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畫地為牢
163畫地為牢
甲字倉庫最深處,臨近后墻根原本堆放雜物的區域,一隊鹽兵將雜物和用來遮掩的泥土清理完畢,合力掀起十二塊厚重的巨大木板,露出下方一個方方正正的地窖。
坑口暴露的瞬間,一股濃烈刺鼻、混合著土腥味的咸澀氣味猛地涌出,周遭一眾鹽兵都忍不住皺眉掩鼻。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麻袋從地窖中拖出來,然后被鹽兵們抬到外面的大院之中。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可是場間的氣氛卻令人感到窒息,尤其是廣泰號的管事和伙計們,此刻一個個面色慘白,滿眼不敢置信。
楊繼川愣愣地看著院中逐漸堆積如山的麻袋,神情一片恍惚。
他不明白為何在自己管的倉庫深處會有一個地窖,更不明白地窖中居然有這么多私鹽,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所謂私鹽,本質上和官鹽沒有區別,都是鹽場的灶戶們辛苦煮出來的鹽。
以揚州丁溪場的灶戶為例,他們煮鹽所得先要上繳固定的數量給鹽運司,余鹽則會被鹽運司以極低的價格收購,這對于灶戶來說顯然難以接受,因為余鹽換來的銀子根本不夠他們的生活所用。
另一邊廣大鹽商在鹽運司的壓榨下,他們的利潤同樣很稀薄。
按照正常流程,鹽商花費大筆銀錢競得引窩,再憑引窩去鹽運司申購鹽引,最后憑借鹽引去指定的鹽場購鹽,以及去指定的區域售賣。
這一套流程走下來,很多鹽商甚至會虧本經營。
基于此,鹽商和灶戶可謂一拍即合,鹽商以銀兩現結的方式從灶戶手中收購余鹽,因為他們給出的價格比鹽運司更高,灶戶們自然愿意接受。
而鹽商收購私鹽的價格,又僅僅是官鹽成本的三成。
簡而言之,私鹽便是鹽商和灶戶繞過鹽運司這個中間人,直接達成交易,連鹽稅都可以逃避。
正因如此,朝廷嚴禁私鹽的存在,這會嚴重損害到鹽運司乃至國庫的利益。
一般來說,鹽商用大筆銀錢購買鹽引滿足鹽運司的胃口,主要謀利的方式則是夾帶私鹽,鹽運司對此其實心知肚明,只要鹽商足夠懂事,再做得隱秘一些,他們也不會追究到底。
然而今日沈家的倉庫被查出這么多私鹽,委實令圍觀的人群詫異,蓋因沈家的口碑一直很好,家主沈秉文更被本省藩臺竇賢贊為義商。
“天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沈家如此豪富,竟然也做這種事?”
“自古財帛動人心,誰會嫌銀子多呢……”
“這次只怕沈家要完了,這么多私鹽怕不是要判一個斬立決?”
場間的風向毫無疑問地倒向鹽運司。
不遠處那輛馬車中,許觀瀾神色冷峻,眼底殺意凜凜。
其實在他看來,沈家這些年算得上鹽商的標桿,不光鹽稅交得及時,平時基本不會出什么岔子,對他的孝敬也不少,很多方面甚至比劉家等豪族做得更好。
如果兩淮鹽商都能做到沈家這個標準,許觀瀾自然會無比愜意。
要不是薛淮步步緊逼,連劉傅的兩個兒子都抓了起來,繼而擺出一副誓不罷休的姿態,許觀瀾也不想對沈家下手。
“要怪就怪你自己站錯了位置。”
許觀瀾喃喃自語。
約莫半個時辰之后,鹽兵們終于停了下來,此刻院中的麻袋幾近堆成一座小山。
那名將官來到陳倫的坐騎前方,朗聲道:“稟大人,卑職及部屬在廣泰號甲字倉庫的地窖中發現大量私鹽,清點之后共計九十二袋,每袋重一石有余,合計接近萬斤!”
這個恐怖的數字驚起場間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萬斤私鹽……
按照朝廷律法,販賣私鹽之人,超過百斤便要杖一百徒三年,眼前這萬斤之數,沈家只怕有人要腦袋落地了。
楊繼川眼前一黑,癱坐于地。
陳倫冷哼一聲,望向楊繼川說道:“楊管事,你們廣泰號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窩藏萬斤私鹽!真是不知死活!”
楊繼川掙扎著跪起來,哭喪道:“陳大人,小人敢對天發誓,從未見過這些私鹽,這真和廣泰號無關啊!”
“笑話!”
陳倫厲聲道:“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本官的部屬從你家的倉庫里查出九十二袋私鹽,你還敢信口雌黃?諸位,你們信不信這些私鹽和沈家無關?”
周遭圍觀人群登時喊道:“不信!”
無論真心不信還是有意落井下石,沈家廣泰號的命運仿佛都已經注定。
便在這時,二十余騎匆匆趕來。
陳倫扭頭望去,不出意外看到了沈家之主沈秉文,然而與他同行的并非薛淮,而是揚州知府譚明光,兩人各帶了一些隨從。
“是府尊!”
“見過府尊!”
見禮聲連綿起伏,譚明光神情沉肅,頷首回應。
沈秉文先是看了一眼遠處院中堆起來的麻袋小山,隨即視線從陳倫和鹽兵們身上掠過,最后看向外圍那輛馬車。
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向那輛馬車,恭敬行禮道:“草民沈秉文,拜見運使大人!”
運使?
眾人這才注意到身后那輛看似普通的馬車,以及旁邊二十余名剽悍氣息十足的護衛。
片刻過后,一位身穿緋袍的中年官員走下馬車。
他仿佛沒有看見馬車旁邊行禮的沈秉文,徑直朝前方走去,面帶微笑道:“譚大人。”
譚明光面露驚訝,隨即拱手道:“下官見過運臺。”
“譚大人無需多禮。”
許觀瀾對譚明光顯得極為客氣,繼而略顯好奇地問道:“譚大人來此有何貴干?”
“說來也巧。”
譚明光恭敬地說道:“下官因為幾件小事,召沈員外入府衙詳談,隨后便有廣泰號管事匆忙找來,說是鹽院大軍包圍此地倉庫,要查辦廣泰號窩藏私鹽之罪。下官擔心這里面有什么誤會,所以特地過來看看,還望運臺見諒。”
許觀瀾笑道:“譚大人這是什么話,說起來還是本官逾越了,畢竟查處商賈不法事乃是府衙的職權。”
譚明光連忙道:“不逾越,一點都不逾越,下官豈敢插手鹽政?”
許觀瀾面上在笑,心底卻是疑云漸生。
他讓陳倫給廣泰號眾人一個報信的機會,自然是希望薛淮和沈秉文同來,這樣他就能利用沈家的安危現場拿捏薛淮,誰知薛淮不見蹤影,來人卻是譚明光這條老泥鰍。
這時他仿佛才看到被晾了一陣的沈秉文,淡淡道:“沈員外,今日之事,你得給本官和兩淮鹽商一個交代。”
沈秉文神色如常地說道:“運使大人,廣泰號素來奉公守法,今日這些被查出來的私鹽絕非草民的伙計所為。”
許觀瀾雙眼微瞇道:“你不承認?”
“草民并未做過,自然不能認。”
沈秉文一改往日的謙和,竟顯出幾分崢嶸:“縱是私鹽,亦當有詳細賬目,比如這批私鹽何時從何處以何價購來,賣主是何人,買主又是何人,這些痕跡總不會憑空消失。”
許觀瀾并不意外他的態度如此強硬,畢竟這些私鹽確實和他無關,而是廣泰號的內鬼、劉鄭等豪族和鹽運司的人手三方聯手而為。
沈秉文心里對此應該很清楚,只不過他沒有冒然出口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許觀瀾冷笑一聲,緩緩道:“照你這么說,這些私鹽是你家倉庫里長出來的?”
“草民并無此意。”
沈秉文依舊顯得極其冷靜,他抬高語調說道:“運使大人,府尊大人,沈家數十年來恪守遵紀守法之道,從未以私心侵吞公利。如今沈家倉庫里莫名出現大量私鹽,草民為自身清白和廣泰號的清譽計,懇請鹽運司查封甲字倉庫,羈押草民及此處相關管事伙計人等,將此事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番話一出口,周遭登時肅然一靜。
沈秉文如果大費周章為自己辯解,在旁人看來只會越描越黑,然而他如此果決地將身家性命交到鹽運司手里,反倒引起圍觀人群的深思。
以沈家如今的雄厚產業來說,真有必要為了萬斤私鹽冒這么大的風險?
其實仔細一算,這萬斤私鹽頂多獲利三百兩,于沈家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許觀瀾冷冷地看著沈秉文,袖中的右手不自覺攥緊。
他猛然之間發覺,事態的發展似乎偏離了他的預想。
薛淮沒有出現,沈秉文又是一副罕見的光棍姿態。
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現在如果稍微表露出猶豫遲疑,顯然會讓人覺得他心中有鬼。
“陳倫,查封廣泰商號甲字倉庫,另將一干涉案人等及物證帶回鹽院!”
“卑職領命!”
許觀瀾不再看沈秉文,只要此人進了鹽運司,沈家便群龍無首,如此也算是達成了目的。
“運臺。”
頂著一張笑臉的譚明光再度出現。
許觀瀾面色不虞地看向這條老泥鰍,問道:“譚大人何事?”
譚明光謙恭地說道:“運臺容稟。這沈家畢竟是遠近聞名的積善之族,沈員外又是竇藩臺親口夸贊的義商,下官不敢擅議此案真偽,然而審查問罪一事終究和府衙有關,下官若是不管不顧,只怕沒辦法和上面交代,還請運臺行個方便。”
許觀瀾皺眉道:“什么方便?”
譚明光徐徐道:“運臺要將他們帶回鹽院徹查,下官不敢反對,只請運臺準許下官派幾名屬官入鹽院協助,如此便足夠了。”
許觀瀾險些氣笑。
只是對方的提議合情合理,真要論起來,這樁案子本該揚州府來查,鹽運司才是那個在旁監督的角色。
譚明光敢當面提出這個要求,自然是因為占理。
“好。”
許觀瀾不復多言,拂袖而去。
譚明光望著他的背影,隨即和沈秉文交換一個眼神,施施然地轉身離去。
許觀瀾邁步走向馬車,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的腳步變得很沉重。
心頭仿佛壓著一塊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