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城,永慶坊。
劉府外書房,府衙經歷胡全急切地說道:“伯遜兄,德明兄,二位可得救救我們胡家啊!”
劉讓和鄭宣對面而坐,兩人的臉色都有些陰沉。
那天在譚明光跟前頭一次碰了軟釘子,他們就知道薛淮定然會在儀真縣鬧出一些風波,但是沒有想到第一個倒霉的就是胡家。
望著胡全慌亂的神態,劉讓怒其不爭地說道:“我早就同你們說過,這段時間各家子弟都要老實一些,以前的破事也要處理干凈,至少不能主動給薛淮送去把柄。現在你求我我能怎么辦?難道薛淮會聽我的?”
“伯遜兄,此事委實沒有那般容易啊。”
胡全滿心委屈。
自從十年前薛明章卸任揚州知府返回中樞,經過短暫的蟄伏,揚州本地豪族迎來一段無比安逸的歲月。
這些年他們靠著揚州地利之便賺得盆滿缽滿,各家利用各種手段侵吞大量有主田地,役使無數黎民百姓充作佃戶,過程中為非作歹之舉不勝枚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哪里能夠清理干凈?
鄭宣心里明白這些原委,只能開口說道:“伯遜兄,既然事情已經發生,當下只能盡力補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胡家被薛淮吃干抹凈。”
他給胡全使了一個眼色,后者連忙表態道:“伯遜兄,只要老爺子肯施以援手,愚弟代表胡家愿讓出青山鎮碼頭作為答謝!”
這份禮物不可謂不重,青山鎮碼頭作為運河上的中轉站之一,乃是胡家的發家之本,如今拱手相讓,足以證明胡家確實到了萬分危急之時。
劉讓輕嘆一聲道:“我們幾家同氣連枝互為一體,家父怎么可能做這種趁火打劫的事情?此言休再提。罷了,我便去求一遭家父,看看他老人家有沒有應對的法子。”
“多謝伯遜兄!愚弟感激不盡!”
胡全很清楚劉讓的性子,雖然他嘴上說不會趁火打劫,但他要是事后不認賬,不把青山鎮碼頭賣給劉家,那么胡家往后的下場會更慘。
劉讓將兩人留在書房,急匆匆趕到后宅正堂。
“父親。”
劉讓上前見禮,然后將方才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劉傅沉吟片刻,緩緩道:“你認為救還是不救?”
劉讓懇切地說道:“父親,胡家雖與揚州四姓相差較大,但他們這些年一直唯我們劉家馬首是瞻,胡全在府衙亦對我忠心耿耿。如果不救,恐怕會引起人心震動。”
劉傅沉默不語,他顯然在權衡這件事的利弊得失。
劉讓見狀便繼續說道:“父親,如果我們能夠將青山碼頭拿到手,這對將來我們劉家在鹽業上的布局肯定會更有利。”
“那你打算如何救?”
劉傅抬手端起茶盞,不疾不徐地說道。
劉讓斟酌道:“父親,如今譚府尊怕是指望不上了,揚州境內無人可以壓制薛同知,只能去請陳巡撫出面。”
劉傅皺眉道:“請巡撫大人出面?為了一個胡家就欠陳巡撫的人情,將來可沒那么好還。”
“這……”
劉讓欲言又止,他至少還有自知之明,在譚明光不表態的前提下,府衙屬官就算加在一起也無法給身處儀真縣的薛淮施加壓力。
“你說的沒錯,胡家不能輕易放棄。”
劉傅話鋒一轉,平靜地說道:“我現在寫兩封信,你讓人連夜送去鹽運司和漕運衙門,胡家的生意和這兩處衙門都有關聯。既然薛同知要拿胡家開刀,就讓他和這兩處的官爺們打擂臺吧。”
劉讓心中大定,其實他也知道因為這點事去找江蘇巡撫求援屬實不智,不過是給老父親一個教導他的機會罷了。
約莫一刻鐘后,劉讓懷里揣著兩份信走進外書房。
鄭宣和胡全立刻起身相迎,后者緊張且急促地問道:“伯遜兄,老爺子可愿出手?”
劉讓微微點頭。
胡全登時喜出望外,鄭宣也松了口氣。
劉讓望著胡全正色道:“家父說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這次為了幫你們胡家脫困,家父不惜動用他多年積攢下來的人情,你應該知道輕重。”
胡全鄭重道:“愚弟明白,請伯遜兄轉告老爺子,待此事了結,胡家必將青山碼頭雙手奉上!”
劉讓不再多言,他得確保這兩封信能夠在今夜送到。
五月二十七日,儀真縣青山鎮。
胡家大宅門前廣場,寬闊的空地上搭起一座高臺。
曾經在青山鎮宛如土皇帝一般的胡慶形容衰敗,僅僅兩天時間過去就已臉色青白眼窩凹陷。
如果這世上有后悔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幾天前不去儀真縣衙,直接帶著胡勇去府城劉家避風頭。
第二件是不該優柔寡斷瞻前顧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弄死王栓,這樣一來就沒有苦主上告,薛淮就沒法直接找他的麻煩。
第三件則是不該貪圖風光,將門前廣場修建得如此寬敞,今日他要在這里受審,毫無疑問是命運對他最大的諷刺。
日上三竿,胡慶、胡勇、胡子玉和徐國忠被府衙差役從臨時牢房中提出來,押往胡家門前廣場。
“胡慶來了!”
“胡勇那個畜生也在!”
四人還未進入廣場,一陣憤怒的叱罵聲便迎面而來,瞬間將他們鎮住。
饒是胡慶也算見過風浪,這一刻亦不禁出現剎那的失神,至于胡勇等人更是被嚇得不輕。
胡慶強行鎮定下來,抬眼向四周望去,只見很多熟悉的面孔猙獰地盯著他,仿佛要撕咬他的血肉。
“你們好大的膽子!”
胡慶下意識地勃然大怒,繼而朝那些青山鎮的百姓一頓訓斥。
他不明白往常在他面前如綿羊一般、張口閉口都是胡老爺的百姓,怎會在幾天之內變化這么大。
然而人群并未如他想象那般畏縮后退,一道憤怒的聲音嘶吼道:“去你娘的!”
一把爛菜葉子如流星般劃過空中,無比精準地砸在胡慶的臉上,濃郁的臭味幾乎讓胡慶無法呼吸。
他極其憤怒地抬手擦臉,但是更多的爛菜葉子砸了過來,四人無處躲藏幾被淹沒,要不是章時讓縣衙差役維持秩序,只怕他們很難安全走到高臺附近。
高臺之上,薛淮平靜地看著這一幕。
站在側后面的王貴湊近低聲請教道:“廳尊,先前那些百姓還為胡家撐腰,緣何轉變如此之大?”
“胡家為富不仁已久,平素橫行鄉里欺壓良善,百姓們敢怒不敢言。”
薛淮淡淡道:“先前他們不知官府的決心,自然不敢輕易表態,如今他們親眼見到胡家父子的處境,又從那些鄉老口中得出王大有夫婦墳前發生的事情,怎會繼續屈服于胡慶的淫威?這兩天青山鎮有多少百姓檢舉告發胡家的不法事,你應該很清楚吧?”
他略顯奇怪地回頭看向王貴。
如他所言,胡家父子身陷囹圄,青山鎮百姓不再畏懼胡家的權勢,這兩天他們爭先恐后地告發,讓府衙屬官和儀真縣胥吏累得夠嗆。
王貴身為其中一員,按理來說對百姓轉變的緣由了如指掌,此刻作此問顯得有些愚蠢。
他尷尬一笑,小心翼翼地說道:“卑職愚鈍,能得廳尊教誨實乃榮幸。”
話說到這個份上,薛淮自然明白對方的主動投效之心,他微微點頭道:“來日方長,不必急于一時。”
這句話有兩層含義,薛淮并不排斥王貴的投效,但是考慮到王貴的出身和過往,他肯定不會如此簡單地接受,總得經過足夠的考驗,證明王貴不是心懷鬼胎才行。
王貴明白這句話的深意,連忙恭敬地說道:“卑職明白。”
當此時,胡慶等四人已經被衙役帶到臺上,在經受先前的洗禮之后,他們一個比一個狼狽,再無往日趾高氣揚的姿態。
公審由章時主持,他先將王大有夫婦一案的詳情告訴眾人,從胡慶等三人侵占王家田產到胡勇毆死王大有,細節講得十分清楚,瞬間便點燃廣場之上百姓的怒火。
緊接著便有一個接一個百姓登臺,細說這些年胡家的不法事,說到悲痛之處不禁破口大罵,臺下亦是如此。
今日除了青山鎮的百姓在場,薛淮還讓章時去將縣城一些鄉紳富戶的代表請來旁觀,此刻這些人躲在薛淮身后那一排,一個個看得臉色發白身體顫抖,唯恐自己就是下一個胡慶。
場間局面愈發洶涌,要不是章時將縣衙大部分胥吏和差役叫過來維持秩序,只怕胡家父子早已被憤怒的百姓撕碎。
群情激昂之時,遠處忽有馬蹄聲傳來。
兩撥人馬一先一后,隔著大概兩里多地出現在青山鎮外的直道上。
江勝迅速來到薛淮身后,低聲道:“少爺,人來了。”
薛淮抬眼望去,頷首道:“不必理會。”
片刻過后,第一撥人馬約二十余騎來到廣場外圍,他們的出現就像是無形的浪頭,將廣場上的喧囂逐漸壓制。
高臺之上,原本快要抬不起頭的胡慶聽到胡勇的喊聲,旋即朝遠處看去,待看清那些騎士的衣著裝扮,他眼中驟然浮現驚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