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幽暗的房間里,擺著兩張可調節式醫用躺椅。
旁邊是一張類似于手術臺的長桌,桌上擺著質地粗糙的黃麻紙、白毛巾、手術刀、鉗等各類用途不明的工具。
桌下是兩個巨大的冰桶,冰塊浮在水面上,微微蕩漾。
靠墻的位置上有兩排休息用的沙發,正對著躺椅,也可以用來觀察。
房間中央站著兩個人。
旁邊那位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西方人,姿態放松笑容親切。
前面一位是個臉頰干癟、頭發稀疏、眼神陰鶩的小老頭,一笑起來,露出滿嘴黃牙,有一種讓人不適的假善之感。
此刻,老頭正對方星河點頭哈腰的笑著。
“方少,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始。”
“準備什么?!”
鞏俐雙手抱臂,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她意識到了一些什么,又氣又急的問:“弟弟,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星河轉頭環顧曹保平、趙小丁、董有德、陳到鳴、鞏俐,以及最重要的劉一菲,表情變得嚴肅慎重。
“這位王先生是我從美國洪門請來的刑堂主事,我想讓他幫我體驗一下濕紙刑……”
話音尚未落盡,這幫主創全部一蹦老高。
“什么?!”
“導演,不至于吧?”
“你瘋了?玩這么大?!”
“別別別,這可不興鬧,別開玩笑了!”
嫩仙反倒是沒什么反應,好奇大于恐懼,躍躍欲試地打量著那些道具。
“沒跟你們開玩笑。”
方星河正容回應。
“我的格派訓練法早都練到頂了,有些對應的極端情緒,根本沒有方法訓練到,所以表演能力只能卡在這里,不上不下的。”
最重要的是,星耀值實在太珍貴,屬性都沒能加滿,自然也沒有余力加技能。
那怎么辦?
還是只能找各種方法,自己磨煉。
方星河將視線轉向老王頭。
“王先生是刑訊專家,擅長在不傷害人體的情況下,對受刑人施以最大程度的折磨,所以我特意將他請來,幫我體驗最極致的緊張、恐懼、絕望,以及溺水感、中毒感、瀕死感。
你們應該知道,格派的根本理念是身體與精神互通,經由對身體的正確刺激,去誘導相應情緒,產生真實體驗。
沒有什么體驗能比真正受刑更加真實。
我的身體會記住這種感覺,我的精神會真實體驗那些情緒,以后如果再有相應的表演需要,我就可以直接喚醒此刻的情緒,刺激身體做出自然反應。
這是體驗的極限,也是方法的極限。”
主創們面面相覷著,眼睛瞪到了最大,幾乎快要凸出眼眶。
“就為這?!”
“這還不夠嗎?”
方星河納悶反問:“不瘋魔,你憑什么拿出比別人高出一級的表演?”
“可這這這……”
陳到鳴結結巴巴的,渾身汗毛全都豎起來了。
鞏俐也急忙安撫:“不至于,真不至于,你的天賦放在那里,慢慢來,總能練到位的……”
“那她呢?”
方星河毫不客氣地瞥了一眼劉一菲。
“我能熬,她熬多少年有用?”
劉一菲下意識一縮頭,心里又是自責又是內疚。
“我……我也可以的……”
“你先在一旁看著。”
方星河沒有絲毫客氣,但也沒有再給她上壓力。
“我先體驗。如果你能夠靠觀察就感到觸動,那是最好的,如果不能,你也可以根據我的痛苦程度來重新考慮,是否要接受這樣的試煉。”
“非弄不可嗎?”
董有德滿臉擔心:“你可是咱們的主心骨,這要是出點什么意外……”
“專家和心理醫生都是最頂級的,能出什么意外?”
方星河不耐煩的擺擺手,壓根不和他們再磨嘰,脫掉上衣,躺到了其中一張躺椅上。
“開始吧。丁哥,錄像。”
“好嘞!”
趙小丁架好攝像機,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曹保平最后問了一句:“導演,這紙是用來蓋臉的吧?怎么拍攝表情細節。”
“拍不出來,只能揭開之后再拍細節。”
方星河攤開手。
“沒辦法,在所有能夠體驗極致恐懼的刑罰里,只有這個最安全。”
“再安全也是酷刑啊……變態……”
鞏俐小聲嘀咕著,然后一拉劉一菲,占據了視野最好的側位。
“仔細看看吧,這瘋子簡直是在拿命在磨煉演技……”
瘋嗎?
或許吧。
但方星河真心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而且是漫長的、被病痛折磨著的死亡。
區區水刑,手到擒來!
王老頭將躺椅上的束縛帶死死系緊,隨后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方少,那小老就開始了……”
黃麻紙輕輕蓋在臉上,視覺和光線被隔絕,世界變得一片模糊。
與此同時,聽覺和嗅覺變得極度敏銳,方星河聽到了抽動紙張時的莎莎輕響,嗅到一股劣質紙香,一種窒息預感忽然涌上心頭,讓他不自覺的繃緊了身體。
一張黃麻紙,明顯不夠。
但老王頭并不急,而是抄起噴壺,輕輕的、柔和的、細致的,向方星河臉上這張黃麻紙噴灑水霧。
冰冷的水迅速洇濕紙張,方星河眼前的世界店的一片昏黃。
窒息感開始上涌。
老王頭仔細將這張紙鋪平,使其完全貼合方星河的面部輪廓,忽然發出一聲感慨。
“這骨相,絕了,嘎嘎嘎嘎……”
笑了兩聲,他意識到不對,這里不是自己的刑堂,于是急忙收聲。
但是已經晚了,旁邊的人已經被他嚇出了渾身雞皮疙瘩,天不怕地不怕的嫩仙也跟著高高提起那顆心。
這是什么情緒?
緊張?
混合了一點恐懼?
她強忍著那些懼意,仔細觀察著方星河漸漸急促起來的呼吸,以及他上自然綻放的青筋。
啵的一聲輕響,她心底深處有什么東西破開了殼。
臉上覆蓋了第二張紙時,方星河感覺到,眼前的世界從昏黃變成了昏暗,呼吸也變得愈發艱難。
隨后是第三張、第四張……
世界陷入黑暗,身旁的雜音被無限放大,并且開始失真。
嘩啦、噼啪、咚咚……
他察覺到,王老頭用水瓢在桶里舀了一勺水,將冰塊抖落,隨后將水瓢抬起到自己正上方。
他完全看不到,其實也聽不到,這只是一種冥冥中的感應。
‘是因為感知屬性嗎?’
‘這個屬性加到99點極限,會不會誕生一些玄妙的六感?’
‘那水好像挺冰的,刺激性應該很強?’
‘難受,但不如預想中難受,是因為我的抗痛苦能力太強了嗎?’
‘真有意思啊……’
‘像我這種熱愛體驗的人,或許不開掛也會是一個好演員吧?’
方星河腦海里雜念叢生,而且比往常更清晰,在這種狀態下,當他聚焦于自我感受,很多東西自然生發,無窮無盡。
那勺冰水猛然潑了上來。
霎時間,引發一種不由自主的全身顫栗和驚跳反射。
方星河冷靜地體驗這種軀體的動物性,并且嘗試著放大它們、進而控制它們。
唔,不太行,一次肯定做不到。
濕透的紙張很快塌陷下來,緊緊吸附在鼻孔和嘴巴上,方星河發現,每一口吸氣都會將濕紙吸入,貼在鼻腔內壁。
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用鼻子吸氣,因為濕紙完全堵塞了鼻腔。
試圖用嘴呼吸時,紙張也會被吸向喉嚨深處。
掙扎了兩下,方星河開始體會到那種真正的溺水感。
盡管沒有真正浸入水中,但身體會觸發與溺水完全相同的生理反應。
喉部肌肉痙攣性緊閉,這是身體防止水進入肺部的本能,但這也同時阻止了空氣進入。
方星河試圖打開喉部通道,用體內僅剩的氣息將濕紙纖維吐到嘴邊,但是根本做不到。
和身體素質不相干,和一切屬性都不相干,這是身體的自我管轄。
吐氣不成功,呼出的二氧化碳無法透過濕紙擴散出去,積聚在口鼻前的狹小空間里。
方星河大口呼吸,吸入的卻是自己呼出的、富含二氧化碳的空氣。
“到第三階段了。”
老王頭慢條斯理的講解著,或者說是炫耀著。
“反復吸入殘余的廢氣,這會導致血液中二氧化碳濃度急劇升高,Doctor,whatdoyoucallthisagain”
后面的半句是英文,那位心理醫生冷靜回了一個單詞。
“高碳酸血癥。”
老王頭輕飄飄點頭,他明明知道答案,卻非要多此一問,本質上,是在向方星河施加心理壓力。
“馬上到第四階段了,你該開始求生反應了,方少。”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溫柔的提醒,但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下個瞬間,方星河開始瘋狂掙扎。
他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扭動頭部、身體,但被束縛帶死死勒住,只能在極小范圍內晃動。
他劇烈地咳嗽和嘔吐,因為特意清空了腸胃,只吐出大量的酸水,而這些體液被濕紙牢牢束縛在口腔里,很快帶來第二次嗆噎反應。
方星河感覺肺部和胸部有一種被撕裂、被灼燒的劇痛,他從未如此迫切地需要氧氣。
但是沒有。
一絲都沒有。
在本能的催動下,他的頸部肌肉死死繃緊,頭部拼命向后仰,試圖掙脫那層“死亡之膜”。
但是不可能,這毫無意義。
“第五階段。”
老王頭仔細地觀察著方星河的每一絲反應,聲音變得漠然、毫無感情。
“瀕死階段。”
“你的意識開始模糊,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來,讓我看看……很好,耳鳴也開始了。”
“瞧,他的耳道內壁正在激烈痙攣,這種細微肌肉幾乎不可能靠鍛煉來控制,只能是受到足夠強烈的刺激之后才會產生反應。”
“大陸的電影也好,電視劇也罷,一旦拍到受刑的戲份,就總是顯得虛假、淺表、荒唐、自以為是,你們缺乏對于真正痛苦的敬畏。”
“最后階段。”
“掙扎開始變得虛弱無力,身體自然抽搐,大部分肌肉瀕臨失控,應該要失禁了……”
老王頭絮絮叨叨,像是一個真正的變態。
但5秒后,他瞥了一眼方星河的下體,面露驚容。
“咦?”
沒有反應。
他又仔細觀察了兩眼,忽然發現,方星河的核心肌群,即下腹到后腰再到臀上的一大圈,全都保持著一種自然繃緊又不僵硬的狀態。
愣住了兩秒,他忽然意識到方星河的胸膛起伏已經微弱到極致,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撕開了覆面黃紙。
“咳咳……嗬嗬嗬……”
一陣劇烈的撕裂性的咳嗽之后,方星河發出了一陣殘破風箱似的嘶鳴,那是空氣重新注入肺部,拉扯著失控聲帶的聲音。
比預想中晚了幾秒揭開黃紙,老王頭有點慌,急忙擦干凈蓋著方星河眼睛的紙張纖維,焦急發問。
“方少,你怎么樣?有沒有……”
沒有。
他沒有看到一雙瞳孔放大、充滿極致恐懼的眼睛。
他看過無數雙受刑之后的眼睛,無一例外,都是一模一樣的狀態。
除了現在這雙。
方星河眼睛里燃著火、亮著光,眼角的肌肉仍然不受控制的抽搐著,可他的眼神,卻是那般的明亮和興奮。
“很好。”
少年用暗啞到極致的聲音,簡單回復。
“就是這種感覺!”
老王懵嗶了。
整個凝固在那里,有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更有一種不知所謂的荒謬。
醫生止住上前檢查的腳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低聲喊了句“Jesus”。
趙小丁從攝影機后面抬起頭,大大張著嘴巴。
董有德一手抱著頭,一手捂著嘴,露出來的臉上全是汗。
而劉一菲……
她縮在鞏俐的懷里,不知因何而恐懼,但就是恐懼,手指發麻雙腳發軟,只有心臟像一頭瘋牛似的狂跳著,嗓子被什么東西堵得死死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眼淚稀里嘩啦的往外流,停不住,根本停不住。
還沒輪到她,她就感同身受的快要哭崩了。
但是,這是因絕望而生的恐懼嗎?
不,這是因擔心而生的恐懼,這是她到38歲都從未能實現的共情。
方星河前前后后總共受了四次刑,到最后,整個人崩潰到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和眼底殘存的一絲微光。
趙小丁把這種狀態記錄到了膠片中。
除了他,董有德和曹保平早已不敢再看,坐到了墻邊的沙發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煙。
趙小丁五體投地的感慨道:“哥,以后要是讓你演個地下黨什么的,你保證能拿到全球所有的影帝!”
“這種純粹而又極致的意志啊……”
老王頭不笑了,滿臉都是敬畏,甚至有一種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的微渺感。
“老頭子我經手過幾百個人了,一個都沒有見過……”
方星河回應不了,只是放空著自己,對已經飆升到95點的演技都失去了興趣。
這玩意兒真折磨人,他想。
嫩仙應該扛不住四輪,他又想。
那就一輪吧……他下定了決心,并為自己的仁慈感到驕傲。
“清場。”
終于恢復了一絲體力,他撩起眼皮,看向早已哭崩的劉一菲。
“到你了。”
方星河沒有問她行不行,劉一菲也沒有拒絕這種安排。
她只是蹣跚著往另一張躺椅上一趴,費力翻身,然后繃緊身體,閉上了眼睛。
恐懼的嘴唇吐出虛弱的堅定。
“王老師,到我了,來吧!”
15歲的這一天,她在偶像身上看到了一種概念,然后強迫自己去做了一件從未存在于認知以內的事。
她在苦痛中蛻變,進行了一次完全而又徹底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