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州。
新年伊始,思州城爆竹未歇,檐下新桃映著殘雪。
街上飄散著酒氣,一群孩童舉著糖人在巷口追逐嬉鬧,商販的吆喝聲混著鼓樂喧囂,邊陲小城的年節亦是無比熱鬧。
城南某條舊巷深處,卻安靜異常,外面的熱鬧,不曾滲透進來半分。
張虎與陳豹蹲在堆滿落葉的院落中,青石板上擺著半碗濁酒,幾張未燒盡的紙錢灰燼被寒風卷起,落入酒碗之中。
張虎喉嚨滾了滾,眼睛有些發紅,語氣更是充滿懊悔:“當初要是逼著林老弟跟我們一起辭職,那該有多好,也不至于變成現在這樣,唉,他走了,阿蘿也不見了,那以后,我就沒見大小姐笑過……”
陳豹撥弄著火盆里將熄的炭塊,并未開口。
他只是默默的起身,拿著掃帚,將院內的枯枝落葉掃在一起。
林宣喜好整潔,應該不希望看到如此凌亂的院落。
將院內的落葉盡數打掃,兩人又蹲下身,清理掉幾根從石縫中冒出來的雜草。
隨后,張虎端起酒碗,將那半碗酒灑在院子里,沉聲道:“林老弟,我們走了,過段時間再來看你……”
隨著院門緩緩關上,一道身影,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院中。
林宣輕輕吐出一口氣,初來這個世界之時,和張虎陳豹阿蘿在這院內的點點滴滴,在他腦海中清晰浮現。
片刻后,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熟悉的院落,轉身離開。
田記貨鋪。
短短半年,田龍已經從跑堂的伙計,變成了掌柜。
田家生意在這半年內,飛速擴張。
田記鹽鋪,變成了田記貨鋪。
這間分鋪隔壁的幾家店鋪,都被田家盤下,鋪子里也不止賣鹽,囊括了幾乎所有的生活用品,每天的客人絡繹不絕。
當上掌柜之后,田龍便不再像以前那么辛苦,穩坐柜臺之內,其他的雜活,自有伙計去辦。
他正無聊的擺弄著算盤,忽有一名伙計跑過來,說道:“掌柜的,有位客人要見您。”
田龍走出柜臺,看到一個背著包袱,手持苗刀的年輕人,坐在店內的一張椅子上。
田龍不敢怠慢,快步上前,小聲的問道:“這位客人,您有何事?”
年輕人道:“我有一樁生意,想要和你們田家談談。”
田龍立刻問道:“什么生意?”
田家能有今天,就是始于大小姐和那人談成了精鹽的生意。
當時就是他去請大小姐的。
年輕人表情平靜,說道:“這樁生意,你做不了主,請你們的大小姐來吧。”
田龍搖了搖頭,說道:“這位客人要是想見家主或是長老,我還能為你請來,但是大小姐現在不在思州,您是見不到她的……”
年輕人目光望向他,問道:“她去哪里了?”
田龍道:“大小姐一個月前就去了播州,過年都沒回來,您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說,我們會用千里鏡請示大小姐……”
年輕人緩緩站起身,說道:“不必了。”
說罷,他就徑直起身離開。
田龍追到殿門口,那人已經消失在人流中了。
他撓了撓腦袋,只覺得莫名其妙,又轉身走回了店鋪。
離開田記貨鋪,林宣走在思州街頭。
幾個月沒有回來,思州城內最繁華的街道,兩旁許多店鋪,都掛上了田記的招牌。
他徑直走出了城門,沿著官道走了一段距離,整個人便凌空而起,很快消失在山林之巔。
官道之上,有人看到這一幕,震驚的無以復加,顫聲道:“他,他會飛,我們遇到上三品強者了!”
武者想要御空飛行,至少也要三品修為。
上三品的強者,整個西南也沒有幾位。
他身旁有人道:“也可能不是上三品的武者,我記得,四品的術師,就能憑借精神力御空飛行了,這老怪物,是不是有什么駐顏的秘術,看起來這么年輕……”
“噓,小聲點,小心被他聽到!”
“嘁,看你的膽子,他就算是四品術師和三品武者,隔著這么遠,也聽不到我們說話……”
他鄙視的看著身邊的同伴,說話的聲音,卻還是比剛才小了許多。
播州。
雖然還處在年節,可整個播州,都沒有多少喜慶的氣氛。
這一個月來,安家與宋家,對楊家可謂是步步緊逼,楊家許多地盤,都被他們搶了去,為了抵抗安、宋兩家,楊家大力招攬人手,給出的報酬極為豐厚,吸引了不少武者前來播州。
不僅如此,楊家的族人,這些日子,頻頻遭到暗殺。
在播州殺楊家的族人,這無異于太歲頭上動土。
可這都快兩個月了,楊家不僅沒有抓到兇手,派去抓兇手的人,反而損失慘重。
播州城內,每隔一段距離,就會貼出通緝令。
僅僅是提供那刺客的可靠消息,便能得到千兩賞銀。
能提供她的準確行蹤,讓楊家成功抓到刺客者,賞銀五千兩。
直接抓到刺客,送往楊家,賞銀萬兩。
告示之上,是一位蒙面女子的畫像。
每日都會有百姓在告示之下圍觀,雖說楊家人在播州作威作福慣了,那刺客殺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人,播州百姓甚至是中小土司都深受其害,可這筆賞銀屬實不是小數目。
哪怕是最低的賞銀,也足夠一個五口之家,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因為蒙面刺客的出現,使得最近一些時日,播州街頭,再也沒有女子敢戴面紗或是幕離,生怕別人將她們當成那女刺客。
這直接使得,街頭養眼美人的數量,比之前多了許多。
林宣站在一幅通緝令下,看著通緝令上的女子畫像。
即便只是帶著面紗的畫像,林宣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波瀾。
她是在為自己報仇嗎?
這可不是一個合格密諜應該有的行為。
她教過他的,作為密諜,不該有私人恩怨,更不能被沖動控制頭腦,去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看來她自己也做不到。
他轉身走出人群,走在播州擁擠的街道上。
在某處茶攤前,他的腳步緩緩停下。
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小巷,林宣并沒有走進去,而是在巷口的茶攤旁坐下,說道:“老板,來壺茶。”
茶攤后的中年老板笑著迎上來:“好嘞客官,茶有十文錢一壺的,也有二十文三十文一壺的,您要哪種?”
“最好的那種。”
“好嘞,客官稍等,馬上就來!”
林宣坐在茶攤上,慢悠悠的喝著茶。
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那條小巷。
某一刻,一道身影,從巷中走了出來。
他剛剛端起茶杯的手,猛然一頓。
兩個月不見,她似乎瘦了些。
林宣望著那道身影,緩緩站起身,但下一刻,他的身體微微一顫,又重新坐下。
阿蘿從巷內追出來,挽著田青鸞的手臂,說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田青鸞微微搖頭:“我去談生意,你去做什么……”
阿蘿道:“我在家也沒意思,還是和你一起去吧,我想看看你是怎么談生意的。”
田青鸞無可奈何,只能道:“那好吧……”
看著兩人的身影遠去,林宣才緩緩站起身。
沒想到,她們居然還在一起。
他站起身,付了茶錢,正要離開。
一道拎著菜籃的身影,從巷口走出來。
聞人月正要去買菜,忽然心有所感,目光望向街邊的茶攤。
兩道目光,在空中交匯。
林宣收回視線,默默離開。
聞人月盯著那道背影,有剎那的失神。
剛才那一瞬,她仿佛產生了幻覺。
那個人,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但那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
即便如此,她還是盯著某個方向,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才緩步離開……
播州。
某處客棧之內。
林宣在房間坐了沒一會兒,外面就傳來了敲門聲。
敲門聲三長兩短,是他和陸風約定的暗號。
這處客棧,是靖夜司在播州的秘密據點。
林宣打開門,一道身影從外面走進來。
陸風關上房門,隨手布置了一個用來隔音的精神屏障,然后才道:“你消失了這么久,我差點以為你出事了……”
林宣抱拳道:“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勞煩陸統領擔心。”
陸風揮了揮手,道:“無妨,你能回來便好。”
林宣道:“屬下的私事已經處理完了,可以開始這次的任務了。”
他并沒有表明自己的真實實力,向陸風索要鎮岳功下一層的功法。
畢竟,他突破七品才沒多久,一個月不見,便再次突破六品,是用任何理由都搪塞不過去的。
九黎族的事情,最好不要讓他知道。
以他的精神力,配合九黎秘術,只要不主動暴露,哪怕是三品武者也看不出他的真實修為。
陸風點了點頭,說道:“你回來的倒也是時候,楊家在安家和宋家手上吃了虧,又不知道怎么的,招惹上了南詔密諜司,最近在瘋狂招攬武者,正是混入楊家的大好時機……”
他看向林宣,問道:“你還記得你現在的身份吧?”
林宣點了點頭,說道:“我叫陳雨,十九歲,并州灤縣陳家村人士,家中獨子,父母被當地的狗官害死,一怒之下殺了狗官,被朝廷通緝,逃到了西南,我修行的是《磐石功》,家鄉還有一個姑姑,兩個舅舅……”
關于他的身份,靖夜司為他安排的十分詳盡。
他所說的,全都是真的。
陳雨此人,也確實存在。
只不過,他殺害朝廷命官,早已被朝廷抓住秘密處決。
林宣和他年紀相仿,修為相仿,就連修煉的功法,也極其相似,事實上,《磐石功》本來就是低配版的《鎮岳功》,磐石真氣與鎮岳真氣同根同源,根本無法分辨。
不僅如此,并州位于京城附近。
林宣的父母都是從京城遷來的,他從小耳濡目染,口音也和京城相近。
靖夜司在臥底人選的選擇上,將細節做到了極致。
就算是楊家特意派人去數千里外的并州去查,也查不到任何的破綻。
作為大陸上最龐大的密諜機構,靖夜司的專業能力毋庸置疑。
陸風又問了林宣一些問題,他都對答如流。
他微微點頭,說道:“雖然我們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但你還是要萬分謹慎,一切以自身安危為主,若是察覺危險,隨時放棄任務,保全自己……”
林宣抱拳道:“謝陸統領,屬下明白。”
陸風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保重……”
播州。
某處城門口。
數十道人影,在城門口排起了長龍。
這些日子,楊家重金招攬武者,告示貼的到處都是。
九品修為,便能每月拿到五兩銀子,八品十兩,七品二十兩,中三品的武者更高,六品武者月俸五十兩,五品更是足有二百兩……
播州附近的武者,幾乎都被這豐厚的報酬所吸引。
不過其中的大多數,都是九品武者。
九品的實力,擔當不了什么大任,自然也沒有什么危險。
至于九品之上,雖然報酬更為豐厚,但楊家近來不太安穩,再高的報酬,有命賺沒命花也不行。
接連趕走了幾個濫竽充數的家伙,一個背著包袱的年輕人走上前,負責登記的楊景打了個哈欠,習慣性的問道:“你什么實力?”
年輕人道:“七品。”
楊景頓時振奮起精神來,家族雖然舍得重金招人,但中三品的武者,在哪里都吃的香,根本不會為了銀子冒險,有時候一天都遇不到一個六品。
七品的實力,已經不算弱了,在靖邊司都能當個總旗。
每招攬一位七品的武者,他也能獲得二兩銀子的獎賞。
他立刻站起身,笑道:“這位少俠,里面談,里面談!”
他帶著這年輕人走到旁邊一處院子,先是客氣的說道:“少俠可否先展示一番實力?”
年輕人右手握拳,轟向前方。
空氣中傳來一陣爆響。
他看著楊景,問道:“夠了嗎?”
九品和八品的武者,可弄不出這番動靜,楊景連連點頭,說道:“夠了夠了,少俠這邊請。”
走進房間之后,他先請這年輕人坐下,為他倒了杯茶,隨后問道:“少俠怎么稱呼?”
年輕人道:“陳雨。”
“聽陳少俠的口音,不像是西南人士,你來西南是做什么的,怎么會想到來楊家……”
“你們給的錢多。”
楊景又問道:“少俠修行的是什么功法……”
年輕人有些不耐煩的站起身,不客氣道:“怎么這么多問題,婆婆媽媽的,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別耽誤我找別的去處……”
楊景連忙起身,抓著年輕人的衣袖,說道:“陳少俠息怒,息怒,這都是家族要求問的,您不知道,楊家正值多事之秋,這是為了避免有居心叵測之人混入楊家,不是有意盤問少俠……”
年輕人重新坐下,語氣還是有些不耐:“我修行的磐石功,老家在并州,爹娘被當地的狗官害了,我潛入那狗官家里,砍了他的腦袋,被朝廷通緝,無處可去,想著來西南避一避,剛入城就看到你們在招人,于是來碰碰運氣……”
說完這句,他的手緩緩按在了腰間的刀上,眼睛死死的盯著楊景。
似乎楊景若有什么異動,下一刻他的刀就會砍過來。
楊景連忙道:“少俠別緊張,這里是播州,我們這里的官,不歸朝廷管,也不管您砍了那狗官腦袋的事情,少俠性情,楊某十分佩服……”
他盤問的這么仔細,一怕對方是安家或者宋家派來搗亂的,二怕他是朝廷派來的奸細。
這種犯下死罪的亡命之徒,對楊家來說,反而算是身家清白。
楊家目前,就需要這樣的人。
千方百計想進入楊家的,他越是懷疑。
像這種一言不合就要走的,必須留下。
他臉上露出笑容,說道:“陳少俠,我的問題問完了,歡迎您加入楊家,您是七品修為,每個月二十兩銀子的俸祿,楊家會為您提供住所,如果您想自己在外居住,還會有二兩銀子的補貼……”
不得不說,楊家的待遇確實豐厚。
至少比朝廷舍得,靖邊司的總旗,一個月才四兩,補貼也沒有那么多。
他想了想,說道:“我自己在外面住,另外……,楊家需要我做些什么?”
楊景笑著說道:“這個要看少俠的選擇,您可以選擇押送貨物,看守礦場,也可以擔任護衛,保護楊家的重要人物……”
林宣想了想,說道:“我選護衛。”
楊景道:“您可以先尋找住處,明日直接去知府衙門,那里會有人為您安排差事的。”
林宣微微點頭,然后轉身離開。
楊景送他出門,一道身影從遠處走來,他立刻走上前,恭敬道:“管事大人,剛才又招攬到一位七品武者……”
中年管事問道:“來路清楚嗎?”
楊景道:“他說是從被朝廷通緝,從并州逃來的,我覺得他應該沒有說謊。”
中年管事擺了擺手,說道:“哪里來的不重要,只要不是宋家安家或者靖邊司安插進來的人就好,你該問的問清楚,所有人的來路身份都記下來,方便以后查證,做事仔細些……”
楊景抱拳道:“是……”
播州,某條巷口。
阿蘿和田青鸞從一輛馬車下來,她挽著田青鸞的手,生氣道:“那個家伙看你的眼神,色瞇瞇的,真想把他的眼珠子挖下來!”
田青鸞并未說什么,她操持家族生意這么多年,遇到過很多垂涎她美色的人,對于那樣的目光,已然習慣。
看著阿蘿,她的心中有些哀傷。
自他離開之后,以前那個溫柔乖巧,說話總是細聲細語的阿蘿,脾氣變的暴躁了許多。
兩人回家之時,發現巷口處的一座院門打開了。
一些牙行的人,正在打掃庭院。
這里以前是沒有住人的,應該是今天租住出去了。
播州這些日子,多了不少外來人,大都是被楊家的重利吸引而來。
一道身影,從院中經過。
兩人只是掃了一眼,便徑直離開。
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林宣站在原地,沉默良久。
重回故地,他卻已不能回到原來的位置。
曼陀羅沒有走。
他也不能以真面目出現在青鸞面前,否則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徒勞。
在她離開之前,林宣只能默默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