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晨鼓已響,通事舍人該引導百官按班次進入殿廷廣場了。
這禮儀,蕭弈學得很仔細,但他迅速在腦中思考了一遍,決定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若依常例,把情報送到內侍省交接,等宦官核驗過,時效性早就沒了。
機會,得自己創造。
“王兄,此處交給你了。”
“我說了,等到大朝會之后……”
不等王承訓說完,蕭弈轉身跑進了左掖門。
“咚!”
剩下的兩聲晨鼓響罷,前方的石階上,從直衛依次排開,其中一個少年將領攔住了蕭弈。
“蕭將軍,末將馬仁瑀,久仰,可將軍這是在做甚?”
“我得在朝會前見陛下。”
“將軍何事?可否等朝會后再覲見。”
蕭弈湊到馬仁瑀耳邊,低聲道:“劉崇稱帝了,最好今日朝會就能詔叱劉崇,但常規流程太慢。”
“請隨末將來。”
兩人迅速繞過廣政殿,直接跑到紫宸殿前,見慕容延釗正守在那兒。
馬仁瑀上前稟報,慕容延釗當即入內,很快回來,道:“召蕭弈覲見。”
蕭弈快步而入。
“陛下,城門急報。”
說完這句話,他才看向郭威。
郭威展著雙手而立,由內侍穿戴龍袍,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念吧。”
“臣遵旨。”
蕭弈拿出一封抄錄的文書,迅速掃了一眼。
“維乾祐四年正月癸酉,河東節度使、太原尹劉崇,謹承天命,昭告寰宇。昔我高祖孝文皇帝,起自晉陽,龍飛朔漠,定鼎中原,肇建漢祚。”
“繼續念。”
“郭威匹夫,起自微賤,幸荷國恩,位極將相,包藏禍心,行篡逆之舉,僣號自立……”
蕭弈見郭威臉色平靜,沒有叫停的意思,遂繼續念到“朕以漢祧不可斷絕,社稷不可無主,俯順輿情,即皇帝位”。
郭威這時才開口,道:“不出所料啊。”
蕭弈再拿出皮囊中別的文書,都是差不多的內容。
“幾時了?”
“回陛下,卯時二刻,馬上要靜鞭了。”
郭威環顧一看,道:“蕭弈,你來寫詔書。”
“臣……遵旨。”
沒時間推拒,蕭弈干脆走到御案前。
有宦官正在卷今日要頒發的《抑佛詔》,停下動作,拿出一封空白詔書。
“陛下,來不及讓三省蓋章了。”
“不需要,朕說,蕭弈,按朕的意思寫。”
“是。”
蕭弈磨了墨,提筆,凝神靜聽。
“劉崇品性卑劣,為人無賴,不可長久。朕起兵非為富貴,只因滿朝奸佞,迫害忠良,民心所向,念及高祖對劉崇的兄弟之情,憐河東百姓,給劉崇三月投降之機,令北面沿邊州鎮自守疆界,不必入北界俘掠。”
聽著,蕭弈遲滯了一下。
他不能直接這么寫,往常翰林學士擬旨,肯定得潤色一下。
想了想,瞥了一眼《抑佛詔》的格式,他終于落筆。
毛筆比刀劍難以控制得多,字跡丑得讓人沒眼看。
好不容易寫好,外面慕容延釗進來,道:“陛下,該起駕了。”
“念。”
蕭弈捧著圣旨,隨御駕往外走,邊走邊念。
郭威倒也沒有不滿意,只是往圣旨上瞥了一眼,道:“字丑,一會你來宣詔。”
“是。”
靜鞭三響,百官按品階高低依次入廣政殿,肅立丹墀之下。
蕭弈是隨御駕來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繞過百官,想到殿門處站定,走到西班,見范質招了招手,讓他一起站到中書舍人的位置。
同樣是舍人,通事與中書官階頗有差距,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門房和幕僚的差別。
好在新朝初立,除了王承訓糾察禮儀,沒人在意這些。
山呼萬歲。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君臣問答,有條不紊,說的都是些好像很重要,但就那么回事的事。
蕭弈借著機會,與范質說了些悄悄話。
他盡可能地保持嘴唇不張,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劉崇稱帝,怎罵他?”
本是不指望范質回答的。
可范質大概是猜到了事情的經過,低聲道:“罵不在狠,點出‘唯利是圖,難堪大任’即可。”
這等肅穆場合,并無更多說話機會。
待重臣奏事完畢,郭威淡淡道:“宣中書門下傳旨。”
范質出列,上前接過內侍捧出的詔書,展開,朗聲宣讀。
“敕天下州府、文武百僚、僧尼道眾。夫邦國之基,在于生民;政教之本,在于務實。近年釋氏之流滋蔓過甚,濫度僧尼……”
蕭弈聽得很認真。
相比于叱責劉崇,這才是他真正付諸努力在促成的事。
詔書很清晰、切實地提出了五個舉措,裁并寺院,管控敕額;規范僧尼,限制度牒;禁絕陋習,整肅教風;收繳銅器,鑄錢濟用;置田產,安輯流民。
末了,郭威在詔書最后說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話。
“望諸卿勿以毀佛為慮,銅像非佛,利人為佛,佛祖治心,朕牧萬民,若朕身可度世人,朕身亦可熔。”
蕭弈本以為百官會萬般阻撓。
然而,詔書念罷,廣政殿內只有一片寂靜。
回頭看去,只見一些信佛的老臣們淚流滿面,最終個個出列,跪倒在地。
“佛祖舍身喂鷹,陛下參透佛法,可謂大德!”
“仁君出世,萬民之福!”
一片頌德之聲中,百官領旨。
若不是劉崇跳出來煞風景,此時便可享受這個階段性的成果。
蕭弈卻是深吸兩口氣。
他邁步上前,接過內侍捧來的第二封詔書,步伐沉穩,走到丹墀中央。
展詔,宣讀,聲音清朗,鏗鏘有力。
“逆賊劉崇,唯利是圖,難堪大任,受漢室余蔭,得居河北,竟不思感恩,篡逆自立。朕思社稷久歷動蕩,黎民多艱,不忍加兵,賜劉崇三月之期,速罷號歸降,則可保全宗族,若執迷不悟,必直搗太原,犁庭掃穴!屆時,悔之晚矣。赦命北面沿邊州鎮,宜謹守疆界,繕甲厲兵,不得擅入北界俘掠,以安民心,欽此。”
念罷,蕭弈只覺還算可以,至少發揮出他最好的水平了。
將詔書捧還,他退回班中,見到范質不動聲色地對他點了點頭。
蕭弈算是干了一次中書舍人的活,自詡做得勉勉強強。
之后就是看百官的反應。
如今是與劉崇互相放狠話的時候,不求能挫對方威風,只求在絕大部分官員百姓還沒得到消息前,先聲奪人,體現出郭威對事態了如指掌,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殿內安靜片刻。
王峻當先出列,道:“陛下寬仁,臣等領旨。”
“陛下寬仁,臣等領旨。”
百官又是一片贊嘆,應該不全是出于奉承,多少感受到了郭威與亂世以來各個帝王們的區別。
一場朝會就此結束。
退出大殿,站在石階上放眼望去,官員們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或討論抑佛令,或討論劉崇稱帝。
他認為兩件事并不沖突,修內政、迎外敵,在給百姓減輕負擔的情況下收繳錢糧,整飭兵馬,才能盡快平定河東。
還未出宮,他忽被李重進喊住了。
“阿弈,走,回營。”
“有差事了?”
“嘿嘿,可算能伸展手腳了。”
既然旨意已頒發,自然該動手抑佛了。
文官的差事辦完,接著還有武將的差事要辦。
蕭弈的心態反而還沒有昨日輕松。
隨著元月過去,劉崇稱帝,想必大周很快要面對各種風吹雨打。
挺過了這陣風雨,才算真正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