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氣氛愈發放松,蕭弈喝了幾杯,觀察著劉赟的屬僚,很快鎖定了站在張令超身后的一名漢子。
此人身材健碩,大部分時候低著頭,但蕭弈已從那黝黑的皮膚猜到他是誰了——慕容繼勛。
留著這禍端,千日防賊,終究不是個辦法,不如趁今夜對方無備,引蛇出洞,迅速了結。
這般想著,蕭弈對敬酒來者不拒,幾巡喝下來之后,故作醉態。
他發揮演技,以手扶額,眼神迷離,身子微晃。
“臣說句……大逆之言……殿下比先帝……勝之遠矣……”
“將軍醉了。”
“臣沒醉!只需解手一番……還能喝!”
蕭弈踉蹌往外走去,偶然環顧一看,見慕容繼勛正走到劉鸞身后,與她低聲說話。
劉赟大笑,道:“將軍實在人,無妨,無妨,好生引蕭將軍前去。”
張美起身攙扶。
蕭弈身體微傾,輕聲耳語道:“看到慕容繼勛了?若他與張令超同出,你絆住張令超。”
張美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蕭弈伸手一推,往外走去。
廊下的暗處,呂丑正在與一人交談,趕過來,低聲道:“將軍,辦妥了,若有變化,她隨時給我傳信。”
“可信?”
“有十成把握。”
蕭弈道:“看到里面的黑臉了?若他帶一兩人出堂,你跟著,若有三人以上,招呼我們的人,殺了。”
“就在這節度使府?”
“當然。”蕭弈十分果決,道:“外面有他五百人。”
出堂,有仆役手提燈籠,領著他去解手。
寒風吹過,冷意讓人精神一振,眼中的迷離瞬間消散,恢復清明。
豎耳傾聽著周圍的腳步聲,不見有人跟來。
解手,返回,蕭弈刻意放慢腳步,走到角門處,他瞳孔微縮,見前方一道身影隱在陰暗處。
心中一凜,他警惕靠近,隨時準備出手。
近了,不是慕容繼勛。
劉鸞正負手而立,目光看來,道:“你隨我來,有話與你說。”
蕭弈心中思量,這女子表面上對自己感興趣,安知不是演的?實則是為了誘殺自己。
至少有這可能。
他隨她到旁邊一處僻靜庭院。
“女郎有何指教?”
“你穿這一身,像個文士,還挺好看。”
“所以呢?”
“我們沙陀人有自己的習俗,這個給你……”
劉鸞低頭,往腰間的錦囊里掏著什么東西。
蕭弈邊看著,邊凝神戒備。
果然,有極輕微的腳步聲正在快速接近。
破風聲驟起。
間不容發,蕭弈向側前方避開兩步,右手疾探,拽下劉鸞腰間懸掛的軟鞭。
既奪了劉鸞武器,他便不急拔靴中匕首。
軟鞭是長兵器,對距離節奏的掌控是關鍵,他腳步不停,又邁出數步才轉身。
一道黑影如猛虎撲來,單刀再劈,正是慕容繼勛。
“拿命來!”
劉鸞大喊道:“來人!”
蕭弈跨步,敏捷如獵豹,腰力帶手臂一擺,抖腕,軟鞭向慕容繼勛頭頂狠抽。
掄鞭蓋頂,鞭影如電。
慕容繼勛不避,硬挨,同時欺身而近,但顯然低估了這一鞭的力道,臉上頓時一道血痕,痛苦慘叫,身影一滯。
距離沒被拉近。
軟兵器之難,在于不能“泄勁”,必須“留勁”,蕭弈順勢掄圈。
鞭梢借著慣性形成沖擊力,“啪”的脆響,抽打在慕容繼勛手肘上,似將空氣都撕裂。
只要保持距離,蕭弈能活活抽死他。
但慕容繼勛反應也快,知必須近身纏斗,不再胡亂揮刀,只顧猛撲蕭弈。
“啪。”
“啪。”
又是幾鞭,換旁人已倒地抽搐,慕容繼勛卻不欲,強忍劇痛,借地勢拉近了距離,揮出致命一刀。
“虎——”
剎那間,蕭弈手腕內扣,折鞭,沉勁,急抖,繞腰抖鞭,使出“貼身繞”,鞭花與他的鶴氅融為一體,打得慕容繼勛手腕無力,刀刀劈歪。
“死!”
慕容繼勛力大刀沉,憑蠻力硬斬。
蕭弈險險避開,終于找到破綻,一鞭重重抽在他手腕上,鞭梢順勁纏上。
借勢扯鞭。
“咣啷。”
單刀落地。
蕭弈抬膝一頂,收腿,一絆,絆倒慕容繼勛,扯回鞭子,勒他脖頸。
慕容繼勛察覺到危險,抬手,護住脖子。
蕭弈猛一拉鞭,將他的手與脖子纏住,鞭子嵌入了慕容繼勛的皮肉,鮮血滲出。
“鸞妹……殺他……快!”
這才是慕容繼勛的殺招,以二敵一。
蕭弈目光看去,落地的刀就在劉鸞腳邊不遠。
他腰腹發力,肌肉賁起,準備迅速弄死慕容繼勛、以靴中匕首殺劉鸞。
就在這時……
“住手!”
“放開他!”
聽得大吼,蕭弈感到身后勁風,躍開,避過凌厲刀鋒。
張令超手持單刀,揮斬。
蕭弈赤手空拳,不接招,兩個利落的后空翻,翻到劉鸞面前,搶過地上的單刀。
同時,呂丑撲上,與張令超戰在一團,三人在剎那間來回數招。
不多時,金三水等人也趕到。
“住手!”
“張令超,給我住手!”
劉赟連叱兩聲,喝令牙兵圍上,張令超才悻悻收刀,退后幾步,一把扯過慕容繼勛,將他拖到劉赟身后。
“怎么回事?!”
劉赟顯然極是憤怒,臉色震怒。
蕭弈不急著回答,怒叱道:“慕容繼勛!”
“爺爺沒死,你等死吧!”
“敢問殿下。”蕭弈這才平靜呼吸,質問道:“為何窩藏朝廷欽犯?”
劉赟道:“將軍這是何意?”
“慕容繼勛是為叛逆,藏匿于殿下潛邸,此事若傳出去,天下人如何看待?”
蕭弈頓了頓,字字誅心地問道:“是否會以為殿下與慕容彥超,甚至李業、蘇逢吉、郭允明等人同流合污,逆謀作亂?”
“這……”劉赟臉色瞬變,擲地有聲道:“絕無此事!”
“那為何女郎與慕容繼勛合謀戕害朝廷使臣,這是應有的待客之道嗎?!”
“我沒有!”
劉鸞看起來又急又氣,跺腳道:“我哪有想殺你,他自己過來……”
慕容繼勛緩過氣,掙扎半跪,咳嗽著開了口。
“赟哥,休聽郭雀兒走狗誆騙,他假意迎立,實則騙你去汴京,方便殺你。助我收服兗州,你我互為犄角,聯絡河東,誅殺國賊,你早晚是天子,不需他人扶立!”
張令超亦激動,大聲附和道:“大郎,這才是正理啊,你手握徐州,扼汴梁錢糧,又有大帥強援,進可攻,退可守,何必看人臉色?!”
“不錯。”慕容繼勛道:“赟哥可憑實力為天子,萬不可中計啊,殺了蕭弈祭旗,今夜便起兵!”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勸得劉赟臉色變幻,眼中滿是掙扎。
趙上交、王度有一肚子話要勸,被張令超兇狠喝止。
蕭弈忽然冷笑,只反問了一句。
“殿下,何故造反?”
只這“殿下”與“造反”兩個字落在劉赟耳中,與“赟哥”、“大郎”帶來的沖擊力,不可同日而語。
劉赟一時難決,抿嘴不語。
此時,董氏在侍女攙扶下匆匆趕來。
“赟郎……殿下!”
扯過劉赟,董氏看了眼他那猶豫的表情,什么也顧不得了,拼命抓著他的手臂,將他扯到一旁。
但那焦急、尖銳的話語還是傳了過來。
“有甚好猶豫的?為了保你的雜種兄弟,到手的皇位不要,當逆賊,你昏了頭了。聽蠢貨之言起兵,打得過嗎?打多久?便是打贏了,安知你阿爺要活多久,他可是有近十個兒子……”
“大郎!”
“殿下!”
“都閉嘴!”
劉赟猛地轉身,一臉決絕,沉聲道:“不必再爭,孤意已決,奉詔入京。”
“赟哥……”
“慕容繼勛!你這朝廷欽犯,潛藏本府,欲謀行刺,給我拿下!”
張令超道:“大郎,三思啊。”
蕭弈目光看去,只見慕容繼勛轉身便逃,城中尚有五百兗州牙兵,斷不可讓他脫身。
正要攔下,卻有一道身影已搶先掠了過去。
“不必拿了,殺了便是。”
劉鸞一聲嬌叱,搶過張令超手中單刀,沒有絲毫猶豫,狠狠一刀刺入慕容繼勛腹中。
“噗。”
“呃……”
慕容繼勛見到劉鸞就已停步,難以置信地低頭,喃喃道:“鸞妹……”
劉鸞叱道:“你為何壞我事?”
說罷,她轉過頭,看向蕭弈,俏臉只有羞惱之色,沒有任何憐憫。
“誰和這閻奴子聯手殺你了?我與你說話,他自過來。”
“鸞妹!”
慕容繼勛悲哭一聲,渾身劇震。
“你……怎能如此?我一直把你當親妹妹……你們兄妹……我待你們比親弟親妹都……”
“你還敢提?閻昆侖奴真當自己與高祖、阿爺是兄弟嗎?你家就是雜種!去死,去死!”
劉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勃然大怒,竟是又狠狠地捅了兩刀。
蕭弈亦知慕容彥超是高祖的同母弟,遂看向劉赟,只見劉赟撣了撣衣襟,眼中亦帶一絲不屑。
慕容繼勛生機迅速消褪,卻還不甘于就此死去,喃喃道:“赟哥……鸞妹……你我……本是同根……生……”
“噗。”
劉鸞又是一刀,打斷了他最后的遺言。
她丟刀,轉身看來,問道:“信我了?”
蕭弈不答,看著慕容繼勛的眼,那雙眼至死都在盯著劉鸞,交織著親近、痛苦,漸漸化成了悲涼、死寂。
“嘭。”
尸體重重倒下,砸起雪霧。
蕭弈心想,劉赟何時會悔不聽“雜種”之言?
劉赟反而長舒一口氣,輕輕拍了拍董氏的手。董氏滿眼歡喜,拂去他肩上雪花。
“逆賊既除,盡快收拾行裝,赴京即位。”
“殿下明鑒。”
蕭弈淡淡應了。
他目光從尸體上移開,掠過劉鸞沾血的手、劉赟憧憬的眼神,按捺住心中對這兄妹,乃至劉崇一家人的莫名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