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風滿樓
156風滿樓
太和十九年,八月初七。
對于云集揚州城的兩淮廣大鹽商而言,這原本該是極其忙碌的一天。
按照鹽運司先前公布的章程,明天便是認窩大會正式開幕的日子,這場大會關系到兩淮鹽業往后五年甚至十年的格局,不知多少人的身家前程都會受其影響,因而沒人敢等閑視之。
遙想當年,白家只是不起眼的中等鹽商,只因現任家主白修得到劉傅的賞識,始終緊緊抱著劉家的大腿,從此白家青云直上,如今已是揚州四姓和沈家之下的第一檔大族。
誰不想成為第二個白家呢?
故而一大早便有很多富紳來到永慶坊的劉家大宅外面,對著劉府的門子卑躬屈膝,只求對方能通傳一聲,繼而得到面見劉傅的機會。
只是他們今天注定要失望。
劉府門子對這些人還算客氣,卻堅決不肯收下他們遞過去的銀票,亦不回答和家主劉傅有關的問題。
眾人不由得竊竊私語,以往劉傅高高在上不假,但也不會全然將他們拒之門外,畢竟他們手里亦掌握著不少的人脈和資源,對劉家同樣有益處。
當下的情況明顯反常,眾人的心緒逐漸被陰霾籠罩。
在一片凝重的氣氛中,劉府側門緩緩打開,一位中年管家邁步而出,來到眾人身前拱手一禮,開口說道:“諸位,我家老爺偶染風寒身體不適,委實不便見客,還請大家見諒。”
眾人連忙表達關切之意,稍后一人開口問道:“敢問二管家,明日便是認窩大會開幕之期,不知劉老太爺是何章程?也好讓我等有個準備。”
二管家輕輕一嘆,這個簡單的動作登時讓眾人的心提了起來,偏偏他又不肯細說,只含糊道:“諸位或可去尋鄭家老爺一探究竟。”
一眾鹽商聞言只好告辭離去,好在鄭家大宅就在相鄰的平安坊內,鹽商們迅速登上各自的馬車,催促車夫盡快趕往平安坊鄭宅。
鄭家的大門倒是沒有緊閉,十余位中小鹽商的代表被客客氣氣地請了進去。
錦山堂內,鄭博彥面色沉肅,環視眾人道:“諸位莫非還未收到消息?”
眾鹽商面面相覷,一位和鄭博彥較為熟稔的中年男子賠笑道:“允修兄,究竟出了什么狀況,我等皆是一頭霧水。”
“今日清晨鹽運司衙門來人告知——”
鄭博彥搖搖頭,喟嘆道:“認窩大會臨時推后七日。”
“什么?”
眾人大驚失色,滿堂嘩然。
認窩大會不止是鹽運司的大事,這些鹽商當中有人甚至孤注一擲,將家族崛起的希望都寄托于上。
當下有人面如土色,有人神情惶然,更有甚者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道:“推后七日?這可如何是好?光是那筆拆借銀的利錢就能啃掉我小半個身家啊!”
有人則顫聲道:“為了湊鹽引認銀,我把幾家祖傳的門面押給錢莊,約定認窩大會之后憑鹽引贖回,如今這一推遲……咳咳。”
他一時急火攻心,竟然咳出了血絲。
那位中年男子望著鄭博彥,六神無主地說道:“允修兄,運使大人這是何故啊?鹽運司的告知早已發遍兩淮,多少商幫錢莊盯著這樁大事,我等更是為了湊足銀兩想盡辦法,如今突然推遲,這怕是要出大亂子!”
他還有句話沒說出口,鹽運司如此輕率,恐怕不止會推遲七天,倘若認窩大會真變成遙遙無期,在場很多人根本無力應對后續的變故。
“運使大人很無奈,他當然不想認窩大會推遲,你們應該清楚他為何要增發引窩。此事和運使大人無關,是我們揚州府赫赫有名的新任廳尊——”
鄭博彥微微一頓,在眾人詫異的注視中寒聲道:“薛同知想掀了兩淮鹽務的桌子!”
堂內登時針落可聞。
鄭博彥按照劉傅的叮囑,將昨夜鹽院東園席間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聽得一眾鹽商倒吸涼氣。
他們先是震驚于薛淮的年輕氣盛,畢竟敢在鹽院和許觀瀾針鋒相對的年輕官員堪稱絕無僅有,隨即便生出濃濃的怨恨。
所謂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這些鹽商賭上自己的身家,只為在認窩大會上分一杯羹,家族數十年的興衰全指著鹽運司掌握的引窩和鹽引,現在被薛淮橫插一手,且不說他們的希望落空,光是前期的投入就讓他們無法冷靜看待。
那名中年男子咽下一口唾沫,帶著最后的希冀說道:“允修兄,薛大人雖然年少顯貴,可他終究是揚州同知,又沒有兼任巡鹽御史,運使大人何必如此在意他的態度?”
“因為他能上達天聽。”
鄭博彥一句話就讓在場鹽商陷入絕望。
連許觀瀾都無比忌憚薛淮的背景,看來這次的認窩大會只能暫時擱置,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鄭博彥見火候已到,輕咳一聲道:“諸位,老夫絕非不愿出手相助,但是當下的局勢已經輪不到老夫開口。”
有人帶著憤恨說道:“難道我們要坐以待斃?”
余者連忙附和。
鄭博彥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緩緩道:“為今之計,恐怕只能去找薛大人求情。”
眾人對視一眼,雖然有些畏懼履任以來治罪大量官紳的薛淮,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那名中年男子咬牙沉聲道:“沒錯,我們去找薛大人求情,只要他不插手兩淮鹽務,我等給他下跪磕頭都行!”
“對!我們去找薛大人!”
“同去!”
鄭博彥假意勸了幾句,終究攔不住這群驟聞噩耗的中小鹽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氣勢洶洶地離去。
望著眾人雜亂的身影,鄭博彥嘴角泛起一抹譏諷的弧度。
鄭家發生的狀況并非孤例,白家、葛家、黃家亦是如此,除了染病不見客的劉傅之外,幾位大鹽商親自出手,以無懈可擊的理由鼓動一眾中小鹽商,從四面八方朝府衙涌去。
這些人深諳規矩法度,自然不會做出沖擊府衙的蠢事,他們盡力維持著平靜,聚集在府衙外面,異口同聲地求見譚府尊和薛廳尊。
雖說在那幾位大鹽商跟前,他們仿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是此刻數十人聚集在一起,足以形成一股撼動揚州境內安穩的力量,府衙大門外的衙役不敢輕忽,連忙入內通報。
存樸齋內,一派清靜閑適景象。
“該我了。”
譚明光拈起一枚白子置于棋盤上,繼而微笑道:“賢弟能解此局否?”
棋局形勢漸趨明朗,白方一條大龍逐漸成型,只要絞殺腹地黑子,中盤便能確定勝負。
薛淮靜靜地看著,默然不語。
譚明光不再出言干擾,自顧自地品著香茗。
雖然眼下他在對弈中占據上風,但心里對薛淮愈發感到好奇,這位副手年紀輕輕卻如此博學多才,不光科舉場上功成名就,還能做得一手絕妙詞作,甚至連棋道都如此擅長,真令人感慨上蒼之不公——以薛淮的年紀不可能有足夠的時間掌握這么多技藝,唯一的解釋便是他有天授之才。
便在這時,黃西濱略顯焦急地走進書房。
譚明光深知這位幕僚性情沉穩,絕非輕佻隨性之人,這副模樣顯然是有事發生,便輕聲問道:“何事?”
“明府。”
黃西濱匆匆一拱手,繼而道:“府衙外面來了幾十位鹽商,他們想要求見明府和廳尊。”
“幾十位?”
譚明光面上并無慌亂之色,問道:“他們因為何事聚集?”
黃西濱言簡意賅地說道:“鹽運司衙門放出風聲,這次的認窩大會要推遲七日,并且將責任歸咎到薛廳尊身上。外面那些鹽商為認窩大會籌備多時,不少人甚至用祖產拆借銀兩,聽聞認窩大會推遲便驚慌不已,遂來求見二位大人,想必是要懇求薛廳尊罷手,不再干礙兩淮鹽務。”
譚明光點頭不語。
薛淮依舊望著棋盤,不緊不慢地說道:“黃先生,勞煩你轉告那些鹽商,本官身為揚州同知,無權置喙鹽政決斷,他們若有疑問就去鹽運司衙門求見許運使。倘若他們堅持要在府衙外面鬧事,本官只好請他們進來喝杯茶。”
黃西濱了然,隨即詢問地看向譚明光,后者擺擺手示意他照辦。
書房內再度安靜下來,譚明光緩緩道:“賢弟,對方這步棋如何解?”
“府尊覺得呢?”
薛淮饒有興致地說道:“府尊認為許運使和那幾家豪族將希望都寄托在這群鹽商身上?”
譚明光微微搖頭道:“這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指望他們攔住你無疑是異想天開,只不過……放任不管只怕會引起本地人心惶惶啊。”
“人心惶惶未必是壞事。”
薛淮經過這段長考,終于將一枚棋子放入棋盤,然后微笑道:“人心一亂,難免會做出錯誤的判斷與決定。如今我們在明敵人在暗,何不先看看他們究竟有哪些手段?”
譚明光定睛一看,只見薛淮手中的棋子居然主動進入己方大龍的棋眼。
這本是他用來圍殺黑棋的關鍵一手。
同樣是黑棋腹地被殺的結局,僅僅因為一步之差,黑棋竟然隱約透出幾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機。
他不由得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