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個大義凜然的薛同知。”
陳倫沒想到薛淮敢于以身試險,現在輪到他被逼至墻角,即便某個瞬間他心底生出暴戾之意,終究不敢做出那等喪心病狂的舉動。
薛淮不怕死,他卻沒有對等的膽量。
今日若是他當眾傷害翰林出身的揚州同知,他們老陳家可沒有那么多腦袋陪葬。
故此,他只能咬牙說道:“薛同知的風采,本官今日算是領教了,來日必定回報。”
薛淮不予回應,在陳倫帶人闖入此地的時候,他和鹽運司就不可能相安無事,再者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鹽運司和光同塵。
他身為揚州同知,本就有兼管鹽政之責,就算陳倫今日沒有來,他早晚也會和鹽運司對上,只是現在沒有必要如陳倫一般為了面子放狠話。
“我們走!”
陳倫含恨怒喝,幾名鹽兵上前扶起被江勝制服的同伴,再無之前的囂張氣焰,頗為狼狽地翻身上馬,跟著陳倫疾馳離去。
對于青山鎮大部分百姓來說,今日這場公審可謂一波三折,那兩撥人馬前后到來,險些就能讓胡家父子化險為夷,還好薛同知頂住了壓力。
這位年輕的大人不愧是薛公之子!
章時和王貴等府衙屬官則要想得更深一層,今日的場面或許有些驚險,但始終沒有失控,無論趙琮還是陳倫都知道不能太過分,這不是因為他們畏懼坊間物議,而是不敢將薛淮逼到絕地。
因為薛淮身后還站著天子和沈望。
章時只是慶幸還好今日薛淮在場,否則他這個儀真知縣如何逼退鹽運司和漕運衙門的人馬?
王貴等人則悄然生出幾分遐思,都說官場之上最重要在于跟對人,如今有薛淮這樣前程遠大的年輕上官,何必再去看劉讓和鄭宣的臉色呢?
薛淮沒有過多關注這些下屬的心思,他轉身走到高臺之上,看向聚集的百姓說道:“諸位鄉親,本官薛淮,現為揚州府同知,奉府尊之命巡查境內各縣。今有青山鎮監生胡慶與胡勇父子,為富不仁欺壓鄉里,種種惡行罄竹難書,證據確鑿理當重判。”
他清亮的聲音傳遍四周,百姓們無不期盼地看向高臺。
薛淮朗聲道:“依律,胡家父子當處以極刑,因其二人乃國子監生,本官會先上奏朝廷禮部,奏請革除二人功名,之后再依律擬罪。在定罪之前,本官會先查封胡家涉案財產,諸如賬冊、地契、庫銀等。請鄉親們放心,往日胡家從你們手中奪去的金銀田產,官府會在核實之后一一發還,并且依照朝廷法度予以補償。”
這番話瞬間激起場中風浪,百姓們激動地說道:“多謝大人!謝謝大人!”
“還有——”
待聲浪稍稍平息,薛淮繼續說道:“本官在此向諸位保證,胡家父子以及為虎作倀之人,定會受到國法嚴懲!若本官食言,定會親至青山鎮向鄉親們領罪!”
“大人……草民給您磕頭了!”
一位中年男人領頭,廣場上的百姓們無不叩首,不如此不足以表達他們心中翻騰的情緒。
“諸位請起,本官只是盡本分!”
薛淮連忙走下高臺將一位年長者扶起,章時等人則帶著衙役們扶起周遭的百姓。
約莫一炷香后,激動不已的百姓們才逐漸散去。
章時見薛淮面上浮現一抹倦色,便上前說道:“廳尊,應該不會有人再來了,您且歇息一陣,接下來的庶務交給下官便可。”
“你是要多費心,務必將胡家父子的案子辦成誰都翻不動的鐵案,相關證據一定要保存好,不能留下任何破綻。”
薛淮叮囑一句,繼而道:“你去忙吧,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章時心生好奇,但他什么都沒問,立刻去辦自己的事情。
胡家大宅前院偏廳。
薛淮坐在桌邊,江勝站在他身后,銳利的眼神盯著下首坐著的胡慶。
半天前,胡慶固然滿心恐慌憂懼,但未嘗沒有幾分希冀,他覺得憑借胡家過去那么多年的付出,不至于淪落到被人棄如敝履的地步,因此他心中對薛淮的憤恨大過絕望。
此刻他木然地坐著,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已經顯露出將死之人的喪氣。
他不懷疑薛淮有能力實現對那些百姓的承諾。
首先革除他和胡勇功名的事情很簡單,誰不知道薛淮的座師沈望是清流領袖,而禮部和國子監歷來是清流的地盤。
一旦失去功名的庇佑,胡慶和胡勇便是最普通卑微的商賈,屆時都不需要薛淮出手,章時便能釘死他們的罪行。
至此,胡慶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絕處逢生的可能。
薛淮端起茶盞,平靜地喝著清茶。
胡慶見狀不禁微諷道:“薛大人,不知您將晚生叫來所為何事?”
反正已經是必死之局,他又何必在薛淮面前伏低做小?
薛淮悠然道:“同你聊聊。”
“大人好興致。”
胡慶面無表情地說道:“只是晚生和大人沒有什么好聊的。”
“是嗎?”
薛淮放下茶盞,微笑道:“你可知我為何要在今天公審你們父子?”
胡慶冷冷道:“大人這是要考校晚生?你無非是想發動鎮上的百姓,爭取找到晚生父子更多的罪證。”
“這只是其一。”
薛淮道:“此事雖然繁瑣,但不需要整整三天。這次我和章知縣帶來數十人,如果只要先理清一個輪廓給你們父子二人定罪,然后再逐步落實證據,那么最多只需一天就能完成。”
胡慶沉默不語。
其實之前他便有種感覺,薛淮仿佛是刻意等了三天。
“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覺得以胡家這么多年兢兢業業幫那些人斂財的付出,就算你已經淪為階下囚,必然會有人來救你,因此我便等了三天。”
薛淮的語調依舊平淡,卻如尖刺扎進胡慶的心里:“我要讓你親眼看著,你滿心期盼的援兵是如何無功而返,相信你先前看到鹽運司和漕運衙門的人打道回府之時,心里一定絕望到極致。”
“大人你真是……”
胡慶很想說出陰毒二字,只是他看了一眼薛淮身邊的江勝,終究將那個詞咽了回去。
薛淮不以為意,平靜地說道:“你以為我是在戲耍你?為何你會覺得我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呢?胡慶,我這樣做只是為了讓你認清現實。”
胡慶忍不住問道:“什么現實?”
“沒人能救你們父子,這就是現實。”
薛淮望著胡慶的面龐說道:“現在你該明白,所謂利益攀附根本經不起現實的磋磨。這些年你給鹽運司、漕運衙門和劉家賣命,你的侄兒胡全在府衙唯劉讓馬首是瞻,最終落得怎樣的結果?雖說劉家出面幫你去求了情,趙琮和陳倫也都趕來青山鎮,但你應該看得清楚,他們不過是虛應故事,并無堅定救你的決心。”
胡慶緩緩低下頭,雙手不自覺攥緊。
“從你落到我手上那一刻起,你們胡家的命運就已經注定,那些大人物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胡家,同我鬧得天翻地覆。”
“夠了!”
“這怎么會夠呢?”
薛淮徐徐道:“你信不信,即便我辦了你們胡家,將來我再見到劉傅等人的時候,他們依舊會和我相談甚歡,仿佛根本不記得你胡慶這號人物。”
胡慶只覺心尖在滴血,他眼中浮現血色,盯著薛淮說道:“薛大人,你說這些有何意圖?”
“你和胡勇的下場已經注定,就算我說能網開一面,你肯定不會相信,當然我也不會做出這種虛假的承諾。”
薛淮稍稍停頓,然后冷靜地說道:“但是你們胡家的命運還未定,說白了我若懶得麻煩,胡家從此便可在揚州府除名。但我若是用心分辨,胡家的血脈不至于徹底斷絕,總能找出幾個干凈的人。”
胡慶心頭巨震,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明白薛淮的言外之意,胡家的傾覆之勢已經無法扭轉,他和胡勇必然難逃一死,但薛淮可以決定是斬盡殺絕還是明辨對錯。
如果胡家就此斷了血脈,他不知道死后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因此即便知道薛淮給出有毒的誘餌,他也只能垂首道:“不知大人想要什么?”
“你幫那些人效力多年,手中肯定留著一些自保的東西。”
薛淮肅然道:“你把那些東西交給我,我保證會秉公斷案,不會放過為非作歹之人,也不會冤枉清白之人。當然,如果你們胡家滿門上下皆是胡勇之流,那你也不必浪費精力了。”
“大人!晚生還有兩個侄兒,他們秉性純善,不曾做過不法事!”
胡慶這一刻顯得十分焦急。
“嗯。”
薛淮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胡慶想起先前跪在高臺上的絕望,趙琮和陳倫離去時的果斷,以及從始至終沒有出現的劉氏族人,他不禁凄慘自嘲一笑,旋即決然道:“晚生愿意將那些賬冊獻給大人。”
薛淮轉頭看著他,良久后才點頭道:“明智之舉。”
江勝隨即帶著胡慶下去,薛淮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湛藍的天空,抬手按著窗臺,神情愈發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