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請君入甕
157請君入甕
揚州東城,東關街。
這條街乃是揚州城內最繁華的區域,兩淮地區名列前茅的商號大多在此地擁有最少三間門面。
劉家身為揚州四姓之首,名下玉堂豐錢莊實力雄厚,在東關街的總號擁有相連的八間門面,財大氣粗令人艷羨。
所謂總號其實是整個錢莊的中樞,一般并不對外經營,平時能夠登門的都是兩淮商界擁有一定身份的人物。
因為劉家龐大的勢力以及劉讓在府衙的地位,玉堂豐總號的伙計素來眼高于頂,莫說尋常百姓,便是巡街的差役都不放在眼里,故而當幾名伙計瞧見一大群衙役到來,下意識以為對方是來打秋風,不由得嗤笑幾聲。
其中一人傲慢地說道:“官爺來此有何貴干吶?”
一名衙役肅然道:“玉堂豐大掌柜劉嵩何在?”
幾名伙計聞言對望一眼,依舊懶洋洋地站在階下,有人譏諷道:“這位官爺莫不是宿醉還沒醒?您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也能見到我們劉大掌柜?”
余者放肆地笑了起來。
那名衙役回首看去,江勝朝他微微點頭。
他登時有了底氣,走到出言譏諷的伙計身前,在對方鄙夷的注視中,猛然抬起手,一個干脆利落的耳光抽在對方臉上。
“啪!”
伙計半邊臉迅速漲紅,身體往旁邊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可見衙役用力之狠。
這個突然的變故讓幾名伙計大驚失色,還沒等他們叫囂起來,衙役便咬牙道:“我等奉廳尊之命前來拿人,你若再敢說半句廢話,我立刻打爛你的鳥嘴!”
廳尊二字一經出口,伙計們登時如遭雷擊。
府城消息流通順暢,他們又是玉堂豐總號的人,當然知道那位年輕的薛廳尊是何等人物,先前巡查各地接連查辦數十名不法官紳,威名早已傳遍揚州全境。
“小……小人……”
伙計們不敢再囂張,就連挨打的那位都老老實實站好。
江勝邁步上前,看向那名伙計問道:“我再問你一遍,劉嵩何在?”
伙計畏懼地回道:“小人真不知道大掌柜在何處,已經好多天不曾見過他。”
江勝沒有浪費時間,帶人徑直踏入面前的玉堂豐總號。
那伙計并未說謊,很快趕來的另一名掌柜畢恭畢敬地對江勝說道:“這位官爺,劉掌柜十天前便已告假,好像是老家出了點事情,他得趕回去處理。”
江勝微微皺眉道:“劉嵩是何方人氏?”
掌柜賠笑道:“劉掌柜老家在江西廣信府。”
江勝粗略一算,兩地相隔千里以上,一來一回至少需要一個多月,就算劉嵩沒有刻意躲藏,將他帶回來也已趕不上關鍵時刻。
他看著笑容可掬神態恭敬的管事,肅然道:“孟掌柜,此地是否由你做主?”
孟江微微一怔,旋即勉強笑道:“主家確實交代過,劉大掌柜不在之時,由小人暫時打理總號事宜,不過若是遇到正經大事,肯定還要由主家決斷。對了,不知官爺此行找劉大掌柜何事?”
“既然劉嵩不在,那就只好請孟掌柜隨某去一趟府衙了。”
江勝毫不猶豫地說道:“來人,將玉堂豐總號近兩年的賬冊查封帶走!”
“且慢!”
孟江大駭,他還從未見過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要知道玉堂豐錢莊分號遍布長江兩岸各地,不知有多少官紳選擇使用錢莊的業務,完全能夠影響到各地的安穩。
若是讓這些衙役將總號的賬簿帶走,哪怕那些擺在明面上的賬冊經過修飾沒有破綻,依舊會引起極大的動蕩。
孟江迎著江勝冰冷的逼視,為難道:“官爺,這可使不得啊!敝號賬冊乃是最重要的機密,您總不能連個由頭都沒有就要查封帶走,至少您應該讓小人知會主家一聲。”
“不必了。”
江勝從袖中取出一份公文,直接拍在孟江的臉上,冷聲道:“根據興化縣一干人犯的交代和供述,玉堂豐錢莊涉嫌賄賂、坐贓、私鑄、私販、放貸等罪,譚府尊親自簽發拘票,薛廳尊命我等前來查處。既然劉嵩畏罪潛逃,便由你這位二掌柜去府衙接受審問,此外一應賬冊必須帶回。”
這次他帶來二十余人,除了身邊的齊青石和孫輝,余者有過半是跟隨薛淮巡查各地的衙役。
孟江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對方有府衙公文在手,豈是他一介白身掌柜能夠阻攔?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衙役們如狼似虎一般沖入總號的案牘庫,無比利落地查抄那些賬冊。
小半個時辰過后,江勝帶著孟江意欲離去,還未出門便聽到一個驕橫的聲音迎面而來:“誰允許你們來這里放肆!”
來人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四五歲,穿著一件金紗綢袍,內襯緙絲短衫,衣襟袖口以孔雀羽線捻金絲鎖邊,極盡奢華富貴之能事。
他帶著五六名伴當,雖然人數遠不及衙役,卻一個個鼻孔朝天,張狂強勢。
江勝沉穩地問道:“你是誰?”
“你居然不知道本少爺是誰?”
年輕人仿佛受到極大侮辱一般,冷臉道:“那你就敢帶人上門搗亂?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他身邊一名伴當昂首道:“聽好了,這位便是劉府四少爺!”
江勝登時了然,來人便是劉傅第四子、劉讓同父異母的弟弟劉謀。
或許是因為老來得子的緣故,亦或是偏愛那位可人的妾室,劉傅對劉謀這個幼子頗為溺愛,不免養成他這般目中無人的性情。
江勝雙眼微瞇道:“你就是劉傅之子劉謀?”
劉謀怒道:“就憑你也敢直呼家父名諱?莫要以為本少爺不知你的底細,你不過是那薛同知身邊的一條狗,今日竟然——”
“你來得正好。”
江勝打斷對方的話頭,沉聲道:“青山鎮富戶胡慶父子檢舉你淫辱良家女子、斗毆致人死亡、縱馬撞死行人等諸項大罪,我原本就要去永慶坊劉家抓你,沒想到你主動送上門。來人,將其拿下!”
“你敢!”
劉謀沒想到對方說翻臉就翻臉,這一刻心中泛起幾分慌亂,他身邊的伴當立刻擋在前面。
這一次不需要江勝親自動手,追隨薛淮南下的齊青石和孫輝同時出手,轉眼間逼退對方的伴當,同時兩柄腰刀出鞘,架在了劉謀的肩頭。
江勝掃向那幾名伴當,面無表情地說道:“誰再敢阻攔官差辦案,就地格殺!”
“喏!”
二十余人齊聲怒吼,嚇得劉謀險些摔倒在地。
不多時,江勝率領衙役們將劉謀和孟江直接帶走,同時還有幾箱子玉堂豐總號的賬冊。
早在他帶人闖進玉堂豐總號的時候,這個消息就已傳遍半條東關街,而當他命人押著劉謀和孟江光明正大地離去,這一幕瞬間猶如颶風一般卷向揚州城各處。
本地人深知劉家的底蘊和實力,誰敢想象官府衙役有朝一日居然敢對劉家動手,而且直接抓走了劉老爺子最疼愛的幼子!
約莫一炷香后,江勝一行人出現在府衙外面,依舊滯留在此地的數十位中小鹽商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他們不再纏著府衙胥吏求見譚明光和薛淮,而是愣愣地看著被衙役們押進去的劉謀。
“那……那是劉府四公子?”
“沒錯,就是他!”
“天哪……”
“要出大事了!”
數十位鹽商不敢遲疑,頃刻間化作鳥獸散,隨后他們傳開的消息更令全城震動,在他們口中劉謀不是完好無損地走進府衙,而是鼻青臉腫無比狼狽被衙役們拖進了府衙。
府衙后堂,存樸齋內。
譚明光眉頭緊皺,望著棋盤上被薛淮一點點逆轉的局勢,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
先前薛淮以棄子之法謀求一線生機,主動讓出腹地大片空白,又在飛地開創另一片戰場,在兩處來回切換,讓譚明光完全摸不透他的謀算,逐漸被調動得兩難相顧。
薛淮的棋藝自然是前世所練,雖然離國手的水準還很遠,但對付譚明光已經足夠。
譚明光苦思冥想破局之法,黃西濱再度走進來,將江勝的收獲簡略稟報一番。
“劉謀?”
譚明光順勢放下棋子,看向薛淮說道:“這是不是太順利了?”
他知道薛淮讓江勝去抓誰,證據都是現成的,羅通等人交代得足夠詳細,因此玉堂豐肯定能夠查辦,但他不認為江勝有能力闖進劉家大宅抓回劉謀,畢竟那是劉傅偏愛的親兒子。
誰知江勝手到擒來,劉謀居然被他帶回府衙。
薛淮不再關注棋局,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微笑道:“府尊也覺得很巧?劉傅不可能猜不到我在同許運使翻臉之后,會立刻去找他們劉家的麻煩。玉堂豐搬不走,而且江勝帶回來的賬冊多半沒有太大用處,劉傅只要管好家中子侄就不至于太被動。然而在這樣關鍵的時候,這劉謀還能光明正大地在城內晃悠,我該說那位劉翁心大,還是……”
譚明光心領神會地說道:“你是說,此乃劉傅有意為之?”
“八九不離十。”
薛淮悠悠道:“他讓白修等人鼓動那些鹽商來圍堵府衙,又主動將劉謀送到我手上,無非是想借此來麻痹我,讓我把精力放在這些瑣碎的事情上,從而忽視他們真正的動作。”
譚明光望著對方年輕的面龐,那雙鎮定自若的眼睛讓他印象極其深刻,不禁好奇地問道:“那你準備如何應對?”
“府尊,這盤棋才到中盤呢。”
薛淮朝棋盤努努嘴,示意譚明光莫要借機耍賴,繼而從容地說道:“劉傅的障眼法不算高明,我知道那個劉嵩以及劉家幾個關鍵角色會藏在什么地方。”
“府尊莫要心急,有時等待對方犯錯其實很有趣。”
“且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