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殺局
162殺局
揚州城的風波甚囂塵上,沈家作為江南商界的佼佼者,且和薛淮的關系極其親近,近來卻表現得十分低調,并未像有些人猜測的那般,配合薛淮展開對本地幾大豪族的圍剿。
沈園,內書房。
“爹爹。”
身穿一襲月白色紗衫襦裙的沈青鸞邁著輕盈的步伐走進來。
伏案桌前的沈秉文抬起頭,放下手中的青毫,微笑道:“鸞兒來了,坐。”
沈青鸞看了一眼案上厚厚的卷宗,關切地問道:“爹爹,在忙什么呢?”
“有些事情要向幾位大掌柜交代一下。”
沈秉文一言帶過,望著女兒柔順的眉眼,好奇地問道:“上次在泰興縣,景澈他同你說了些什么?”
沈青鸞聽到薛淮的表字,顯露出幾分嬌俏之意,悠然道:“爹爹,薛世兄不光官當得好、詞做得好,對于經世濟民一道也頗有見地。”
“說來聽聽。”
沈秉文登時來了興致。
沈青鸞將薛淮對于興化縣的改革措施大致說了一遍,最后難掩驕傲地說道:“以工代賑不算稀奇,畢竟史書上多有記載,能夠想到這個法子的官員不在少數,但是能在短時間內確定一整套民商相互促進的方略,可見薛世兄平時對民生極其關注。”
“唔。”
沈秉文稍稍沉吟,贊同道:“此言有理,景澈確非凡夫俗子。”
這話顯得意味深長。
沈青鸞對于薛淮的計劃并非一無所知,先前她從興化縣匆匆趕回府城,便是受薛淮之托向沈秉文轉達一些機密。
只不過從興化分別之后,她便再也沒有見過薛淮。
少女心中難免悵惘,不過她知道薛淮抽不開身,一樁樁一件件大事都需要他反復斟酌,這個關口無論他來沈園還是她去同知官邸,都有些耽誤正事,因此她默默地等待著。
如今聽父親有感而發,沈青鸞忍不住問道:“爹爹,薛世兄的謀劃進展如何?”
“還算順利,但只能算是前期順利。”
沈秉文慎重地說道:“隨著劉讓和劉謀兄弟二人被關,劉、鄭、白、葛等豪族必然不會坐以待斃,鹽運司那邊同樣會有所動作,接下來才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時候。”
沈青鸞想了想,斟酌道:“爹爹,我們沈家何時出手?”
沈秉文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直到沈青鸞不好意思地垂首,他才笑道:“喊你過來便是有事叮囑你。”
沈青鸞心中一喜,她并非為了薛淮罔顧自家的安危,而是薛沈兩家的命運早已相連,如果這次薛淮在揚州折戟沉沙,沈家必然會迎來那些對手的窮追猛打。
沈秉文不緊不慢娓娓道來,隨著他的敘述越來越深入,沈青鸞的神情逐漸變得緊張和憂慮。
良久過后,沈秉文淡然道:“大概便是這些安排,你都記下了?”
“女兒記下了。”
沈青鸞鄭重答應,繼而道:“爹爹,真要這樣做嗎?”
沈秉文懇切地說道:“不是我們非要這樣做,而是對手會如何做。那夜我和景澈長談,他提到那些人會把沈家當做突破口,我對此深表認同,所以這些天沈家偃旗息鼓,便是不想給對手可乘之機。當然,就算沈家低調若此,他們依然會對沈家出手,并且以此為契機破壞景澈的計劃。”
沈青鸞明白這里面的玄機。
當下薛淮對劉家抬起鍘刀,如果同為本地大族的沈家被抓住把柄,那他必須要做一個抉擇,即一視同仁還是區別對待。
如果薛淮選擇包庇沈家,不光之前他辛苦鑄就的名聲毀于一旦,對手們也會借助這個破綻將他趕出揚州。
沈秉文繼續說道:“鸞兒,你娘親這些年素來不理庶務,你的弟弟和妹妹們年紀小擔不起重任,現在唯有你才能接過這副擔子。”
“女兒不怕困難,只是……”
沈青鸞凝望著父親的雙眼,擔憂道:“只是不想爹爹冒險。”
“安心。”
沈秉文微微一笑,從容道:“你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為父,現在的沈家不是當年孱弱的小門小戶,不會被些許風雨打倒。”
沈青鸞認真地點頭。
兩天后的清晨,府城北面郊外。
運河碼頭東邊形成一大片聚集區,這里是兩淮各大商號的倉儲之地,沈家廣泰號的倉庫亦坐落其中。
朝陽徐徐升起,此地逐漸變得人聲鼎沸,各家商號的伙計都開始忙碌起來。
直道之上,一隊兵卒的身影從遠到近趕來,一眼望去至少有數百人。
片刻過后,數百名手執兵刃的鹽兵在一處大院門前停步,只見門樓上寫著“廣泰商號”四個大字。
“廣泰號管事何在!”
一名鹽兵上前怒喝,滿面肅殺之氣。
“小人楊繼川,現為廣泰號倉儲管事,不知軍爺有何見教?”
一位年過四旬的男子帶著數人從院內走出,他看著外面數百名嚴陣以待的鹽兵,心里自然有些發麻。
“你叫楊繼川?”
兩淮鹽運司副使陳倫策馬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沉聲道:“本官陳倫,現奉運使大人之令,前來查封你們廣泰號的倉庫。”
楊繼川一聽“查封”二字,臉色瞬間煞白,慌忙拱手道:“陳大人容稟!我廣泰號經營數代,向來安分守己奉公守法,兩淮地界誰人不知?今日大人突然帶兵前來查封,不知我商號何處觸犯了王法?還望大人明示!”
“安分守己?”
陳倫高坐馬上,嘴角噙著一絲冷意,目光如刀鋒般刮過楊繼川和廣泰號那寬闊敦厚的院門,“本官奉命行事,自有稽查依據!兩淮鹽政關乎國本,朝廷嚴令查禁私鹽,爾等商號倉儲重地更是重中之重。近日有人密報,廣泰號倉庫之內窩藏私鹽,鹽運司豈能坐視?”
“私鹽?”
楊繼川驚得身形趔趄,失聲道:“陳大人,這是誣告,這是天大的誣告啊!廣泰號進出貨物皆有詳細賬目,鹽引齊備,從未有過絲毫逾越!”
楊繼川身后的一眾廣泰號伙計也群情激憤,紛紛出言辯解。
“冤枉啊大人!”
“我們廣泰號從不碰私鹽!”
“請大人明察!”
然而他們的聲音在數百鹽兵刀槍森然的肅殺氣氛下,顯得是那般蒼白無力。
周圍聞訊趕來的其他商號伙計、管事,甚至一些剛靠岸卸貨的船工,都遠遠地圍成一個大圈,伸長脖子看著這罕見的一幕,交頭接耳,議論聲嗡嗡作響。
“看吧!果然是沖著沈家來的!”
“天哪,是私鹽?真要坐實了,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沈家不至于這么糊涂吧?這節骨眼上……”
“難說,利益動人心啊……”
陳倫對楊繼川的辯白和周遭的議論充耳不聞,他微微側首,向身旁一名身著鎖子甲、面色冷硬的將官使了個眼色。
那將官心領神會地拔出腰刀,厲聲喝道:“奉鹽運使手令查緝私鹽,所有人等立刻讓開,凡有阻撓者以抗拒執法論處!給我搜!”
聲音如同炸雷,震得廣泰號一眾人等臉色蒼白。
“遵令!”
數百鹽兵齊聲應諾,如狼似虎般沖上前,粗暴地推開擋在門前的楊繼川等人。
楊繼川還想掙扎阻攔,被兩個身材魁梧的鹽兵死死架住雙臂,拖拽到一邊,任憑他如何嘶喊也無濟于事。
鹽兵們涌入大院,直沖那間最大的倉庫沖去。
沉重的倉庫大門被強行砸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鹽兵們如潮水般涌入儲存著無數貨物的倉庫之中。
片刻過后,翻箱倒柜之聲、粗魯的呵斥聲、木箱被砸破的聲音響成一片,原本碼放整齊的貨物被粗暴地拖拽下來砸在地上,塵土飛揚一片狼藉。
廣泰號的伙計們看著自家貨物被如此糟蹋,心痛得幾欲滴血,卻又敢怒不敢言。
時間一點點過去。
陳倫端坐馬上,神色鎮定,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篤定的冷意。
他示意鹽兵將楊繼川放開,冷冷道:“楊管事,本官知道你做不了主,現在你可以派人趕去城中,將能做主的人請來。”
楊繼川渾身乏力,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鹽運司會如此粗暴蠻橫地對待廣泰號,當下他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找來幾名可靠的伙計,讓他們立刻回城去沈園求援。
那幾名伙計剛走沒多久,忽有幾名鹽兵從倉庫中沖出來,他們朝陳倫高呼,聲音高亢又帶著驚喜:“副使大人!找到了!倉庫里面有很多私鹽!”
仿佛一道驚雷在眾人心頭炸響!
外面所有圍觀者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那幾名鹽兵身上。
楊繼川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不敢置信的恐慌。
這不可能!
他身為廣泰號的倉儲管事,怎會不清楚甲字倉庫里的情形,那里面確實存放了不少鹽,可那都是正兒八經的官鹽,怎會有鹽兵所說的很多私鹽?
他繼而怒視陳倫,這絕對是鹽運司的陷害!
然而陳倫懶得多看他一眼,只對那幾名鹽兵說道:“將廣泰號窩藏的私鹽抬出來!”
“遵令!”
鹽兵興奮地領命而去。
場間的氣氛變得無比詭譎,圍觀者有人神色凝重,也有人滿面幸災樂禍。
一輛馬車在二十余名精銳好手的護衛下,緩緩來到人群之外。
車簾掀開,露出兩淮鹽運使許觀瀾冰冷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