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外,南來寺。
一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坐在古樹下,手里握著一大串葡萄,有滋有味地吃著,同時嘴里罵罵咧咧。
旁邊有兩名年長的僧人聽著男人滿口厥詞,不由得愁眉苦臉,又不敢上前規勸。
這時一名披甲把總快步跑到跟前,說道:“稟軍門,陳巡撫帶著三百撫標營馬不停蹄回蘇州去了!”
“跑了?”
中年男人抬起頭,那張粗糙如同砂礫一般的臉上浮現濃濃的鄙夷,毫不避忌地罵道:“陳琰這個老棺材瓤子,大半截身子入了土還這么折騰,也不怕在路上摔死!”
年輕的把總識趣地閉上嘴。
中年男人又罵道:“蔣濟舟這個老白臉,平時跟許觀瀾那個陰溝里的老鼠眉來眼去你儂我儂,這會老子看他還怎么囂張!他娘的,這幾年把老子擠兌得夠嗆,如今來了一個又年輕又厲害的薛景澈,我倒要瞧瞧他蔣濟舟怎么拾掇屁股底下那些爛賬!”
把總只好賠笑道:“軍門何必動怒?這次兩淮鹽運司肯定要大清洗,蔣漕臺多半是自顧不暇,再也沒有精力來和軍門扯皮了。”
“你還有臉說?”
中年男人沒好氣地盯著他說道:“要不是你和余成光他們不爭氣,平時沒少被蔣濟舟的人抓住把柄,老子至于天天被他一個老白臉擠兌?”
年輕把總名叫段元標,和余成光一樣是中年男人的心腹,在漕軍十二把總之中排名靠前。
中年男人自然就是數萬漕兵的主帥,漕軍總兵伍長齡。
段元標倒也不懼,腆著臉笑道:“軍門恕罪,末將知錯了,保證以后不會再犯!”
“少扯淡!”
伍長齡笑罵一聲,其實他知道下面這些把總沒有太大的毛病,純粹是蔣濟舟的人雞蛋里挑骨頭,因為蔣濟舟深得內閣首輔的支持,他們這些軍漢的話語權越來越弱,連他這個總兵有時候都得受一肚子悶氣。
段元標順勢說道:“軍門,上次余成光回去之后把那個薛同知夸得天上有地上無,末將起初還不太信,如今看來薛同知不愧是薛公之子、沈尚書的高足,竟然能夠一次出手把鹽運司掀個底朝天,厲害!”
“后生可畏啊。”
伍長齡感嘆一聲,又想起一事問道:“之前靖安司的人轉達薛淮的請托,說是那劉家有個人叫劉議,是劉傅的次子。劉議專門幫劉傅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手底下有不少雞鳴狗盜之流,今日我們的人有沒有抓到他?”
這次的行動由薛淮獨自謀劃,伍長齡和譚明光負責配合,在早上那幾十名鹽商聚集的時候,譚明光便讓巡檢司戒嚴全城,而薛淮為了防止部分人畏罪潛逃,特意拜托伍長齡帶著部分漕軍精銳在城外各處要道設卡。
段元標搖頭道:“不曾見到,只有十幾個城內大族子弟想要逃走,被我們的兄弟當場抓獲。”
伍長齡聞言不禁微微皺眉。
他一輩子在行伍中摸爬滾打,平時和草莽豪杰的接觸也不少,深知劉議這種走偏門的人物若不斬草除根,將來必定是個隱患。
“他娘的。”
伍長齡摸了摸腦門,悶悶道:“靖安司怎么不盯著呢?這不是他們的長處么?”
段元標唬了一跳,連忙朝旁邊看去,還好那幾名僧人早已遠遠躲開。
便在這時,一名小校急匆匆地跑過來,行禮道:“啟稟軍門,揚州薛同知派人送來口信,他說城內大局已定,請軍門前往鹽運司衙門一敘。”
伍長齡登時眉開眼笑,段元標亦是滿面熱切之色,心中暗道這個薛同知真乃爽快人,沒忘記他們這些又是喬裝南下又是辛苦布防的漕軍弟兄!
“走!進城!”
伍長齡將剩下的葡萄一股腦塞進嘴里,意氣風發大步前行。
揚州城內。
隨著劉家被滿門捉拿,府衙差役和巡檢司官兵按照薛淮事先的安排,分別前往鄭、白、葛三家豪族的宅邸,鄭博彥、白修和葛懷城在惴惴不安中迎來鹽運司和劉家被查辦的消息,心底最后一點希望就此熄滅。
即便還有人想負隅頑抗,當一隊漕軍在余成光的率領下出現,這三家亦只能哀嚎著打開大門接受官差的緝拿。
唯一的例外是王家。
王世林其實早就通過王貴向薛淮表達投靠之心,但是薛淮為了大局考慮,避免引起許觀瀾的警惕,便讓王家繼續混在那幾家豪族當中,可以適當表露出搖擺之意,但不能過早暴露立場。
作為交換,王世林既要向薛淮闡明鹽運司和這些豪族的底細,同時又必須將族中作奸犯科的子弟交出,還要對過往的不法行徑認罪認罰,如此才能求得一線生機,不會落得如劉家一樣的下場。
此時此刻,王世林戰戰兢兢地躲在自家府中,聽著族人不斷稟報外面的消息,當他得知劉、鄭、白、葛四家的凄慘下場,不由得暗自慶幸,先前因為薛淮略顯苛刻的要求而產生的不忿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至此,曾經名動江南的揚州四大豪族徹底淪為階下囚。
運司街,猶如軍寨一般的鹽運司衙門之內。
許觀瀾、婁師宗、陳倫三名主謀被分開關押,由葉慶帶來的靖安司精銳密探負責看守,這是薛淮的主動要求,當下他更信任這些天子的心腹耳目。
數百名鹽兵則暫時關押在城外的青江營,由揚州衛負責看管。
正堂之內,薛淮和譚明光相對而坐,后者臉上滿是如釋重負的神情,感慨道:“賢弟啊,這次愚兄也算是經歷過大場面了,要不是你讓余把總帶著漕軍弟兄助陣,又安排黃同知在內接應,愚兄還真沒辦法沖開鹽院的銅墻鐵壁。”
這是一句實話,坐在下首的黃沖和沈秉文會心一笑。
鹽運司衙門作為兩淮鹽政的中樞,堪稱易守難攻之極致,雖然許觀瀾被薛淮引誘著帶走大多數精銳,婁師宗僅憑手里的兩百多鹽兵也能堅持良久,最后得益于黃沖帶人打開東邊的賓陽門,將漕軍放了進來。
薛淮微笑道:“府尊這次直搗虎穴居功至偉,想來一定能得到朝廷的嘉許。”
譚明光強忍笑意,擺手道:“嗐,莫要折煞愚兄,此番都是賢弟你的功勞!”
沈秉文湊趣道:“二位大人何必自謙,揚州能有二位主政,實在是我等百姓的福氣!”
黃沖則笑吟吟地坐著,他被許觀瀾打壓排擠多年,堂堂同知竟連鹽院推官的地位都不如,但他一直堅強地待在這里不肯請調,終于讓他等到機會。
這時江勝快步進來稟道:“各位大人,漕軍伍軍門來了。”
薛淮和譚明光對視一眼,同時起身外出相迎,黃沖和沈秉文緊隨其后。
“譚知府,薛同知!”
兩邊還有一段距離,伍長齡的大嗓門便響了起來。
薛淮等人上前見禮道:“拜見軍門!”
“不必多禮!”
伍長齡環視眾人,視線鎖定在薛淮臉上,情不自禁地贊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景澈不愧名門之后,薛公在天之靈得見,一定會為你感到自豪!”
薛淮恭敬地說道:“多謝軍門贊譽。”
他和伍長齡雖是初見,但是當年伍長齡曾經受過薛明章的恩惠,而且他這幾年被漕運總督蔣濟舟打壓得很難受,因此上次薛淮派人求助,伍長齡毫不猶豫地讓余成光領兵出動,這回有天子的密旨提前安排,他自然會全力以赴。
一陣寒暄過后,伍長齡好奇地問道:“景澈,此間情形如何?”
薛淮看了一眼譚明光,隨即向伍長齡簡略地介紹一番。
之前幾撥人馬在錦繡街對峙的時候,譚明光帶著官差和漕軍殺入鹽院,在控制住婁師宗及其部屬之后,由黃沖領著他們快速掌控鹽院的機密之所,查獲大量關鍵罪證。
薛淮最后說道:“軍門,現在這里只有一個地方還沒清查。”
伍長齡好奇地問道:“何處?”
薛淮答道:“許觀瀾的內宅。”
伍長齡外表粗豪,實則心思縝密,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
許觀瀾身為兩淮鹽運使,家中只怕藏著金山銀海,薛淮特意等他到來再清查,自然是為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煩,由此可見這個后輩深諳為官之道。
他按下心中思緒,興致高昂地說道:“那我們就去看一看?”
譚明光側身道:“軍門請。”
眾人朝庭院深處行去。
許觀瀾的宅子位于整個鹽院的核心之處,當下由葉慶親自帶人把守。
即便早有心理準備,當伍長齡和薛淮等人踏入這座外表雅致的宅院,來到庫房之中,依舊震驚到啞口無聲。
隨著靖安司的密探開始初步清點,一份份清單逐漸出現在眾人面前。
“黃金十三萬兩有余!”
“現銀與會票八十萬兩有余!”
“鹽引四萬余份!”
“鹽商干股契約七十三份!”
“田契地契合計六萬余畝!”
“珍寶玉器十四箱!”
“商鋪宅契四十六份!”
“綢莊當鋪錢莊票據……”
負責宣讀的書吏臉色微白,一貫面無表情的葉慶都忍不住深深皺起眉頭,更不必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銀錢產業的譚明光。
伍長齡咋舌道:“娘咧,許觀瀾這個狗日的真能斂財!”
薛淮望著這些堆積如山的民脂民膏,許久才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