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照燈光的照耀下,那些尸體顯得格外慘白,就像一副超現實主義的油畫。
他們的血已經流干了,原本柔軟的肉體也因死亡和低溫而變得僵硬,粗看之下,他們和合成材料所做的假人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只是表情尤為生動。
借助那一張張臉,恐懼一詞就這樣從一個抽象的概念平和地降臨到了現實,得到了完美的載體。
大審判官抬腿越過散落在地上的各類工具,雙眼緊盯著他們。
人們常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此言非虛。以這個角度來說,眼睛即是死人們的第一塊墓碑,也是最為特殊的那一塊。它不會存在太久,卻能承載他們死前所有的情緒
大審判官蹲下身,目光從那一雙雙布滿恐懼的眼眸上移開了,隨后逐一掃過那些傷口。
他可以算是殺戮這門古老行當的專家之一,極其重視效率,非常討厭在工作時摻雜個人情感,這造就了他獨一無二的簡潔風格,也因此失去了詩意化表達的權力。
而這個殺了一百四十六名礦工的兇手,它沒有任何所謂的‘風格’可言。
它的殺戮不帶情緒,卻也不追求效率。它在礦洞里狂奔,用爪子將鮮血涂抹得到處都是,甚至會將礦工們細致地串起,好讓他們死得更慢一些。
它只是瘋了,僅此而已。
大審判官扶著膝蓋,緩慢地站起身。
一旁的凱爾·卡德沒有在此過程中聽見任何一點骨頭、肌腱和血肉運作時發出的聲音,甚至就連呼吸聲都沒有。
在他看來,此刻的卡里爾·洛哈爾斯,要遠比那些可憐的礦工更像死者。
他情難自禁地低下頭,看了一眼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卻只能從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塞拉爾和他的小隊失蹤了。”他壓住深呼吸的沖動,簡潔明了地說道。“他們在行動時所用的是小隊內的加密通訊頻道,所有數據都儲存在他們動力甲的本地伺服器內,我們無法調閱。”
卡里爾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凱爾·卡德摸不準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隨后便看見大審判官像幽靈一般飄蕩而過,向著礦場內里走去。他的皮靴實打實地觸及了地面,留下了鞋印、帶走了灰塵,但凱爾·卡德卻仍然沒能聽見任何聲響,就連最細微的摩擦聲都沒有。
幾分鐘后,他們踏入了礦場的最深處。不像外面,這里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光亮,這對兩人而言自然不成問題。
凱爾·卡德很快注意到了一件事。
礦場深處除去碎石和塵埃以外什么都沒有,礦工們早已將各類機械搬了出去,只待卡車來接。一百四十六個無辜的人,沒有一個死在這里,全都是在外面被謀殺的.
然而,他低頭望去,卻能看見布滿地面的腳印,密密麻麻,擠滿了每一個角落、每一處空蕩。
他凝視著它們,耳邊響起了一個來自通訊頻道內的聲音。
“數量不對,凱爾。根據那個工頭納達爾的說法,他手下一共有三百人。”
凱爾·卡德稍稍地沉默了一下,視線轉向正背對著他的大審判官,后者卻好似未卜先知一般主動開口。
“所以,那另外的一百五十四個人在哪?”他自問自答,抬手摸向布滿了爪痕的巖壁。“答案是就在這里,凱爾·卡德,他們還在這里已死的人,怎么會自己離去呢?”
他轉過頭來,眼神平靜,卻又像是尖刀般鋒利,刺得人心慌。
凱爾·卡德的兩顆心臟同時漏跳了一拍,某種令他不愿接受的猜測緊隨其后地在腦內開始盤旋。
他想趕走它,但它是只貪婪的禿鷲,而他卻像是個將死的人,已經沒有力氣發出威嚇的吼叫或是制造噪音,他只能躺在干枯龜裂的大地上,等待禿鷲飛下來,啄食他的眼睛。
通過呼吸格柵,凱爾·卡德深深地吸進了一口空氣,然后摘下了頭盔。
干燥、寒冷的風拂面而來,他習慣性地瞇起雙眼,忽然毫無征兆地消失在了原地。
幾秒鐘后,他再次出現,而此時,那空蕩的左手已被除去頭盔以外的第二種事物所占據——那是一具尸體,淡灰色的工作服上沾滿了血,臉被某種東西扯爛了,血肉模糊、白骨森森,軟組織鍥而不舍地掛在一旁,輕輕地搖晃。
凱爾·卡德慢慢地把他放在地上,然后戴上頭盔,語氣急促地開始與他的兄弟們交談。
卡里爾沒有打斷他,他走到新的死者身旁,慢慢地蹲下,凝視著那雙眼眸,一言不發。
他的靈魂也不見了,就像其他所有的死者們一樣,而他們心中甚至沒有恨意可言。
一切都來得太快了,也來得太突然了,仇恨往往伴隨著憤怒而生,而礦工們已經不會再有時間去擺脫恐懼的影響了。
他伸出手,輕柔地遮住了那雙充滿了恐懼和哀求的眼睛。
當塞拉爾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了一處懸崖邊。
他面前是一片荒野,寂靜、無邊無際,風吹過時的低吟聲既輕且柔。血紅色的某種野草瘋長到了一種令人心慌的高度,天邊掛著一輪殘陽,冷冷地俯瞰著這片荒蕪的大地,冷峻的群山在遠處投下陰影。
鴉衛過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他應該先檢查自己。
他低頭,首先看見殘破的裝甲和不知為何斷了幾根的閃電爪。
它們本該收回臂甲之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僵硬地卡在外面。他試著通過神經鏈接將它們收回去,但這兩把大師之作所能給予他的唯一回應便是分解力場的藍光明滅,而且也只是一瞬之間。
藍光甚至沒來得及照亮他的臉,便徹底熄滅,再也不做任何回應。
塞拉爾干枯的嘴唇扯了扯,慢慢地活動了一下身體。
以一個藥劑師的專業,他很快便判斷出了自己此時的情況——只是,他暫時不想去理會那多達上百處的輕傷,就連骨折和內臟出血也同樣如此,當務之急是一把卡在他右腿膝蓋處的戰斗刀。
有人用它精準地刺入了厚實的膝甲與小腿甲的連接處,刀刃像是一塊新長出來的骨頭一樣,在他的膝蓋骨之間摩擦,而他甚至沒感覺到疼痛。
事實上,血已經不再流了。
塞拉爾緩慢地坐下身,他花了一陣子功夫,用兩只已經失去分解力場幫助的利爪切開了膝蓋處的甲片,他不想這么做,但只有這樣他才能觀察到完整的創口。
他將那塊沉重的、布滿劃痕的金屬放到一旁,又掀起其下的人造肌肉纖維束,總算看見了創口的模樣。
他思索了一陣,最終決定直接下刀。
幾分鐘后,烏黑的血液從他右腿膝蓋處的那個駭人的開口潺潺流出,塞拉爾手提著那把戰斗刀站了起來。
疼痛回來了,而且是一起回來,它們瘋了似的開始沖擊他的血肉,而他不管不顧,仍然保持著專注。
這是他最大的優點。
塞拉爾開始觀察那把戰斗刀。
一名阿斯塔特可以擁有非常多種不同的近戰武器選擇,鏈鋸劍是最為常見也最為萬金油的一種,它是不會出錯的選擇,除非你要去面對一些過于強大的敵人,那時就必須依賴動力武器了。
但格斗刀是一種不會錯的選擇,任何人都應該為自己準備一把隨時都能拔出來、隨時都能立刻使用而且方便攜帶的短刀
比如他手上的這一把,單分子刀刃,合金握把,整體加固加重過。
這是一把毋庸置疑的好刀,設計簡單且可靠是它最大的優勢。但塞拉爾眼下的關注點并不在它本身多么優秀上,而是在它握柄底部的那個徽章上。
那個小小的黑白色紋章屬于他的戰團。
塞拉爾深呼吸了一次。
這把刀不屬于他的小隊成員。
他提著刀,轉過身,一瘸一拐地沿著山崖的頂端開始行走,同時繼續評估自己當前的狀態——戰斗能力大概只剩下三成不到,這意味著接下來如果出現任何一個敵人,他都必須以命換命
而這是最好的期望,更大的可能性是以命換傷。
他眼下能用的武器僅有一把格斗刀,和兩把不再能以分解力場殺傷敵人的閃電爪。除此以外,他渾身是傷,盔甲殘破,就連頭盔也不見了影蹤.
出于某種直覺,塞拉爾覺得,頭盔多半是被他自己扔下的。
他回憶起那個東西的模樣,心知肚明,自己當時已被黑色烙印所捕獲。但此事不是重點,每個鴉衛都明白這件事,否則那東西便不會被他們冠以‘詛咒’這一前綴
真正的問題在于,塞拉爾絕不是第一個看見了它還活了下來的人,然而,在那些模糊不清的資料和描述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提到過那頭名為猛禽的怪物的真實模樣。
但他看見了,他真切地看見了。那張臉,那種姿態,那樸素的盔甲。
它哪里像一頭所謂的惡魔?
藥劑師握緊格斗刀,向著山崖下走去,沿途盡是尸體。明明已經死了很多年,腐朽的身體上卻又多添了新傷。
他用不著仔細看也能知道這是自己的手筆,意識到這一點讓他生出了作嘔般的沖動,隨之而來的還有恐懼——他可不是孤身一人來到礦場的,那東西把他帶到了這里來,就沒理由放過其他四人.
他們現在是死是活?
塞拉爾硬生生地掐斷思緒,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保持步態的平穩上。
動力甲在電源充足時是幫助,但到了現在的情況便只剩下了一點防御能力,只能拖慢他的速度,浪費他所剩不多的體力。
從疲憊和饑餓的程度來看,塞拉爾覺得自己最起碼高強度地戰斗了八十到一百四十個小時。這是最樂觀的估計,也是一種無意義的遐想,畢竟他現在根本沒有任何手段去判斷時間。
他終于走下山崖,來到血紅色的野草之間。
直到現在,他才能準確地判斷出它們的高度。以他自己為標準,這些野草大部分都長到了抵平他肩膀的程度。
塞拉爾思索了一陣,最終還是選擇走入其中——他無處可去了,若不深入其中,便只能原路返回,坐在那山崖之上向下凝望。而這么做,除去無意義的觀察以外便什么也得不到了。
他握緊刀,蹲下身,以標準的潛行姿態向前移動。
拜微風所賜,他移動時帶起的野草們的擾動并不如何起眼,因此哪怕有人在某處高點觀察此地,也不太可能發現他.
嗯,話說早了。
該死的。
藥劑師沉默地直起身,感受著后脖頸上傳來的鋒銳,慢慢地松開手,扔下了手里的刀。
用武器挾制住他的人對此顯然很不滿意,他用帶著明顯泰拉口音的高哥特語命令道:“還有你那兩把爪子。”
“它們收不回去了。”塞拉爾說。“我沒辦法——”
“——噤聲!”那人忽然加重語氣。“我沒有和你談話,我只是在下令.你現在是俘虜,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定位。”
聽到這種完全不講理的話,塞拉爾不禁有點惱火。
他當然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但說話的這人在精神上顯然也不太正常,而這正是他惱怒的來源
我居然被一個瘋子反潛行了?!
“轉過來。”那人又命令道。
塞拉爾依言照做,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見一個穿著古老的MK3動力甲的神秘人。
他的甲胄雖然老舊且歷經風霜,但并不殘破,漆黑的軍團徽記在灰白色的肩甲上光亮如新,顯然時有打磨。
塞拉爾皺起眉,這個動作沒有逃脫那人的眼睛,他嗤笑一聲,收回手中利刃,單劍垂地,冷冷開口。
“你和你的四個兄弟一樣,在反潛行上完全不合格”
塞拉爾猛然瞪大雙眼:“你在說什么——?”
“小聲點,小子。”
那人又以命令的語氣下令,顯得很是嫌棄,然后便自顧自地轉過身。
“現在和我來,我帶你去找他們。還有,把那把刀撿起來,它屬于內拉特·基林,你可不要把它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