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環城抱,來去日潾潾。
豐沛至今在,漢事已千春。
十月初九,徐州府沛縣,清晨。
作為漢高祖起勢之地,沛縣向來有“千古龍飛地,一代帝王鄉”的大名,兼帶運河必經、倚靠微山湖、兩省交界的地理優勢,乃是當之無愧的南直隸守門大縣。
縣城周長五華里,城墻高兩丈,闊一丈八,護城壕深兩丈,闊三丈。
泗水悠悠,環繞北門和東門,泗水從南門前流過,在城東南與泗水交匯,三座城門前都有水旱碼頭,飛云橋架設在二水交匯處,舟來車往,商賈云集,極為繁華。
今日天氣不算太好,風來料峭,夾雜著雨滴,沾濕了行人的衣帽。
然而即便如此,外城依舊聚集了十里八鄉趕集的百姓,絡繹進出,人滿為患。
“好吃熱乎死面鍋餅,不日弄人!”
“達達,俺要吃俺要吃。”
“縣爺布告!皇帝陛下南巡途徑徐州,軍民百姓和氣趕集,不得妄生事端!”
“足炸熱炒解拉猴!金金黃黃的解拉猴!”
任由細雨飄落在身上的朱翊鈞,靜靜站在城墻上,遙遙遠觀著趕集的場景,心中頗有些感慨。
也不知多少年沒見著這等場景了。
在他印象里,十里八鄉趕集是有約定俗成的,某某村趕每旬一四七,某某鄉趕每旬三六九,亦或者逢五趕縣里大集之類的——看來早在明朝便是如此習俗了。
每到當日,必然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
今日這喧囂模樣,似乎是正好趕上沛縣趕大集的時候了。
朱翊鈞正看得入神,身后一道聲音打斷了思緒。
“金輪法師,駱統領業已將沛縣布防,請法師入城。”
朱翊鈞聽到動靜,轉頭就看到翰林院編修孫繼皋站在身后,一副脾約的模樣。
他自然是知道孫狀元為何這般模樣,卻佯作不曾察覺。
皇帝抬手朝不遠處的蔣克謙,李如松等人招了招,帶頭走下城墻。
孫繼皋連忙越過一干廠衛,跟到皇帝身后。
孫狀元沒走幾步,還是有些按捺不住,湊近皇帝,哀怨道:“金輪法師,果真不能換個稱呼?”
朱少爺,朱公子不是挺好?把它換了做什么呢?
哪怕叫什么少將軍,小爵爺呢!?
朱翊鈞扶著城墻邊沿,拾級而下,聞言頭也不回,背對著孫繼皋靜音呵笑。
他今日一身僧袍,又穿著錦靴,腰纏玉帶,戴著避雨的斗笠,混然一副四不像的模樣。
偏偏就是如此裝扮,朱翊鈞才體會到了武宗皇帝的快樂。
他理直氣壯地駁回了孫繼皋的諫言,老氣橫秋道:“朕這是籍此感懷祖宗。”
“當初武廟自稱大護國保安寺秉秘密教、掌西方壇大慶法王,領占班丹。”
“正所謂傳承有序,朕如今自稱金輪法王有什么問題?”
真要論起來,他朱翊鈞可是兼著釋儒道最高傳承的當世圣人。
孫繼皋堂堂狀元,面對皇帝這般說辭,愣是囁嚅半晌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不給孫繼皋繼續發難的機會,順勢就說起了正事:“徐州幾縣官定賦稅如何?實收如何?”
皇帝回行在露了一面后,特地帶上此前的先行官孫繼皋,顯然有用處的。
說起正事,孫繼皋便沒了功夫糾結皇帝的稱呼。
他很快進入了角色:“好叫金輪法王知道,徐州各縣的供賦,無論是額量還是種類,都相對固定。”
“太祖至孝宗時,每年征收稅米26177石4斗6升3合2勺,內荒地5571頃73畝,實在行糧地31944頃94畝,該徵折色銀40631兩6錢4分。”
“嗣至景泰二年止,升科免豁,續有增減,實該地30498頃30畝9分,共徵折銀39406兩1分6厘。”
徐州田賦的縮水,很大程度上不是什么弊政,只是黃泛影響之一罷了。
簡而言之,徐州一府之地,田賦一直在4萬兩左右,一個并不多的數字。
“至弘治初,加徵銀151兩6錢9分,補齊了部分缺額。”
“嘉靖時,徐州因人丁節年滋生,參差不一,戶部曾有加派,但不過二年,徐州黃泛成災,加派部分便被世宗免除了。”
朱翊鈞聽得世宗主動免賦,忍不住稀奇地看了一眼孫繼皋。
他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了一聲:“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
孫繼皋臉色一黑。
皇帝裝和尚也就罷了,還真就念起佛偈挖苦起祖宗了——誰聽不出來皇帝這是暗指世宗免賦就是“心生”,此后瘋狂攬財就是“心滅”?
朱翊鈞手中空空,暗襯稍后上街得再買串佛珠,口中仍是云淡風輕的高僧模樣,繼續問道:“漕課呢?”
運河經行的幾個州府,都是要繳漕課稅的。
不僅如此,漕運課稅還要負擔火耗的部分。
譬如浙江、湖廣、江西三省,以及直隸的蘇州、松江、常州、鎮江等府,每年合計漕運入京二百五十萬石漕糧,沿途至少損耗二三成,少的這部分,就要攤派到運河沿途州府的“糧里人戶”——加船耗米,對船兌糧。
這些稅額也是大頭。
孫繼皋作為先行官,查閱府志,探訪人情,本就是本職,與皇帝微服私訪前,也是做足了功夫。
此刻他幾乎脫口而出:“回陛……法師的話,自永樂六年起,朝廷頒布恩詔,定每年漕糧稅額為12337兩1錢3分,承諾‘永不加賦’。”
聽到這里,朱翊鈞忍不住打斷:“永不加賦?出家人可不打誑語。”
孫繼皋瞥了瞥嘴,自己又不是和尚。
不過,朝廷還真沒有辜負皇帝的不信任。
他想了想,與皇帝解釋道:“明面上確系再未加派過漕課,但,地方府衙往往收支無度,加派了許多別的名目。”
“自孝宗以來,河道、閘口、沿岸均私擅自稅,罔利病民,雖累詔察革,不能去也。”
地方財政的來源,名目很多。
按照最初的設計,夏稅秋糧、徭役、漕課這種正經項目,理應能夠覆蓋徐州的收支用度。
但地方衙門就是這樣,喜歡把稅收到幾十年后。
甚至到了中樞“累詔察革,不能去也”的地步。
朱翊鈞嘆了一聲罪過罪過:“徐州地方人杰地靈,在巧立名目一事上,想必很有慧根了。”
孫繼皋點頭如搗蒜:“名目確實新奇。”
“譬如民間進行田地房產交易時,衙門提供契約紙張和書寫工本費,征收商稅銀三十五兩左右。”
“此后每隔幾年便說稅局變革,亦或者地址更換,府衙以此勒令重新加蓋官印作為憑證,反復征收相關稅款。”
“又如正統初年,戶部奉詔裁撤徐州年收鈔稅不足三千貫的稅課局,徐州對上便停了繳納,對下仍舊繼續征收。”
“再如正德年間,徐州以奉旨選練民兵的名義,自行加征商稅一百一兩九錢四分五厘,編入正稅,助常年經費之用,而縣官所征,實不止此,據說收到數千兩,當年甚至為此鬧出過一場民亂。”
“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賬,什么勸募、攤捐、通過稅、停泊稅、運河沿岸商貨稅、商鋪營業稅……”
孫繼皋一口氣不緩,報了好大一堆菜名。
朱翊鈞靜靜聽著。
等孫繼皋說完,他才搖了搖頭:“《會典》、《府志》上這些人盡皆知的事就別拿出來說了,說說你這個先行官的所見所聞罷。”
話音剛落,一陣風吹來,差點掀飛朱翊鈞的斗笠,朱翊鈞趕忙重新將松掉的系帶緊了緊。
皇帝這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著實讓孫繼皋額頭冷汗,得虧他這個先行官是真干了活的。
他跟著皇帝走下城樓,站定之后,才緩緩開口:“據沿途百姓所說,巡攔、弓兵、攔截運河漕,勒索詐財之事屢見不鮮,少則三五文,多則六七兩,雁過拔毛。”
“還有提頭等輩,于界關之首攔截商販,動至數十里之外,誅求客旅,得厚賂則私與放行;弗得賂者,則被擒到官,大刑伺候。”
“不過,許是陛下經行的緣故,臣并未親見這等景象。”
能看到才怪了。
朱翊鈞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婆娑無凈土。”
“早在嘉靖四十一年便有人彈劾,說徐州暗地里將大貨稅、關卡抽分稅等稅目的征摧之權竊取了去,為了躲避中樞巡查,甚至委派持簽的牙人,于橋頭道旁征收。”
“人家是有‘編外人員’的,孫卿一眼望去,最多看到幾個欺行霸市的棍徒。”
孫繼皋拱手受教。
沛城初建時,有四個城門,東門取名永清,南門取名會源,西門取名恒休,北門取名拱極,各設城門樓。
嘉靖二十五年增修城墻,壘石砌磚,城門名也一并改了名,東門長春門,西門水清門,南門來薰門,北門拱辰門。
眾人站在來薰門下,駱思恭在前開道,蔣克謙領著兩名兵卒跟在身后。
一行人兇神惡煞的模樣,竟在絡繹不絕的城門前清出一塊空地。
皇帝四下打量,孫繼皋口中不停。
“此外,以臣所見,徐州各地衙門的日常用度,每每向商賈和境內漕河攤派。”
“其名為‘和買’,其實就是低價強買收購,抑或收取高額的鋪租,但有商鋪不肯體貼,便要被扣上走私的罪名,輕則抄家,重則流放。”
朱翊鈞負手在城墻根下踱步,一邊打量著城墻上張貼的布告,一邊繼續總結道:“那說到底還是截提商稅居多。”
地方州縣的營商環境很差啊!
孫繼皋點了點頭:“從成化初年至今,徐州上繳商稅一直是定額13118兩5錢3分5厘,從未加派。”
“但據臣等粗略翻閱過的徐州賬目,地方巧立的各項商稅,數額只怕要在18萬兩以上!”
“據說,前任知府張詹到任后,曾一度蠲免額外的商稅和過閘稅,但不到半年后,不得已又恢復了此前的額度。”
朱翊鈞聞言,氣急而笑。
田、漕、商、茶、鹽、進貢,中樞各項額派,加起來都不到十萬兩,徐州地方倒好,一個商稅就接近所有正稅的兩倍,更別說其他歲派、坐派和雜派了——弄得好像中樞沒給地方提留正稅似的。
積弊叢生啊!
“前任知府?那張詹經此一事后,應當是去位了?”
青史知名的人物并不常見,知府一級的人事,朱翊鈞也是兩眼一抹黑,哪怕是吏部,也就多幾頁檔案的了解。
許多人事任免,更多還是參考地方班子的意見。
張詹這個人,官場評價格外兩極分化。
要么說這廝無能清流,只會邀名養望,每到一地便將同僚攪得雞飛狗跳,百姓怨聲載道。
要么就說其人正直耿介,才能出眾,一心澄清世情,才為同僚怨憤。
恰如這蠲免額外的商稅和過閘稅之事,既可以說是不顧地方實情,迎奉豪商,也能說是哀民生之多艱,掃除積弊。
遠在京城的中樞,很難分得清楚。
不過南巡嘛,本身就是對這種信息差的補充,走賢訪能亦是沿途主要目的之一。
孫繼皋點了點頭:“當年時任鳳陽巡按御史李士迪,參劾張詹行為不端、乖戾施政、動搖人心。”
“張詹自辯不能,吏部便勒其閑住。”
“不過,此后又逢河道總管潘季馴舉薦,給張詹討了個管河郎中的職司。”
孫繼皋頓了頓,伸手指著一旁伴城而流的泗水:“今日泗水管河衙門正是休沐之時,張詹應當正在沛縣的家中。”
嘉靖六年,黃河決徐州,沖入沛縣雞鳴臺,東流穿過運河入昭陽湖,泥沙沉積,運道大阻。
河道總管便奏請世宗,在沛縣臨時設了一個衙署,輔以治河。
嘉靖三十七年,黃河決曹縣東北,趨單縣段家口到沛縣分為六股入運河,匯徐洪,曹縣新集至徐州小浮橋故道二百五十余里全部淤積。
嘉靖四十四年,黃河決蕭縣趙家圈,洪水泛濫而北,沛縣上下二百余兩里的運河皆淤塞,徐州以上二百里間皆成洪水泛濫之區。
此時,黃河向南的河道紊亂以極,沛縣這處臨時的河道衙門,也成了常設衙署。
朱翊鈞嘖了一聲:“上官想取經,總能容得下孫行者。”
只要上官想做事,就不至于埋沒了循吏——有潘季馴作保,朱翊鈞多少對張詹其人有了幾分傾向。
治河挺好的。
徐州的地方財政問題,幾朝下來都“累詔察革,不能去也”,可不是一個知府能解決的。
甚至皇帝親臨,也難有什么好辦法。
聽完這些,朱翊鈞倒是對徐州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他再度阿彌陀佛了一聲,“先進城看看。”
這模樣,顯然是臨時起了主意,將走訪張詹列入了行程。
皇帝結束了這個話題,轉身邁步走向城中,眾人也連忙跟上。
順著來熏門入城,恰有一條與泗水一起貫通南北門的商業街,名曰順河街,商鋪林立,顧客盈門,當地百姓俗稱小街子。
今日趕大集的緣故,順河街道兩旁的小商小販居多,嗯,也就是流動攤販。
頻頻能看見半大孩子蹲在一旁,幫著長輩吆喝叫賣。
不過風土人情可不止看熱鬧。
儒雅文士,形象最好的孫繼皋,一馬當先,拉扯沿途的百姓,東拉西扯。
“老伯,跟您打聽點事。”
“打誰!?”
“打聽點事!”
“殿試?俺沒讀過書啊!”
孫狀元盡職盡責,奈何一行人身形魁梧,兇神惡煞,著實不受待見。
“嬸子,問您點事。”
“俺懂,俺懂,安居樂業,俺們都安居樂業……”
孫繼皋氣不打一處來,卻也知百姓畏懼的原因所在,只得無奈看向皇帝。
朱翊鈞自然懂這個眼神,從善如流:“孫狀元自便。”
孫繼皋得了個首肯,甩開眾人,獨自鉆進人群里。
沒了文臣在側的朱翊鈞,反而覺得更加自在。
他聞著餅香,來到了街中央。
朱翊鈞看著街邊的貨郎,挑了家正在叫賣鮮肉的攤子,湊了過去。
“幾位施主,這肉食怎么賣?”
朱翊鈞現如今是百變馬丁的生活,時時刻刻不能忘了人設,一聲施主更是輕車熟路。
攤主是個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屠夫這一行,在村里多少是有頭有臉的勇武人物。
身邊還拖家帶口跟著家里人,妻子負算賬,一兒一女幫著拎肉、吆喝,打打下手。
見到有客上前,攤主第一反應卻是頗為警惕。
來客雖然和尚打扮,慈目善面,可畢竟身后跟著七八條彪形大漢,著實不像好相與的角色——誰知道是不是魯提轄再世?
那攤主上下打量不斷,支吾半晌愣是沒敢開口。
朱翊鈞見狀,和藹一笑:“幾位施主莫怕,貧僧是大護國保安寺秉秘密教、掌西方壇金輪法王,此去西天求取真經。”
“這幾位都是官家派的護衛,不是什么壞人。”
才調到皇帝身邊的近衛李如松,尚且不清楚皇帝的脾性,此刻聞言,差點一口氣沒憋出噴出來。
攤主家的兒子未經世事,立刻從父親身后探出頭:“哦!俺看過西游記,你是不是跟唐僧一樣,身邊看起來都是兇神惡煞的妖怪,實際都是好人!”
話還未說完,小腦袋就被按回了身后。
那名中年男攤主按住兒子,朝朱翊鈞賠笑:“圣僧也買肉食?”
顯然是一個字都不信。
朱翊鈞沒理會攤主,反倒有些驚訝地看向方才說話的小男孩。
并非看過西游記值得驚訝,而是這小男孩,竟然說的官話雅言——既不是偏南方的《洪武正韻》,也不是偏北方的《中原雅韻》,而是前些年讓熊敦仆推廣的《普通官話》。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不礙事。”朱翊鈞隨口敷衍了一句攤主,又好奇問道,“小施主說的是《普通官話》?”
攤主妻子似乎是個信佛的,聽著一句深奧佛偈,立刻兩眼放光,深信不疑。
見圣僧有問,她立刻搶白道:“嗐,還不是前些年頭,縣里來了個通天的大官,喊著什么‘四海同音,萬眾一心’,在官學私塾授瞎鼓搗了一通。”
她沒說怎么瞎鼓搗,顯然也不太清楚。
朱翊鈞心知所謂通天的大官,只怕就是熊敦仆了。
看來這廝整天要錢要權的,也不是托詞,還是認真做事了。
說起來,這些年為了大明朝的教育普及事業,多管齊下,從報紙,到字典,到官話,多少還是見效了。
那攤主見打發不了眼前的麻煩,還有攀談的架勢,連忙插話:“圣僧要什么肉?”
顯然是想趕緊結單,把人攆走。
朱翊鈞雙手合十,面露慈悲狀:“坐亦禪,行亦禪。入鄉隨俗,哪能不嘗嘗特產,施主這里可有鮮活肉狗,勻給貧僧幾條?”
皇帝出門在外,飲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這類肉食的采買,只能買活物,養上兩日仍舊生龍活虎,才有下鍋的資格。
但攤主聽了這話后,卻是臉色一變,連忙更正道:“圣僧,要叫香肉,香肉!柵里正好剩有兩條,可便宜賣給圣僧。”
朱翊鈞一愣:“施主這是……”
攤主見這一行人面相、口音,確實外地人,遲疑片刻,還是壓低聲音說明原委:“咱們縣爺迷信淫祀邪教,非說狗肉犯了忌諱。”
“咱們明面上不好忤逆,便換了名字叫賣。”
朱翊鈞聞言,登時就倒吸一口涼氣!
都打到這里來了!?
就連一旁的太監都覺得不可理喻,魏朝一臉愕然看向攤主:“狗乃儒教六畜之一,你們縣君未免有些禮崩樂壞了!”
雞豚狗彘之畜,是孔孟公認的家禽肉食,欺師滅祖啊這是。
朱翊鈞忍不住追問道:“敢問本縣縣君尊姓大名?”
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倒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攤主壓低聲音,朝縣衙方向拱了拱手:“俺們縣君尊姓蕭,大名九成。”
朱翊鈞哦了一聲。
蕭九成啊,那難怪了。
這廝歷史上升任湖州推官,忌諱著裝,尤其覺得白衣不吉利,便下令禁穿白衣。
此事還被下屬謝肇淛,作詩諷刺了一番“白袍何事犯威光?嚇得推官面似霜”,也是當時一大笑談。
對這種喪失儒門信仰的官吏,朱翊鈞只覺好氣又好笑:“也罷,那就兩條香肉,勞煩施主了。”
攤主連連頷首:“圣僧請隨俺來。”
朱翊鈞對魏朝點了點頭,示意其跟上。
待那攤主離開,便留下女攤主看攤位。
朱翊鈞借著付賬的功夫,又隨口打聽了幾句,什么當地誰最殘暴兇惡,有無后臺,什么生意好不好做,什么清丈對肉鋪有無影響之類的話。
也就信佛的人最是好騙,女攤主可謂知無不言——換作男攤主,只怕立刻就要操刀趕人了。
“哪處最困難?除了黃泛還能是什么?”
惡霸棍徒、貪官污吏,百姓忍一忍也就過去,但說起使人背井離鄉的黃河,才真叫一個如泣如訴。
“……隆慶三年沛縣決口,俺們封了井口,舍了祖宅,在外面躲了大半年,直到補好了堤壩才敢回來收拾收拾。”
“結果第二年,又下了一整個秋天的大雨,黃、淮、泗,河水全部猛漲,隆慶五年四月,黃河又殺千刀的一口氣決了十一座堤!”
“俺們這塊,也不曉得什么豆腐渣堤壩,萬歷元年決,萬歷三年又決,就沒過幾天安生日子!”
“一直到萬歷五年往后,才好上那么一點。”
朱翊鈞越聽越是沉默。
自古以來,黃河便是治國興邦的重中之重。
古往今來無數次洪水決溢,河道遷徙,都伴隨著流殺百姓,侵沒田產,淹毀城郭,改換地貌,兩岸生民不知蒙受了多少慘痛,實在災難巨大,罪孽深重。
時代的沉痛,落到個人頭上,那真是痛上加痛。
眼前肉鋪的一家四口,顯然頗有家資,尚且能夠幾經流離,重返故鄉,而在此之外,不知道有多少浮尸餓殍,埋葬在了黃河兩岸間,了無痕跡。
朱翊鈞這個假和尚,臉上露出了真慈悲,寬慰道:“朝廷治河,往往經年累月,成效是慢了點。”
想說好日子在后頭,又怕顯得諷刺,只能委婉表達。
女攤主聽后,卻嗤之以鼻:“少搞些豆腐渣堤壩,說不得成效就快了。”
這話是第二次說了,朱翊鈞有些在意。
他想了想,以駁代問:“黃河洶涌,屢有決口豈非尋常?女施主莫要犯了嗔念。”
女攤主被高僧質疑,果然急了。
她連忙解釋道:“大師,可不是俺亂說。”
“萬歷五年,張詹張郎中來咱們這里治水,擠走了好幾個貪官,重修了李家溝,龍子灘那片的河堤。”
“之前年年決堤,但在那之后的三年,黃河再漲水,每次全都挺了過去!”
朱翊鈞再度聽到張詹這個名字,倒是并不意外。
萬歷五年,水患鬧了次大的,黃河決于碭山,淮水決于高家堰,泗水決于沛縣,幾乎半壁江山都遭受洪災,也就是那時,潘季馴又要人又要錢,搞了好幾處大工程。
看來張詹彼時得了不少民心。
至于豆不豆腐渣的,恐怕還得稍后當面問問張郎中。
想到這里,朱翊鈞順便問路道:“這般看來,張郎中倒是個萬家生佛的好官,貧僧安有不拜會之理。”
“女施主可知,這位管河郎張詹的府邸哪里尋?”
本是尋常問路。
孰料,那女攤主聽了這話,莫名嘆了一口氣。
正當朱翊鈞疑惑之際,女攤主才道:“圣僧拜會是拜會不成了,此刻登門,還能為張郎中誦經超度一二。”
“就沿著小街子走到頭,往北,不遠處就是東門口,張善人府上掛著白事,一眼就能看到。”
說罷,便將找好的零錢伸手遞了出來。
朱翊鈞一愣。
張詹死了?
又死了?
朱翊鈞難掩錯愕,轉頭看向蔣克謙。
后者微微搖頭,表示錦衣衛提前踩點時,沒匯報什么蹊蹺的事,必然是死得合情合理。
朱翊鈞疑竇叢生,看向女攤主:“敢問女施主,張郎中是何時去的?什么因由?”
無怪他多疑,畢竟如今微服私訪,都是天津那檔子事給逼的。
女攤主不疑有他,有問必答:“唉,說是前些天趕去淮安見上官,結果剛一出縣馬車就失控了,撞到前面的驢車,場面太亂了,說是給踩死的,今兒個正好頭七。”
朱翊鈞這才稍微釋懷。
好在不是趕在自己前后腳死的。
正當他想繼續追問時,女攤主伸著脖子鬼鬼祟祟,四處張望。
等路人走遠,她才湊近朱翊鈞,擠眉弄眼道:“這事老蹊蹺了,俺們村里都說是有人害的,張大善前些日子還在查河道貪腐的事,結果真就死得不明不白。”
“全車隨行屬吏六七人,偏就死了張郎中一個。”
“還有趕路的馬車夫,不知道哪來六千兩的當票,連夜兌付完,直接就跑了,以俺看啊……”
女攤主正說著縣里的流言,眼尖瞅見自家男人往回走了,連忙掐斷話頭,忙活起肉鋪生意來。
皇帝身后的眾人皆是若有所思。
蔣克謙猶疑片刻,上前與皇帝請示道:“我四處看看?”
朱翊鈞有些出神地點了點頭。
等到魏朝與孫繼皋先后歸隊,只看見皇帝站在原地低頭皺眉,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陛……法王……”
孫繼皋是文臣,好歹說得上話,上前輕輕喚了一聲。
朱翊鈞回過神來。
見得是孫繼皋,忍不住雙手合十,真切誦了一句佛偈:“眾生畏果,貧僧畏因。”
在孫繼皋茫然的目光中,朱翊鈞拍了拍孫狀元的肩膀,喃喃道:“地方州縣,營商環境不好,到底還是官場生態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