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萬歷三年到萬歷五年,張詹任徐州知州的二年時間內,先后打殺了身上背有命案的王虎、劉松等七個棍徒幫派,將幫派中三百人四十六名‘巡漕隊’逐一抓捕,或流放充軍,或小懲遣散。”
“累計查結了一百二十余起積壓訴訟、刑案、紛爭。”
“彈劾臬司官吏十五名。”
“后為時任鳳陽巡按御史李士迪彈劾而閑住,又以河道總理潘季馴舉薦復起為管河郎中。”
“張詹任管河郎中至今,走訪人家六百余戶,因故彈劾管河主事三名,清退屬吏若干,親率役夫重修了沛縣到豐縣一帶的堤壩。”
“除了官場,張詹在坊間同樣褒貶不一。”
“這三年里,其人無論是修堤征役,還是開閘泄洪,一概是說征就征,讓遷就遷,絲毫不給大戶小民商榷的余地,泗水、運河兩岸的百姓,都說他蠻不講理。”
“也就沛縣這邊風評好一些。”
“蓋因張詹有訪必接,有案必問,哪怕在職權之外,也要端著前知州的架子,脅逼知縣蕭九成,審冤翻案。”
“每月朔、望,張詹都會率管河衙門屬吏啟蒙幼童,幫扶老人,掃街、打井、農活,偶爾適逢其會調解鄰里糾紛。”
“時間一長,本地百姓紛紛說,受了委屈與其找縣衙不如找管河衙門。”
兩京十三省遍布錦衣衛千戶所、百戶所的好處就凸顯出來了,蔣克謙離開不過片刻,便帶著皇帝需要的消息回來復命了。
眾人站在張詹的府邸斜對面的巷道中,靜靜聽著蔣克謙匯報。
前半截是記錄在冊的官場履歷,后半截就純粹是搜集到的民間風評了,二者相互映照,模糊勾勒出了張詹的形象。
其人從頭到腳最統一的性格特點,便是脾氣急躁了。
張詹在徐州知州的任期內,每有不順心,便指著屬吏的鼻子罵“能干干,不干滾,能讓你上就能拿掉你”;
視察堤壩時,動輒揭本衙門的老底,張口閉口“垃圾工程”、“看這豆腐渣面”;
更是經常當著百姓的面,直接辱罵同僚“別看這幾個狗官裝得老實,乃母的,一肚子鬼水”。
或許,正是因為急躁,張詹才可以不顧官場默契,做得許多實事。
或許,也是因為這份急躁,才為上下所憎惡,最終招致不幸。
就是不知道,值不值得。
出于這種感慨,孫繼皋看著斜對面人流稀疏的張府,疑惑皺眉:“張郎中好歹做了不少實事,蔣指揮也說部分百姓心中感念,緣何張府如此冷清?”
正所謂蓋棺定論。
按理說,但凡是個好官,總應該有受過恩惠的百姓前來哭喪才對。
可眾人在巷中也站好一會功夫了,卻未見得什么賓客前來祭奠頭七。
著實不像一個做了實事的地方官應有的待遇。
“張詹的棺木前幾日就扶回河南老家了,過了吊唁的時候,自然冷清。”
說這話的人是蔣克謙,眾人疑惑看了過去。
風光大葬,可不止下葬時宴請十里八鄉的風光,去世時的吊唁禮同樣也得風光,否則就是子孫不孝——習俗如此,要不坊間怎么都嘆活的起,死不起?
以吊唁五品郎中的風光,至少是百人盈門,三里嚎哭,沒個十天八天可不夠。
但如今張詹這才頭七,竟然已經草草了事,扶棺歸鄉,著實不合人情。
蔣克謙見眾人等著下文,緊接著便出言解釋道:“張郎中失事當日,百姓聚集張府,千人吊唁,哭聲震天。”
“另有宿老游俠到縣衙請命,言及張郎中或遭陰謀暗害,請知縣蕭九成緝捕車夫,徹查真兇。”
“知縣蕭九成反應很快,聞訊后立刻親臨張府。”
“見百姓越聚越多,蕭九成稱縣衙已經派出捕快追拿馬車夫,務必會將案情查清,但在此之前,百姓萬萬不能聚集生事,否則才是害了張郎中的身后名。”
蔣克謙頓了頓,措辭委婉地繼續說道:“理由是年前山東民亂,朝廷正是嚴禁嚴抓之時。”
“如今正值皇帝過境,一旦知曉百姓聚集鬧事,必然派緹騎鎮壓,乃至遷怒于張郎中。”
“是夜,蕭九成率百姓燒紙放燈,寄托哀思后,便與張家人以及百姓約定,盡快送張郎中落葉歸根。”
“前幾日百姓夾道三十里相送后,便各自散去,如今府上只留下收拾家當的三房子孫,自然是門前冷落鞍馬稀。”
眾人聞言神情古怪。
雖說天高皇帝遠,但好歹也該注意下為尊者諱,用皇帝來止百姓夜啼多少有點不合適了。
朱翊鈞嘖了一聲,也顯得頗為無語:“原來是皇帝無德,容不得百姓吊唁能吏。”
雷厲風行的干臣,獨死一人的車禍,身揣橫財的車夫,態度模棱的縣衙,既視感還真是強。
孫繼皋捋須沉吟片刻,委婉勸諫道:“地方州縣忌諱百姓聚集本是尋常,蕭九成或是這般考量,才虛言恐嚇,其中未必真就有什么詭譎陰謀。”
孫狀元還是很有節操的,沒證據的事情,不隨便猜忌任何一位同僚。
朱翊鈞不置可否:“走罷,進去看看。”
皇帝言出法隨,聲音落下的同時,率先邁開腳步。
眾人連忙停下議論,緊隨其后。
人去樓空也有人去樓空的好處,張府如今連個門房也無,一行人大搖大擺便邁過尺高門檻。
繞過影壁,只見院中還殘留著白事的些許哀戚氛圍。
院內空地上還未拆去的蘆席棚,丟棄著半個敲壞的鐃鈸;紙錢的灰燼堆在院角,偶爾連帶焦味一同飄起;兩側廂房與正廳的槅扇門被拆下后,也沒再裝上。
此前的靈堂應當是設在正廳,六架梁下豎放著兩條條凳,應是停棺之用。
梁下還一塊懸著白棉布橫匾,上書音容宛四字。
兩側垂落一副挽聯。
孫繼皋文人習慣難改,忍不住輕聲吟了出來:“松格自能欺雪冷,竹心元不為風凋。”
咂摸片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按張郎中的官聲,稱一聲松格竹心恰如其分,但雪冷、風凋,到底都是外災。
在蓋棺定論的場合,修辭手法與意象都是很嚴肅的事情,不可能是信手拈來。
這種章句,明顯帶有對于殉道的歌頌。
眾人上下打量的時候,同樣引起了主人家的注意。
一名身著細麻衣,頭包孝布的中年男子神情疑惑地迎了上來,朝眾人揖禮:“貴客臨門,張弛有失遠迎。”
張弛是張詹的三兒子,留下收拾行李,變賣家當。
朱翊鈞正想將人扶起,手到半空才后知后覺,改為雙手合十:“貧僧法號金輪,途經此地,見得貴府怨氣升騰,有含憤入土之兆,這才不告而入。”
張弛好歹也是官宦之后,見識不是市井小民能比的,聽得一句貧僧,便當場一滯,臉上只差把荒唐二字寫在臉上了。
他努著嘴上下打量半晌。
當場收起了臉上的客套,嗤笑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年紀輕輕不學好,來我張府消遣,信不信張某現在真就幫你剃度了?”
假和尚歸假和尚,但從衣著打扮和煊赫氣度來說,怎么也不像江湖騙子。
張弛只當是哪家公子哥放浪形骸——要不怎么身后還跟了一群壯漢?
他還在孝期,不愿與這些不速之客生事,呵斥一句就要喚來家仆攆人。
朱翊鈞紋絲不動,只高深莫測地嘆了一口氣:“施主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何以見如來?”
假和尚裝模作樣的功夫,蔣克謙順勢上前一步。
后者面容冷峻地從袖中取出一份度牒,居高臨下示與張弛:“金輪法師乃宿慧轉世,天生佛子,勘破皮囊虛妄,摒棄剃度外道,不可以聲色計。”
宿慧轉世?天生佛子?
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直唬得張弛一愣,下意識接過度牒。
不看還沒事,一看不得了。
度牒上赫然寫著,大護國保安寺秉秘密教、掌西方壇大和尚,法號金輪,赦法王,賜蟒衣錦襕禪衣、法王冠、棕轎、儀仗等項,上面還有皇帝和禮部加蓋的印章!
張弛越看越是驚疑不定,一會檢查度牒,一會審視面前的假和尚。
大護國保安寺乃是皇家寺廟,是藏傳佛教高僧,星吉班丹,于正德元年敕建,雖在嘉靖改元之后逐漸落魄,但好歹是瘦死的駱駝,兩宮太后每年都要燒香禮佛。
法王更是了不得的封號,朝廷冊封藏僧,依次為喇嘛、禪師、大國師、西天佛子,最高才是法王。
本朝開國以降,整個塞外攏共也只冊封了三名法王!
歸附塞內的藏僧法王雖然人數不受限制,名位上差了幾籌,怎么也算得上密宗高僧了!
不過,若真是活佛轉世,那年齡也說得通了。
張弛將度牒捧在手里翻來覆去,看向朱翊鈞的神情逐漸虔誠了起來……
一旁的孫繼皋目睹了全過程,不由暗暗啐了一口。
禮部簡直學壞一出溜,與廠衛同流合污,妄自揣摩上意,害得皇帝沉溺裝扮,人前嬉戲。
再這么下去,皇帝只怕要撿回祖上手藝活,演上乞丐了。
朱翊鈞渾然不知孫狀元的腹誹,只迎上張弛的目光,低聲誦道:“不假修成,不屬漸次,不是明暗,本來是佛。”
他張口閉口不是《金剛經》,就是《壇經》,比江湖騙子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張弛終于疑慮盡去,直接拜倒在地:“信眾張弛,恭請活佛誦經念咒,為家父超度!”
他五體投地,雙手將度牒舉過頭頂,一副禮敬我佛的態度。
朱翊鈞輕輕頷首,伸手將人扶起:“貧僧超度既不誦經,亦不念咒,只需消去因果,逝者自然往生。”
“貧僧聽聞,張郎中乃是為奸人所害?”
別問哪些是害得張詹含冤入土、不能超脫的因果,都先說出來,大和尚自有最終解釋權。
張家人似乎都是直腸子,張詹不例外,張弛也不例外。
后者信了和尚的身份,便進入了知無不言的狀態:“唉,據目前勘察,家父十有八九是為某些喪盡天良的同僚所害。”
“家父出行當日,管河衙門以馬車調度不開為由,向私賈租借了一輛。”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這里,不僅其車駕未經驗勘鈐印,其馭者亦是素來作奸犯科之輩。”
“當日車駕覆轍之后,家父與同行屬吏四散躲避,但車夫竟不勒停馬匹,直直沖向家父,來回踐踏……”
提及當日情況,張弛越說越是哽咽。
朱翊鈞在旁裝模作樣掐訣,要為張詹扯出這部分因果牽連:“管河衙門因果不小。”
張弛漸漸回過神來。
他松開握緊的拳頭,勉強抹去了臉上的憤恨,口中贊道:“大師神算,辦案的捕頭私下也是這結論。”
“奈何縣衙無權調查管河衙門,蕭縣君只能呈報到徐州,請知州向都水司徐州洪分司發函協查。”
運河流域分為四段,各設都水司郎中主管,中河郎中駐呂梁,管理徐州至淮陰河道與徐州呂梁二洪,后又加管泇河。
中河都水司又設徐州洪分司、呂梁洪分司,前者就是沛縣管河衙門的直屬上級。
朱翊鈞察言觀色,率先搶答:“因果未消,想必協查無果了。”
張弛點了點頭,幽幽回道:“是,三日前,州衙轉遞了都水司徐州洪分司的公函。”
“都水司中河郎中李民慶回覆縣衙說,有司已頒條教,嚴飭公車仗勘驗之制,增繕養巡。”
說人話就是,相關衙門已經采取了相應的措施,對公務用車的安全認證和維護工作加強了監管,更好地保障了公共安全。
至于張詹的案子,尋常車禍,就不要太上升了,以免傷害了各衙署之間的良好關系。
朱翊鈞與一干近臣對視一眼。
都是在朝廷里廝混的,哪里品不出其中貓膩。
堂堂五品郎中身故,只讓區區縣衙硬著頭皮勘察也就罷了,如今州衙和都水司這般措辭,還能查得下去才怪。
孫繼皋摸著下巴恍然大悟:“難怪貴州三日前便匆匆將張郎中扶棺歸鄉。”
誰遇到都會心灰意冷,想早日了結。
張弛聞言,低著頭不語。
朱翊鈞見狀,不由心中暗嘆,也未必是心灰意冷,或許是想了卻雜事,再撞南墻呢?
他也沒在這事上探究,換了個方向問道:“張郎中近年可有得罪什么死敵?還請施主說來,貧僧為他一并消去因果。”
下手這樣黑,不可能是憑空冒出來的對手。
不過,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正是這樣簡單的問題,反倒讓張弛露出為難的神情,
他遲疑片刻,尷尬回道:“家父為官多年,得罪的同僚實在數不勝數。”
眾皆默然。
張弛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府上方才整理了家父歷年的奏疏草稿、行狀抄本、詩詞文集……圣僧或許可以從中窺見家父的因果牽連。”
“諸位請隨我來。”
說罷,也不待眾人回應,便伸手做請,往后院而去。
朱翊鈞自然從善如流,邁步跟上。
后院擺著幾口箱子,眾人便看到女眷與仆從正來來往往,從廂房中搬家當。
張弛揮退了仆從,伸手推開了書房。
“這幾口箱中,都是家父多年來手記的職事錄要,吏治、河工、災備、教化等事。”
書房顯然是最先收拾妥當的,張弛指著屋內幾口箱子向眾人介紹:“這些是家父一些手記,筆談,雜思,不多,攏共就一口。”
文人的手稿從來不怕見光,只怕沒人看到,所以張弛也很是坦蕩地示與眾人。
朱翊鈞隨手拿起一卷手記,翻看起來。
“歲近知非,命途多蹇。少年焚膏以繼晷,壯歲砥節而奉公。然位愈進而道愈嶒,職彌高而心彌瘁。三載晦朔,九易春秋,日臨亂麻之局,夜對迷障之淵。魂若懸絲,形同槁木。”
只一眼便讓朱翊鈞挪不開目光。
看筆墨也有些年頭了,但力透紙背,幾乎能看到張詹寫下這一字一句時的踉蹌悲情。
大明官場,竟讓循吏苦到這種地步!?
“蔑棄王章,朋比結黨;賢良見斥,困如涸鱗。羅網密如亂絲,隱患伏若積薪。悲夫?予身陷淖泥而獨濯,力挽頹波竟難回,素襟未染緇塵,孤懷空對寒月……”
看到一半,朱翊鈞已然不忍再往下看。
默默合上了這份手記。
一旁的張弛見狀,適時解釋道:“這是家父三年前被罷免時所寫。”
“那時候家父整日在家中哭泣,自責對不起皇帝,對不起父老鄉親,打了敗仗,甚至為此屢屢輕生。”
“若非潘總督再造之恩,恐怕彼時便一頭扎進泗水了。”
朱翊鈞聞言,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張弛只當是出家人心懷慈悲,也沒覺得奇怪,只順勢指著最后幾口箱子,轉移話題道:“這幾口便是家父奏疏草稿了。”
“部分奏疏呈得急,缺了原稿,經回憶后謄寫,大差不差。”
“家父宦海沉浮所得罪的人,大概盡在其中了。”
朱翊鈞雙手合十,正要說些什么。
便在這時,院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囂,打斷了眾人思緒。
“才囑咐過賢侄,有事勿要見外,今日不速之客上門撒野,也不來知會縣衙一聲。”
一道官腔味十足的聲音,從前院傳來。
按這在他人家中吆喝的毫無禮數的做派,顯然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
張弛對這聲音似乎很熟悉,他朝朱翊鈞歉然一笑:“是蕭縣君來了,圣僧慢慢看,在下去去便回。”
說罷,匆匆忙忙往前院迎了出去。
書房內眾人皺眉交換著眼神。
知縣蕭九成?
這廝來得未免有些太快了。
顯然是縣衙中有人在張家附近盯梢,一聽到有不明來路的人造訪張府,立刻便坐不住了。
看得這么緊,沒點問題才說不過。
饒是先前還為蕭九成說話的孫繼皋,此時都用狐疑的眼光盯著院外。
但不管外人怎么想,當張弛與蕭九成齊步出現在院中時,氣氛還是頗為融洽的。
張弛與蕭九成互相把臂,長者和藹,幼者恭敬。
“世叔誤會了,哪有什么不速之客,是小侄得知有高僧途徑,特意恭請上門,為家父誦經超度。”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張弛并未報上大護國保安寺的名號。
“超度?此前縣衙將全城的和尚道士都請來,一同為老知州超度了好幾日,如何還要超度?”
蕭九成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三甲第二百二十八名。
堂堂進士混成知縣也不是沒原因的。
隆慶元年三月,巡按四川御史李廷龍彈劾蕭九成貪濫不職,后者便從四川僉事降調。
隆慶四年七月,兩浙巡鹽御史吳從憲,劾奏蕭九成前為兩浙運副時貪肆不職,又降調。
萬歷二年,蕭九成任大理寺右評事,以貪腐致罪囚脫獄,再度降調。
一連三降,堂堂進士,直接貶到了沛縣,張詹這個后進都能訓蕭九成訓得跟兒子一樣——不過棍棒底下出孝子,在張詹的管束下,蕭九成總算沒再貪腐,兩人甚至還培養出了些許交情。
蕭九成拽住張弛的胳膊,壓低聲音:“賢侄快快把人趕走罷!你這樣整日尋僧超度,訪道招魂,是不是非要讓外人覺得,張家有什么化不開的怨氣。”
他今年已五十余,已然是身形若瓠,腰腹如皤。
身材管理的失效,同時伴隨著儀態的懶散,用當地百姓的話說,那就是目常迷離如醉,口每囁嚅欲眠。
但此時此刻,難得睜開了他的眼縫。
張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卑不亢地回道:“家父生前我幫不上忙,死后想多盡一份孝心,難道是天理不容的事么?”
蕭九成見這態度,急得差點跺腳。
他語氣急促,恨聲道:“你不怕事我怕事啊!”
“再這么折騰下去,別說保全你們兄弟幾人了,我自己都得交代在這攤事上!”
張弛聞言,心中一動。
他思索片刻,向蕭九成確認道:“又出事了?”
蕭九成咬牙切齒,似喜似悲:“還不是前日你說,臨走前想為老知州刊印文集,結果文盟那幾名士人聽得事跡后,對老知州頗為傾慕,便鼓噪同窗,向都水司施壓。”
到了一處就有一處的風情,南直隸哪能缺了士林輿論的身影。
蕭九成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也不知道文盟與都水司是如何爭執的。”
“就在今晨,都水司便移交過來口供,說是車夫抓到了,直指幕后黑手是沽頭閘曹主事!”
成化二十年,泗水始設管閘主事,一駐沛縣沽頭閘,一駐濟寧。
張詹死后,沛縣管河衙門正是這位曹主事暫管。
張弛神情一振,連忙反叩住蕭九成的手腕:“那世叔還不速速抓人!?”
蕭九成連忙將他甩開,幾乎帶上哭腔:“哎喲,賢侄你饒了我吧,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
“曹主事恐怕正等著畏罪自殺!”
“這一身騷水,我一個小小的知縣,哪里惹得起?”
“我已經呈報州衙了,現在就等著把這攤事交出去,賢侄莫要與我為難,可好?”
五品的郎中說殺就殺,六品的主事說棄就棄,他一個七品的知縣算什么?
官運不暢,蕭九成只當運道不好,如今早就迷上了怪力亂神,只信卦象昭示,打定主意要明哲保身。
所以,一聽張府又來了不速之客,他也顧不得臉面,連忙過來排除隱患。
若是再惹出什么不相干的人物,平地起波折,那些大人物恐怕要誤以為是他蕭九成在使壞!
張弛聞言,當即頹失語。
蕭九成固然圓滑怕事,但好歹與自家有幾分香火情。
如今連這位世叔也要置身事外,實在令人唏噓。
張弛嘆了一口氣:“小侄哪敢與世叔為難,高僧正在書房翻閱文章奏疏,意圖為家父梳理因果,往生超度。”
這話就是任由差役趕人的意思了。
蕭九成不由松了一口氣,架著張弛的胳膊往后院走去:“賢侄,聽我一句勸,不要再見外客了,趕緊收拾妥當,回河南老家吧!”
兩人各有心思,不再言語。
然而,當兩人來到書房時,卻并未見到幾名不速之客。
只有一名女眷正在收拾被翻亂的書冊。
“夫君與世叔攀談甚久,圣僧翻閱完奏疏后,已然離開了。”
女眷赫然是張弛的妻,說罷還不忘向蕭九成行禮。
蕭九成掃了房間一眼,暗道可惜,本來還想殺雞儆猴,告誡一下張弛。
張弛也在心中嘆了口氣,自己刻意不提大護國保安寺的盛名,又故意惹怒蕭九成,就是想用蕭九成的無禮,刺激一下那位法王插手此事。
兩人想法異曲同工,可惜不在同一層。
蕭九成渾然不知道自己在第一層,仍不忘追問檢查:“那妖僧可曾詐騙錢財?說什么邪祟的言語?”
張氏看了夫君一眼,神情溫婉答道:“法師修為高深,并未索要錢財,只取了幾本奏疏,說是要尋地做法,為家父了卻因果。”
蕭九成莫名升起一股警兆,皺著眉頭追問道:“奏疏?什么奏疏?索要奏疏做甚?”
張氏對答如流,毫不隱瞞:“都是家父今年向水司呈遞過的奏疏,《請裁漕工漕兵疏》、《勘永福、廣運倉儲空虛疏》、《飛云橋、境山、茶城、利建等十九堤貪腐疏》、《河、漕制缺綱弛疏》……”
蕭九成目瞪口呆。
他牙齒漸漸打起顫,哆哆嗦嗦抬手指向張弛:“水司分明將這些奏疏扣了下來,你們哪里尋來的!竟然還敢隨意示人,不怕張家香火斷絕么!?”
張弛神色坦然:“小侄經回憶后謄寫,大差不差。”
“不瞞世叔說,方才那位是大護國保安寺的法王,深受兩宮太后信重,勸世叔別想著追回了。”
“另外,不僅日前的文盟、今日的法王,小侄粗略一算,已經送了十余份奏疏出去了。”
只要登門吊唁者身份不低,他就不吝多謄寫一份。
說完這句,張弛上前扶住蕭九成,懇切道:“世叔,事情越鬧越大,甩不出去的,家父的冤屈早晚會水落石出,世叔還是速速將曹主事緝拿追案罷!”
蕭九成一把抓住張弛的衣襟,便欲發泄怒火。
嘴巴還未張開,雙眼一翻,竟是當場暈了過去。
與此同時。
一輛華貴的馬車在一眾兵卒的簇擁下,沿著沛縣的官道緩緩駛離。
馬車內的君臣搖搖晃晃。
朱翊鈞按揉著眉頭,隨手將奏疏扔到孫繼皋身上:“部院跟通政司收到過這些奏疏么?”
孫繼皋在翰林院做書記員也五六年了,業務能力早就培養出來了。
他只看一眼封皮名字,便大搖其頭。
朱翊鈞得了確認,氣極反笑:“都水司竟敢隔絕奏疏,朕倒想看看李民慶長了幾個腦袋!”
管河衙門屬工部,奏疏一般經都水分司,都水郎中,工部都水司,由工部呈達天聽。
如今天聽失了聰,中間環節的都水司中水分司郎中李民慶,絕對脫不了干系。
孫繼皋默默將奏疏拾了起來,提醒道:“恐怕不止中水分司的問題。”
一個都水司郎中哪有這個資格隔絕天聽?
張詹但凡警覺一點,就會繞開都水司,經由巡按御史上奏中樞。
不過,說到巡按御史李士迪……
當年張詹在徐州知州任上,就是被巡按御史彈劾致仕的。
李民慶其人,好像就是被當初與李士迪搭班子的前巡撫孫丕揚所提拔。
孫繼皋越想越覺悚然。
徐州地方,從河道工程,水次倉儲、閘口漕運、監察御史,必然是遍布蛀蟲,地震一般塌陷!
以往都是類比,這次可是真的是百萬槽工衣食所系了!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長考許久,終于開口吩咐起來:“讓科道插手張詹的案子,不要說是朕的意思。”
“告訴徐州州衙,徐州水次倉戶部分司,朕后日視察永福、廣運二倉,讓他們準備迎駕。”
“讓河道總理潘季馴、漕運總督胡執禮別在淮安候著了,立刻到徐州行在見朕!”
“河南巡撫鄧以贊也來!”
說完這句朱翊鈞仍舊怒火滿膺,猛地砸了一下車窗:“治不了黃河還治不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