活呢,這年月,女子好看是禍不是福。”
周硯聞言默默攥拳,看著張淑芬的臉愣愣出神。
哪有什么鐵娘子,不過是為母則剛而已。
老太太原來從年輕時候就這般清醒。
畫面在孩子的哭聲中漸漸模糊。
嘉州城熱鬧的街道漸漸變得清晰。
周硯下意識先抬頭看了眼天空:1939年9月8日,早,9:00
平板馬車停在了一處巷子里,黃四郎正指揮著幾個干活的從馬車上往后廚搬運鹵肉,車上裝了八筐鹵肉,足有數百斤。
張淑芬穿的一身粗布衣裳,只帶了周清過來,在旁邊看了一會,等只剩黃四郎的時候,才開口小聲問道:“黃老板,今天怎么要那么多鹵肉?有人辦席嗎?”
“你沒聽說啊?”黃四郎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壓著聲音道:“城南段家大公子迎娶邱家大小姐,今天在我們飛燕酒樓辦酒席呢!嘉州名流齊聚,據說督察專員和縣長都會來,要辦整整八十多桌呢!”
張淑芬若有所思,問道:“邱家?迎春門的邱家?”
“對!”黃四郎笑著點頭,“邱小姐小姐可是嘉州城有名的美人,她最愛吃你做的鹵牛肉了,常來我們飛燕酒樓吃飯,每次必點鹵牛肉。”
張淑芬沉默了,想了想,又問道:“那段家大公子是良配嗎?”
黃四郎聞言笑道:“張大妹子你這話說的,段家可是嘉州第一大戶!段家大公子留洋八年,年初剛回來,風度翩翩,學富五車。
我前兩日去段家府上見過,有幸和他交談了幾句,待人溫和,說話做事也很有涵養,咱們嘉州城找不到第二位和他一般的青年才俊。
有說法他要去國立中央大學當教授,也有傳聞說他成親之后,還要繼續出國深造。邱小姐和段少爺成親,那可真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張淑芬聞言舒了口氣,也跟著笑了:“挺好的,那邱小姐就不怕被惦記了。”
“是啊,之前據說有個副·官想要納她當妾,把邱家都逼上絕路了。段家上門提親,才把此事化解,不然……”黃四郎左右瞧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那副·官五十多歲,據說還喜歡打女人,娶進門的小妾被打死了兩個呢。”
“真是混球!”張淑芬咬牙,下意識握拳。
“說不得,說不得。”黃四郎連忙擺手,悄摸摸給張淑芬塞了一個沉沉的口袋,“你回去再點,明天馬車就修好了,我讓我老表的大兒子來取貨,你就不用送了。”
“要得。”張淑芬應了一聲,把錢袋子揣好,駕著馬車離去。
周硯若有所思,難怪那日邱綺特意來蘇稽,端著青花瓷盆買了一斤鹵牛肉,她是在用那種方式來告別汪遇吧?
亂世佳人,命運早已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
兩年癡等,不知是否有等到他的信或消息?
至少她還算嫁得良人,在這亂世之中,沒有淪為軍閥玩物,也算幸運的了。
從結果來看,若是她嫁給了汪遇,應該也會死在后來的汪家大火之中,化為冤魂。
當然,這是他一個旁觀者的看法,用結果來推導,向來沒有人情味。
周硯本以為畫面會再轉,但馬車從巷子里出來,卻轉到了街上。
玉堂街上,人山人海。
段、邱兩家聯姻,今日大婚,在飛燕酒樓辦婚禮。
嘉州城中百姓,不少來看熱鬧的,擠滿了玉堂街的兩側。
嘉州第一家族段家少爺,求娶嘉州第一美人邱家小姐邱綺,對于籠罩在戰爭陰影之下的嘉州,算得上是難得的喜事。
大家都想來看熱鬧,沾沾喜氣。
段家家丁抬著一籮筐的喜糖沿路散給圍觀的人們。
“來了!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街上的人們紛紛伸長了脖子向著長街那頭瞧著。
張淑芬把馬車栓好,抱著周清也是擠到了街邊,探頭看著。
周硯飄了起來,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鑼鼓隊后方一輛緩緩駛來的軍用敞篷吉普車。
段家果然有錢有勢,竟連軍方的車子都能借的到。
“前方都打成那樣了,一個商賈之子結婚,竟然用的軍車!實屬可惡!”
“你懂個錘子!段家上個月為抗日捐款一百萬銀元!這車是省里特批給段家當婚車的,為的就是表彰段家捐款救國的大義,堵上你們這些家伙的嘴巴!不然督查專員和縣長能來?”
“一百萬銀元!”
“段家硬是慷慨大方!該他們掙錢!”
圍觀百姓紛紛咋舌,對段家好感度大漲。
敞篷車后排坐著的正是新人,周硯飄得高,看得清楚。
新郎穿著一身藍色西服,頭發二八分,長得確實俊朗,身姿筆挺,坐在車里看著就挺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看著斯斯文文的。
新娘穿的不是婚紗,而是一套紅色的喜服,鳳冠霞帔,手里拿著一把團扇,擋著面,坐的端端正正,腰背同樣挺的筆直。
車子緩緩駛過的時候,可以同時看到兩人的側臉。
才子佳人,確實配一臉。
飛燕酒樓門口,數千響的鞭炮響徹街道。
吉普車緩緩停下,新郎先下了車,高高瘦瘦,卻又能撐得起西服,絕對不是個瘦竹竿。
伴娘拉開吉普車門,穿著華麗霞帔的新娘卻不太好下車,可把眾人急壞了。
新郎見此走了過去,彎腰進車里,把新娘從抱了下來。
團扇垂下,露出了邱綺那張絕美的臉,她的臉上有著一絲驚訝,微微上揚的嘴角,則帶了點甜蜜的味道。
郎才女貌,在這一刻具象化了。
西裝皮鞋與鳳冠霞帔,竟也能如此般配。
人群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和掌聲,圍觀的人們為這對新人送上了歡呼與祝福。
“真好,他們應該會幸福的。”張淑芬也欣慰地笑了,不過又有些惆悵的嘀咕了一句:“可憐啊汪遇,要是活著回來,應該會很痛苦吧?”
人群向飛燕酒樓涌去搶紅包和喜糖,張淑芬剝了顆喜糖喂到周清嘴里,轉身往馬車走去,駕車往出城方向而去。
周硯突然意識到,其實老太太是見過邱綺的,甚至還圍觀過邱綺和段興邦的婚禮。
但她從始至終只知道他們是邱小姐和段公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更不會知道段興邦后來還成了導彈工程師。
是的!她大概率也不知道什么是導彈工程師!
關鍵詞就是錯誤的,所以怎么可能搜的到想要的東西!
周硯飄在馬車上空,遙望著飛燕酒樓的方向,也在為汪遇默哀:這下真成路邊一條了…
他現在相當好奇,汪大爺到底是不是汪遇!
當然,他對汪少獻身報國,不顧兒女私情的壯舉,還是相當敬佩的。
忽然,他瞧見了在街邊蹲著的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
人群向著飛燕酒樓涌去后,他蹲在那里,變得有些顯眼,還有點…熟悉?
周硯眼睛瞇起,試圖去看他的臉。
馬車轉過街口,視野瞬間消失。
“應該不是吧?”周硯伸著脖子,試圖確認,但后退的街道已經開始變得模糊。
畫面再轉,回到了蘇稽石板橋頭。
時間刻在石板橋上:1943年6月8日,午,11:45
“張大妹子,鹵牛肉的量我要再減一半,生意太難做了,那些當官的三天兩頭賒賬,一個月下來還虧起本,唉。”黃四郎兩鬢生了不少白發,看起來比上回蒼老了不少。
“要得。”張淑芬還是黑黑胖胖的,收東西的手一頓,看著黃四郎道:“要得,今年接下來的鹵牛肉專賣費也不要了嘛,我曉得你也難。”
“你這個人,就是太善良,又太懂別人的心思了,這話我到嘴邊三回都說不出口。”黃四郎一臉感動。
張淑芬笑了笑,突然好奇問道:“對了,那段公子和邱小姐,后來怎么樣了?”
“你還惦記著這事兒啊?”黃四郎有點意外,不過還是答道:“我聽說那副官不甘心,私下里有些小動作,段公子擔心邱小姐的安全,所以帶著她又出國深造去了,據說段家不少人都出國去了,段家捐了很多錢,上面有人護著呢。”
“那挺好的。”張淑芬點點頭。
“周毅有消息了嗎?這么多年過去,就沒往家里遞過信?”黃四郎好奇問道。
張淑芬神色一黯,搖了搖頭。
黃四郎有點尷尬,忙道:“張大妹子,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還是讓我老表來拿牛肉。”
張淑芬點點頭。
黃四郎往馬車走去,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真該死!就多嘴問這一句。”
“媽,鹵牛肉給汪家送過去了,這是錢。”一個滿頭大汗的半大小子跑了過來,手里捏著一把法幣。
“跑慢點嘛,滿頭大汗。”張淑芬笑著拿了毛巾給他把頭上的汗水抹了,給他拿了點錢:“你去張老頭那里買一包米花糖,把兩個弟弟帶過來,我們要回去了。”
“要得。”周清笑著應道,轉身又跑了,兩條長腿甩的飛快。
周硯忍不住笑,大伯小時候還真皮實啊,不過這孩子養的真好,才十二歲就到張淑芬肩膀那么高了,而且挺壯實的。
大戶的日子也不好過,張記鹵味的生意急轉直下,張淑芬一個人就把鹵味攤撐起來,便沒再找林嫂子幫忙。
三個孩子坐在馬車上,分著一小包米花糖吃,臉上滿是笑容。
馬車穿過蘇稽街道,目之所見,處處掛白綾。
老人、婦女坐在門口,目光無神,還能聽到壓抑的哭泣聲從哪黑黢黢的門洞中傳出來。
只有孩子在街上蹦跑,臉上還能看到笑容。
壯士出川三百萬,誰知十戶九無郎!
一股悲涼之情,從周硯的心中升起。
日寇從未踏足四川,可川軍的死傷卻是第一的。
張淑芬抿著嘴沒有說話,抽了一鞭馬,加快了幾分速度。
馬車駛入周村,一路上同樣到處是白綾。
遠處的山坡坡上,盡是新墳。
張淑芬把馬車在家門口停下,韁繩遞給周清,摸出鑰匙開門,推開門,便看到門后站了一道影子,下意識摸向了別再腰間的小刀。
“淑芬,是我。”門后的人走了出來,按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別出聲。”
張淑芬眼睛驀然睜大,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腿一軟,便要往地上倒。
周毅連忙把她抱住,輕輕拍著她的后背:“放松!放松!是我回來了。”
門外,馬車上的三個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壞人…”最小的周漢的話到了嘴邊,被周清一把捂住嘴強行閉麥,然后駕著馬車進了院子,沖著周漢噓了一聲,顫聲道:“是老漢兒!”
“老漢兒?”周澤坐在車上盯著周毅看,眼里滿是好奇。
張淑芬有點緩過來,回頭看著周清道:“周清,把門關了,帶兩個弟弟先進去,不要說話。”
“要得!”周清應了一聲,把馬栓好,又去把大門反鎖上,拉著兩個弟弟進了堂屋。
“我們也進去。”周毅一把將張淑芬抱了起來,走進了隔壁的房間。
張淑芬抱著周毅,終于忍不住忍不住哭了,“六年了,你知道這六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
“我曉得,對不起,我也是今年打游擊轉戰到四川才找到機會回來這一趟。”周毅緊緊抱著張淑芬,壓著聲音說道。
“游擊?”張淑芬愣了一下,抬頭看著周毅:“你是…八·路?”
“對。”周毅點頭,聲音更輕了:“我三七年去了上海,滬松戰役我背著汪遇活了下來,他受傷轉到后方去修養,我跟著大部隊到處跑。后來我被一支八路救了,我覺得他們更有紀律性,對戰友更關心愛護,我就加入了他們…”
周毅抱著張淑芬,把這幾年的經歷簡短說了一遍。
聽著似乎挺輕松的。
可周硯聽到那一場場戰役,心里哇涼哇涼的,周毅同志可真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
命硬!
張淑芬不傻,她每天都看報紙,一直關心著川軍和抗戰的消息,聽完早已淚流滿面。
周毅每年都會想辦法寄一封家書回來,只報平安,其他什么都沒說。
原來是因為加入了八路。
“這次回來,還走嗎?”張淑芬問道。
周毅點頭:“明天就走,隊伍還在等我,這次護送受傷的同志回來,任務完成,就要歸隊。”
張淑芬張了張嘴,挽留的話到了嘴邊又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抹了一把眼淚,吸了吸鼻子道:“我去給你做飯。”
“要得,在外面最想的就是你做的鹵肉。”周毅笑著點頭。
“我去給你做。”張淑芬出去,把三個孩子拉過來,指著從臥室出來的周毅道:“喊老漢兒。”
三個小孩看著周毅,眼神都怯生生的。
“老漢兒!”周清第一個撲了過來,喊道。
周毅走的時候,他已經五歲了,有些記憶。
大哥喊了,另外兩個蘿卜頭也跟著撲了過來,嘴里喊著老漢兒。
“欸!”周毅笑著應道,從懷里掏了掏,摸出幾顆糖遞給他們三:“來,給你們帶了糖。”
“老漢,媽媽說你去打鬼子了,打死了嗎?”
“老漢兒,媽媽說你是英雄!”
三個兒子圍著周毅,嘴里含著糖,立馬就熟絡起來了,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張淑芬張羅了一桌子菜,臘肉、臘排骨,賣剩下的鹵豬頭肉,還有一截平時沒舍得吃的香腸。
三個小子可高興了,一桌子肉,吃的滿嘴流油。
周毅吃了兩碗飯,也是吃的很香。
“我來洗。”吃完飯,起身搶著洗碗,“你這些年帶娃辛苦了。”
“辛苦啥子,你在前線殺鬼子,我再后方帶娃,不辛苦。”張淑芬搖頭在,笑著看著他收碗抹桌子。
以前覺得這很尋常,可上一回看他這樣,已經是六年前了。
周硯默默在旁看著,戰爭開啟之后,這個家難得的團聚時刻。
時間一晃,已是晚上。
三個兒子跑了一天,在外屋睡得死沉死沉的。
張淑芬拔開周毅的衣服,看著他胸膛、肩膀上到處的傷痕,眼眶泛紅。
“都是小傷,你看我現在不是一樣活蹦亂跳的。”周毅笑著道。
“黑了,也變壯實了。”張淑芬摸著他的臉,輕嘆了口氣:“也老了,都長皺紋了。”
“你倒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漂亮。”周毅捧著她的臉,笑著說道。
張淑芬臉一紅,伸手錘了一下他的胸膛:“我現在變得又黑又胖,怎么可能沒變,你真是睜起眼睛亂說話,我還覺得稀奇,你啷個就一下把我認出來了呢?”
“因為在我眼里,你一點都沒變,你還是和當年一樣,那么漂亮,會發光一樣。”周毅捧著她的的臉,一臉認真地說道:“我永遠能一眼認出你。”
張淑芬笑了,笑得淚流滿面,然后抱著他吻了上去。
站在門口的周硯連忙閃身出門,順便算了一下時間。
好家伙,他爸是這天造出來的。
蘇稽石板橋頭。
時間1944年1月8日,午,11:00
鹵肉攤前零零散散來了幾個客人。
他們都在談論一件大事。
昨晚汪家大院起了一場大火,汪家上百口人和家丁丫鬟全被燒死了。
有人說聽到了槍聲。
有人說是山賊殺人放火劫財。
還有人說是軍閥干的,就是惦記汪家的絲綢廠。
反正蘇稽第一大戶汪家,一夜之間沒了。
張淑芬聽到消息,一個早上都有些魂不守舍。
收攤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捂著臉哭了:“汪家老爺夫人都是好人,不該這樣的,還有那么多娃娃,這些天殺的該下地獄!”
汪家是鹵肉攤的大主顧,汪遇走了之后,汪家還是每天讓她送肉去府上,待客的時候要的多,平日也要一斤鹵牛肉。
幾個孩子常去府上送肉,常能得到夫人賞賜的糕點和零食,與汪家幾位少爺、小姐玩的也挺好的。
誰能想到昨天她還去府上送了肉,今天早上來就聽說了這個消息。
馬車往楊碼頭走了一段,她還是掉頭回去了,她不敢,不敢看,也不敢讓孩子們看到那一幕。
畫面再轉。
蘇稽街上全是歡呼的人群。
時間:1945年9月3日。
抗戰勝利了。
張淑芬懷里抱著一個奶娃,身后跟著三個半大孩子,也來到了街上。
“媽媽,他們在喊啥子?”周漢問道。
“日本鬼子被我們打敗了!”
“我們抗戰勝利了!”
“我們贏了!”
張淑芬聲音有些沙啞,眼眶早已泛紅。
街上的每一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都在哭著笑,笑著哭!
為了這一刻,他們等太久了,付出太多了!
周硯看著歡呼的人群,也笑了。
這是中華民族的新生!
寧為戰死鬼,不做亡國奴!
那一張張哭著笑著的臉漸漸模糊。
畫面轉回到了蘇稽橋頭。
時間:1946年1月8日,午,12:01。
“聽說了嗎?汪家四少爺汪遇回來了!據說成大官了!昨天帶隊把高廟的匪幫給剿了!”
“我聽說殺的血流成河!忌日以仇人的腦袋拜祭家人!”
“太解氣了!”
“可惜哦,當年汪少爺和邱小姐還有婚約呢。”
張淑芬今天挺高興的,去刀兒匠那里切了一塊二刀肉,炒了一盤回鍋肉。
幾個孩子都吃的非常高興。
畫面開始加速,猶如走馬觀花一般。
周硯看到了四九建·國,爺爺胸前綁著大紅花榮歸周村。
張淑芬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汪遇被抓回了嘉州,接受審判,但他拒不認罪,自稱臥底,但上線已經犧牲。
周毅聽聞此事后,還去見過汪遇一面。
回來之后,他開始為他收集證據平·反。
但隨著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他只能將收集的資料交給張淑芬,由她代為遞交組織,匆匆歸隊,前往北方。
此事后來如何,張淑芬也不清楚。
記憶的最后,停在了周村村口。
一等功臣牌匾被各級領導和自發而來的群眾護送送到周村。
這天下著毛毛細雨,張淑芬纏著黑布,挺著孕肚,帶著四個披麻戴孝的孩子迎接牌匾。
這次她沒有哭。
只是眼里再無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