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一刻,斜陽把城樓的陰影拉長,覆雪長街被劃為兩片區域。
“來者何人?!”
蕭弈剛踏入陰影,遠處箭樓忽傳來一聲大喊,他放下紙傘,仰頭,任雪花散在臉上。
“哈哈,原來是指揮故意打了把傘,一定是為了試試俺松懈了沒,放心吧,盯著哩。”
回到城樓,李重進轉頭看來,黑臉上滿是驚奇。
“蕭兄弟,怎打著這娘里娘氣的傘?大丈夫不懼風霜,可莫學白面郎。”
“呵,黑廝懂甚?”王承訓道:“蕭郎玉樹臨風,必為傾慕他的小娘子所贈。”
“嘿嘿,原來是去見了相好。”
蕭弈不理他們,問道:“如何了?”
花秾道:“東南角坊的旗下,派了兩人盯著,西邊亦設了哨點。依指揮吩咐,我安排了兩個相熟兵士到禁軍衙門看動向,還未回報。”
“不急,沉住氣等著。”
“我準備了更漏、梆子,指揮歇一會吧,到時喚你。”
“好。”
蕭弈遂閉眼養神。
郭信這兩天很沉默,卻還是挨著他坐,反復摩挲著橫刀,發出細微聲響。
不小心又睡著了,直到被花秾推醒。
“幾時了?”
“已過了申時三刻,李洪建還沒來。”
“怎么回事?”
劉廷讓快步趕入城樓,道:“人沒來,莫非他察覺到了有埋伏?”
“不會。”王承訓道:“若有察覺,他早派兵前來搶占南城門了。”
儻進一指孫忠,咧嘴道:“許是這驢毬沒說實話哩,讓俺來審,定叫他把腸子都吐出來。”
孫忠一看儻進模樣就嚇哭了,急道:“卑職全是實話呀!許是他有事耽擱了,這事……要不,遣人報他飛龍使后匡贊想逃?”
王承訓踱步沉吟,道:“既然李洪建不來,與其誘伏他,不如誘伏劉銖?”
李重進道:“不錯,我正想說,被他搶了先。”
“別急。”蕭弈道:“花秾,再派人去探。”
遠遠地,一個兵士小跑過來。
花秾剛轉身,忙道:“是我派去禁軍大衙的壽桃回來了。”
蕭弈目光看去,那兵士沒披甲,穿的尋常短襖,頭尖臉大,長得就像一顆桃,腳步卻很快。
“膿包,俺打聽清哩。”
壽桃先嘟囔了一句,向蕭弈單膝跪地,抱拳道:“報,俺看到大衙內備了三十余輛馬車,在裝軍糧輜重,李洪建的大旗還在里面,看來不打算巡城。”
“不對!”
后匡贊突然大喊,聲音美妙,如黃鶯出谷。
“南軍既敗,閻昆侖奴一死,窩囊將領投降都來不及,怎需糧草?他定是要與李業逃,那馬車必是掩人耳目,載的是內帑黃金!”
蕭弈沉吟,道:“花秾,遣個信得過的去誆他,就說飛龍使涉宮闈機密,請他務必親至南門。”
“喏。”
等待的時間漫長,蕭弈命令麾下分批進食,晚飯是干糧、湯餅、臘肉。
吃完,呂酉、范巳、韋良一起回來了,帶了十余禁軍。
“指揮,這些是我們在軍中最信得過的一批弟兄,人品可靠,都盼著歸順郭大帥。”
“我等愿棄暗投明,歸順郭公,請指揮納入麾下,給我等一個效命的機會!”
“好!都是好漢。”
蕭弈一個一個扶起,詢問姓名。
末了,他轉向呂酉,問道:“呂丑呢?”
呂酉擔憂道:“指揮,阿丑跟著聶文進出了城哩,我真怕他死心眼子,萬一降得慢了……”
“無妨,就是全投降了也得排隊,來得及。”
蕭弈又問道:“家小都安排好了?”
“是,我們再無后顧之憂了。”范巳咧嘴笑道:“阿爺可勁夸我有眼光哩,呂酉的婆娘也藏起來了,沒他說的那般水靈。”
“那是你眼瞎……”
很快,張滿屯也回來了。
儻進一見,不由嘲笑道:“傻驢,看看他們,你怎就只帶了個單根?俺就說你人緣差吧。”
“狗蠻,你就會聞屁!俺帶回這一人,頂他們一百個!”
這話太狂,眾人紛紛看向張滿屯身后那人。
那人禁軍都頭打扮,二十多歲,高大壯實,國字臉,塌鼻子,眼睛不大,但目光純樸,透著一股忠厚、率直的氣質。
他上前,利落且標準地叉手行禮,神態嚴肅,一絲不茍,說話擲地有聲。
“捧圣軍右廂第一指揮第一都都頭李崇矩,見過蕭指揮!”
“你可愿歸順大帥?”
“愿!”
“為何?”
“名正言順!”
“仔細說,何謂名正言順?”
“俺受太師重恩,自當披肝瀝膽報效,可太師突然身死,朝廷以圣旨壓俺,俺既不愿辜負太師,又不愿背叛朝廷,好生為難。鐵牙說,郭公清君側是要殺官家身邊的奸臣,這是大義,又能為太師報仇,這是言順,俺不用尋思,就知得這般干!”
“好樣的。”
蕭弈連連點頭,心知李崇矩是將領們最喜歡的兵,能打、老實、一根筋,命令吩咐下去,不多想、只執行。話少,讓他解釋了才肯細說,言語聽得出是個苦出身,不時又能蹦兩個成語,可見好學。
“我若想控制城中禁軍,你有何看法?”
“卑職愿擒李洪建,號召禁軍歸順!”
“好,好!”
張滿屯見蕭弈點頭,不由得意,一瞥儻進,傲然仰頭。
不多時,派去報信的兵士回來,帶了李洪建的答復。
“他說‘命孫忠自行處置’。”
“還有呢?”
“就這一句。”
“禁軍大衙情形如何?他打算走哪個城門?”
“他派人往西城梁門去了,馬車也快裝好了。”
“娘的!別管李洪建了。”李重進猛地起身,“陪這老貨耗了一下午,既不來,不如先去宰了劉銖,拿下北門,大事可定。”
郭信難得開口,聲音嘶啞,道:“不錯!”
蕭弈見郭信目光帶著期冀看來,心中略一思忖,卻還是搖了搖頭。
“劉銖再負隅頑抗,大軍一到,殺之易如反掌,哪怕擔心他逃了,派人盯住即可。可大帥接下來賞賜兵士需大量錢財,攔下內帑黃金才是雪中送炭。”
入城的目標是維穩、避免剽掠,他須始終堅定這一點,其次才是為郭家報仇。
王承訓顯然早有所料,沉吟道:“可李洪建不來,如何是好?”
蕭弈道:“他不來,那我們去。”
“好!”劉廷讓振奮道:“就闖禁軍大衙,誘伏太沒勁,我都困了。”
“哈哈。”李重進道:“行,要去就快,早點拿了李洪建那老貨,早點殺劉銖。守文,你怕不?”
“怕卵?就去禁軍大衙!”
竟是沒有一個人害怕。
蕭弈卻并不打算帶所有人去,本想讓郭信、郭馨留下,可他們一定要去,最后,郭守文留守南門,劉廷讓、崔彥進、海進領兵協助,并留花秾輔佐。
臨行前,卻見海進一摸后匡贊的臉,道:“不愧是皇帝玩的,真他娘,比俺相好過的所有娘們都俏!”
后匡贊嚇得眼珠一翻,暈死過去。
蕭弈只好叮囑道:“不許動他。”
“喏。”
蕭弈又挑了五十余人,裹上鼓號、旗幟,去往禁軍大衙。
路上,王承訓自薦道:“一會我來勸降李洪建,免得動刀兵,平添傷亡。”
“瞧你能的,降得慢的全殺了便是!”
夜幕降下,禁軍大衙內外火光通明。
蕭弈等人隱在街角暗處踩點。
相比上次,肅殺之氣少了兩分,添了三分忙碌。如壽桃所言,大門內正在裝載馬車,差不多已裝好了。
甲士執戟而立,戒備森嚴;一隊隊兵士牽馬,準備出發。
蕭弈招過眾人,道:“我與承訓兄入內勸降,一旦失敗,我吹哨為號。”
“就你們兩人去?太危險……”
“噓。三郎、重進兄,你們帶三十人守在這,若我吹哨,立即沖進大門,擒殺李洪建。切記,鼓噪起來,揚言大帥已進城,只誅惡首,晚降者死。”
“懂的。”
“儻進,你保護他們,別殺紅了眼。”
“得令。”
“張滿屯、呂酉、范巳、李崇矩,你們帶人繞后,去聯絡更多愿意歸降的將領,一旦聽到鼓噪,立即挾禁軍諸將,舉事。”
“喏!”
“敢反抗者立即射殺,但不可放火,不可亂殺,以免嚇得他們亂跑。此番是震懾人心,使他們有序投降,都明白?”
“明白!”
分派妥當,蕭弈又想到一事,道:“若有意外,吹哨提醒我們。”
“好。”
“我們走。”
王承訓略一整理衣袍,從容起身,與蕭弈一并上前。
“何人?!”
“去,告訴禁軍副帥李公,有故人求見,鄙姓王,自澶州來。”
等了一會兒。
大衙的陰影像是要把王承訓、蕭弈吞噬。
終于,幾個牙兵出來,道:“王郎君,請!只是……還請把兵器留下。”
王承訓嗤笑一聲,似笑李洪建不夠英雄,隨手把刀丟了。
蕭弈也把佩刀交了出去,靴子里的匕首也被搜出來。
穿儀庭,進了梁高丈五的大堂,堂外甲士執戟圍繞,堂內牙兵按刀肅立。
除此之外,只有一條九節鞭擱在帥案上,再無旁的武器。
王承訓面無懼色,蕭弈更是從容不迫。
故地重游,他已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