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四,符離驛。
蕭弈早早起來,洗漱,進食,披甲。
他沒披重甲,錦裳為里衣,外穿軍袍,披輕便實用的禁軍札甲,罩了件紅披風保暖且彰顯使節身份。
此處離徐州已只有最后的四十里,今日即抵達。
路線是向導規劃好的,取汴水南岸官道,經宋州、蘄縣、符離,約六百四十余里。
官差頗舒服,每七十里一驛,供應驛馬、食宿,連帶來的烏騅馬都不用馱人,通消息也方便。
“將軍,有信至兗州來。”
“進來說。”
蕭弈打開門,迎張美入內。
“兗州急報,崔周度、閻弘魯配合顏衍計劃,暗中聯絡兵士,然而,不等顏衍趕到,泰寧軍已因鐵胎銀之事嘩變,慕容繼勛鎮不住,帶了五百牙兵往徐州來了。”
“何時之事?”
“有兩日了,慕容繼勛恐怕已先我們一步抵達徐州。”
“玄圭兄怎么看?”
“這是壞消息,慕容繼勛若知將軍是其殺父仇敵,必在劉赟面前挑撥。將軍還是隱去姓名,見機行事為妥。”
蕭弈沉吟著,問道:“劉赟的皇位是朝廷給的,慕容彥超父子是朝廷認定的叛賊,依理,他不能收容慕容繼勛。”
張美道:“話雖如此,亦看其私交、立場。想必慕容繼勛之所以奔徐州,必是為了勸劉赟不受皇位。”
“他勸他的,我勸我的。劉赟若抵得住皇位誘惑,即使沒有慕容繼勛也會起兵。”
“將軍好膽魄。”
隊伍起行。
巳時,到了徐州西郊,前方一輛破舊驢車滿載柴禾,緩緩而行,擋住道路。
蕭弈等騎士雖能策馬繞過,可還帶了車馬,只能請趕路的老者靠邊,容他們先過。
趕車的是個衣衫襤褸的老者,連忙趕驢往旁邊,然而,許是負重太久,忽聽“咔嚓”一聲,車軸從中斷裂,車子歪倒,柴禾散落,驢子悲鳴。
老者想穩住受驚的驢子,又想扶車,急得手足無措,最后選擇向蕭弈跪下,不住賠罪,臉上滿是惶恐。
蕭弈看著只覺辛酸,下馬將他扶起,又讓兵士幫忙把柴禾裝好,臨時修車軸。
隊伍繼續前行。
很快,到了徐州城西通汴門,徐州不愧為東南鎖鑰、漕運重鎮,時近年關,城門外行人排起了長隊。
一隊江南商旅堵在護城河上,想過也過不去。
等了一會,呂丑不耐煩地四處張望,道:“那倒霉老兒也來了。”
回頭看去,老者邊扶車邊趕驢,走得比原來更慢,許久才到十余步外,對著蕭弈作揖而笑。
遠處,隨著一陣急促馬蹄聲,一隊騎兵疾馳而來。
張美頓時警惕,低聲道:“只怕是慕容繼勛的人。”
蕭弈道:“應該不是,只有二十余人,都是精銳。”
“將軍好眼力。”呂丑瞇著眼,道:“他們馬匹高大,胸骨突出,是河東健馬……看,那小娘們好漂亮!”
對方近了,蕭弈首先觀察那些騎士,他們臉上滿是粗糲與彪悍之色,穿的也是漢軍札甲,卻帶著些胡風,比如頭盔下有護耳,軍袍是窄袖短襖,襖領縫著白色皮毛。
張美湊近,低聲道:“不好,是劉崇的牙兵,代北白狼衛。”
“無妨,社稷如此變故,劉崇派人來問,實屬正常。”
此時,蕭弈才看向呂丑說的那個漂亮小娘們。
那是個戎裝少女,策馬在最前,身披銀色細鱗甲,罩一件火紅狐裘大氅,皮膚略黑,鼻梁高挺,眼睛深邃,瞳仁卻是罕見的淺褐色,典型的沙陀人模樣。
說來,劉承祐也是沙陀人,但相貌上并不明顯。
沙陀少女催著駿馬疾馳而至,卻被那載著柴禾的驢車擋住,當即揮鞭,抽在那老者身上。
“哪來的老厭物,滾開!”
老者吃痛,卻不敢叫,慌忙想把驢車拉開,奈何一時轉不過來。
少女不耐,叱道:“殺了,把礙事的東西推到路邊。”
“喏!”
一名騎兵領命上前,邊策馬,邊拔出彎刀,揮向那茫然無措的老者。
蕭弈詫異了一下,沒想到對方如此狠辣,一言不合就要殺人,猛夾馬腹,策馬向那邊沖去。
“駕!”
烏騅如離弦之箭竄出。
前方,河東騎兵雪亮的刀鋒直劈老者脖頸。
蕭弈拔刀。
“鐺。”
人借馬勢,刀隨身走。
刀鋒順勢一挑,破開那騎兵的護腕,在其持刀的手臂上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
可惜,慢了片刻。
騎兵與老者同時慘叫,彎刀脫手的瞬間,老者背上也中了一刀。
血液飛濺。
蕭弈勒馬,烏騅揚立而起,長嘶。
二十余騎立即向他合圍過來。
沙陀少女馬鞭一指,叱道:“大膽賊子,你敢傷人?!”
蕭弈不語,烏騅前蹄剛落地,他徑直夾馬回突,沖圍。
總不能等對方已經完成了合圍再走。
“拿下他!”
蕭弈如閃電般從驢車的另一側竄出。
左右三名河東騎兵揮刀劈來,一人取馬頸,一人砍他肩頭,另一個橫刀斬他腰側。
提韁,烏騅似通人性,猛地向右側橫踏半步,避開彎刀。
與此同時,蕭弈舉刀一擋,格開劈來的刀,刀身順手一翻,反傷對方。
血濺開的瞬間,他借勢翻身,左手按住烏騅脖頸,右腿屈膝蹬住馬鞍,整個身子如墜馬一般,滑向馬匹左側。
貼水飛燕。
這是他常替的馬術動作,如同消失在馬背上一般。
電光石火間,橫斬來的彎刀劈了個空,蕭弈已然竄出。
腰上掛的牌符擦過地面積雪,刮起雪沫。
一人一馬,沖出包圍。
“好身手!”
身后,沙陀少女驚呼一聲,再次喝道:“追!”
蕭弈翻身回坐,縱馬奔回。
前方,麾下十二兵士已策馬趕到,將他護住,迎戰眼前的二十河東騎兵。
蕭弈并非莽撞出手,他想過,沙陀少女心高氣傲,已離開了本陣,十二人對二十人,他有把握擒賊先擒王,拿河東騎兵給劉赟一個下馬威。
“住手!”
趙上交連忙呼喝,帶著王彥、王度催馬上前拱手打圓場。
“誤會,皆誤會,我等乃汴京使臣,奉太后之命迎請嗣君,這位是太后欽點的內殿直都虞候,少年心性,沖撞了貴屬,還望海涵。”
王彥亦上前賠笑道:“女郎息怒,都是朝廷兵士,不可傷了和氣。”
蕭弈冷眼看去,見那些河東騎兵已勒馬,遂下令麾下不可妄動。
“都放下武器,他們是朝廷使節。”沙陀少女笑道:“我在路上聽說,太后與郭雀兒商量好,要立大哥當皇帝,可是真的?”
“自是千真萬確。”
“還算你們有眼光,我大哥文武雙全,是當皇帝的好人選”
“女郎,依禮制,你該稱嗣君為‘堂兄’或‘殿下’了。”
“為何?分明是我嫡親大哥。”
即打不起來,蕭弈翻身下馬,走到那老者身邊,蹲下查看。
傷口卻貫穿了老者整個背,血流不止,完全浸透了身下的積雪,這一刀換成披甲兵士或健壯之人挨了或能扛下來,可他年老體衰,被嚇得魂飛魄散,已氣若游絲。
“老人家,可有遺愿?”
“俺……柴禾是要賣給……”
老者艱難開口,一雙老眼緊盯著蕭弈,話音未落,忽斷了氣。
“老人家……”
“我叫劉鸞,你呢?身手真俊。”
耳畔,沙陀少女的聲音傳來。
蕭弈猶注視著老者的眼,從那渾濁之中看到了對生命的眷戀、賣了柴禾之后回家見親人的期冀。
“問你話呢!耳里塞驢毛了?”
劉鸞驅馬上前,又道:“你可知我身份?河東節度之女,你是當朝太后欽定的將軍嗎?她可是我伯母。”
蕭弈壓著心中厭惡,起身,目光看去,劉鸞那淺褐色的眼眸中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惱怒沒有消退,但更多的是濃濃的好奇。
他不答話,側頭看向張美,示意張美過來應對。
“小人張美,見過女郎。”
“問你了嗎?他怎不理我?是啞巴不成?”
蕭弈招過呂丑,吩咐道:“安葬這個老者,找到他的家人撫恤。”
“喏。”
“原來你會說話。”劉鸞撇嘴道:“怎么?殺個老厭貨讓你生氣了?你傷我兵士,我還沒找你算帳。”
蕭弈依舊讓張美應對,他則翻身上馬,自領兵回到隊伍中。
聽著身后對話聲,判斷著劉鸞的立場。
“女郎,將軍職責所在,保護百姓,出手急切了些。沖突若傳到嗣君耳中,恐生誤會,不如先行入城,面見嗣君,畢竟,即位大事要緊。”
“有道理,但他憑甚不理我,事事讓你傳話啊?討厭我是嗎?他神氣個屁。”
“不不,女郎誤會了,將軍一向冷面寡言,不愛說話。”
“那好,一道入城,我倒要看看,他能傲到幾時。”
不一會兒,張美策馬過來,附耳道:“蕭將軍,大事為重,不可意氣用事。”
“我知道。”
“將軍為何如此不禮遇此女?萬一撕破了臉……”
蕭弈并不刻意降低音量,以冷峻而清晰的聲音道:“嗣君即位,便是天子,當修仁政,若天子之妹肆意殺人,而我等縱之依之,堪為人臣嗎?”
“將軍之意?”
“當街犯法,待見了嗣君,我必請他處置此事。”
身后,劉鸞聽到了,大為惱怒,叱道:“你敢?!”
蕭弈依舊不理會。
他確實厭惡劉鸞,但沒有沖昏理智。
這就是他此番的態度,他來請劉赟即位,是帶了天大喜訊的使臣,又不是誆劉赟去開封的騙子。
所以就該神氣,他越神氣,對方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