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殺人如救人
184殺人如救人
那輛馬車不緊不慢地進入清河坊,在一座三進宅邸門前停下。
徐知微提著藥箱來到后宅,沐浴更衣之后前往書房。
“姑姑。”
她來到案前一絲不茍地行禮。
案后坐著一位年近四旬的婦人,她抬首看去,只見徐知微身穿一襲素雪綾羅長衫,腰間以青玉帶輕束,墨發未簪,僅以素緞巾帕松松攏著,發梢猶帶沐浴后的濕意,垂落肩頭洇開幾痕深色痕跡。
少女眉如遠山含黛,眸似深冬凍泉,分明是艷色傾城的骨相,偏被眉梢一抹霜色壓得凜然不可近。
難怪她平時行醫治病都要帶著面紗,只露出一雙清冷的眸子,否則這張臉確實容易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坐。”
婦人音色沉靜,似冰裂玉磬。
她叫柳英,并非徐知微的親姑姑,當年徐知微父母雙亡流落在外,幸得她遇見收留,此后便將徐知微養大,兩人雖以姑侄相稱,實則情同母女。
徐知微依言落座,脊線筆直如劍,素衣垂落未起半絲褶皺。
她不奉茶,不寒暄,宛如一枝插在冰窟里的寒梅。
柳英將面前的書冊合上,望著少女溫和地說道:“方才黎叢對我說,你今天救治的病人有些古怪?”
徐知微對此并不意外,雖說黎叢等人在外對她言聽計從,但這都是姑姑的安排,她身邊幾乎所有人都是姑姑的親信。
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徐知微早已習慣,且不覺得這有何不妥。
徐知微將先前她告訴黎叢的緣由復述一遍,繼而道:“姑姑,我懷疑那人要么是兩淮鹽運司貪官污吏的漏網之魚,要么便是揚州幾大豪族的子弟。”
“揚州……”
柳英稍稍沉吟,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潤的案幾,發出清脆卻略帶壓迫感的輕響,問道:“你對揚州這次的風波如何看?”
“先前有所耳聞。”
徐知微的聲音平靜無波,徐徐道:“聽說兩淮地界此番鬧得很大,那個名叫薛淮的官員動用雷霆手段,兩淮鹽運司及揚州幾大豪族幾乎被連根拔起,抄沒家產無數,震動朝野。”
柳英略帶考校意味地問道:“你覺得這是好事亦或壞事?”
徐知微沒有過多遲疑,應道:“貪墨者伏法,于民自有裨益。”
“貪腐如毒瘡,剜去本是幸事。然而疾風驟雨之下,席卷的是否皆是惡藤?摧折的是否全是朽木?”
柳英眼中滿是深意,提醒道:“譬如你今日所救之人,重傷垂危形跡倉惶。你所疑不差,他極可能正是這場鹽政風暴中的漏網之魚。但他或許只是鹽司中一介無奈聽命的微末小吏,迫于淫威簽下幾分不實賬冊;或許是豪族中某位并無決策之權、只求保全自身的旁支子弟……”
徐知微眉尖微蹙。
她雖是柳英一手養大,且從她那里學得很多本領,但是依然會有自己的想法,并非一味堅信不疑的應聲蟲,此刻不禁疑惑道:“姑姑,難道兩淮肅貪不是一件好事?我聽說那薛淮年紀不大,卻是朝中有名的清官,想來他和陳琰、許觀瀾之流不同。”
“清官?”
柳英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意味深長地說道:“表面看來,薛淮除暴安良蕩滌污穢,百姓或能得一時喘息,清官之名確是如日中天。只是在我看來,這種清官恐怕比貪官更加可恨。”
徐知微愈發不解,認真地說道:“還請姑姑指教。”
“知微,你要知道這世上有種人最擅偽裝,嘴上說的冠冕堂皇,心里想的全是蠅營狗茍。”
柳英的眼底掠過一絲寒芒,沉聲道:“薛淮為求顯赫功勛,為求快速結案以固圣心,其勢如山壓卵,寧可錯拘三千,絕不放過一人。多少無辜者因此身陷囹圄親族離散?又有多少依附兩淮鹽業而生的商販、船工、灶戶,因商路崩阻而一夜之間生計斷絕,淪為流民?”
似乎是想到某些往事,徐知微那雙猶如冰泉一般的眸子變得幽深。
柳英見狀便繼續說道:“你以為涉案之人皆是惡貫滿盈?實則其間不知裹挾著多少如草芥般被碾碎的清白。薛淮的赫赫功勛碑下,墊著無數無辜者的血淚白骨,他求的究竟是真公正,還是踩著他人尸骨攀上青云的私欲?”
徐知微的指尖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劃過一道無聲的痕。
這一刻她想起兩年前那個道貌岸然的知縣,她曾以為對方心中裝著百姓,其實那人背地里幾乎無惡不作,若不是姑姑及時帶人趕到,涉世未深的她險些便中了對方的算計。
一念及此,徐知微輕聲道:“姑姑,你覺得薛淮亦是大偽似真之人?”
“揚州距離此地不算太遠,先前我便讓人去查過薛淮的底細。”
柳英輕聲一嘆,又帶著幾分怒意說道:“知微,你如今行走民間當知人心叵測,世上之惡不知凡幾,明面貪婪如許觀瀾之流,毒若砒霜人人喊打,這種尚可提防。可是還有一種惡,披著一層大義凜然的外衣,表面行著煌煌大道,實則卻是世間至險!”
徐知微眼神微凝,緩緩道:“果真如此?”
“沒錯!”
柳英一字一頓,寒聲道:“如薛淮這般道貌岸然之巨偽,看似廉潔剛正其實深藏機心,借除弊之名行攬權之事。他收攬民心博取盛譽,其所謀者豈是區區金銀?此等人,其心可誅!”
徐知微的心跳似有瞬間的凝滯。
書房內燭火跳躍,光影在她冰雪雕琢般的側臉上晃動,映出幾分猶疑與驚動。
柳英所言字字如針,刺入她以救世濟人為信仰的心防。
從她懂事開始,姑姑便教導她要心懷蒼生,更要懂得替天行道,這世道如此艱難,黎民百姓無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唯有想盡辦法除去那些吞噬民脂民膏的豺狼虎豹,方能還世人一片朗朗青天。
柳英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頗為沉重地說道:“薛淮以清名攫取人心,以整頓掌控權柄,如今他愈發受到朝廷信任,正是編織權網羽翼漸豐之時,這種人若能根基深種,其害百倍于那些貪官污吏。如許觀瀾之流尚且只是索民之財,薛淮則想奪萬民之望,若其事成最終受苦的是誰?是你我看過的那些在底層掙扎求生的黎民百姓!”
徐知微聞言不禁陷入長久的沉思。
若薛淮真如姑姑剖析,是披著大義外衣的巨惡,那他的崛起確非蒼生之福,而是一場更深重的災難開端。
柳英將徐知微細微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她站起身地走到書案后一處隱蔽的角落,手指在雕花木紋某處輕輕一按,一個細微的機括聲響起。
她從隱藏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約莫寸高的碧綠玉瓶,返身說道:“此瓶所裝之毒名為墨雨,取三滴溶于飲茶羹湯,無影無形,尋常人嘗不出絲毫異樣。服下后,首六個時辰無任何端倪,行走言談一如常人。三個時辰過后心脈悄然斷絕,仿若急病突發,縱使最精明的仵作,亦難察半分端倪。”
所謂醫毒不分家,徐知微醫術精湛,對于用毒同樣有著很高的造詣,因此她依舊平靜地望著那個玉瓶。
柳英將玉瓶輕輕推放到書案的邊緣,恰好停在徐知微眼前的一片光暈之下,隨即決然道:“許觀瀾之流禍及一方,死不足惜。而薛淮這種虛偽的大惡,假仁假義包藏禍心,更不能容許其存活于世。誅殺此人非為私仇及恩怨,實乃代天行義,此舉是為天下蒼生,是真正的慈悲和功德。”
徐知微沉默片刻,輕聲道:“姑姑是想讓我毒殺薛淮?”
柳英目光灼灼地望著徐知微,點頭道:“沒錯,你身懷絕世醫術,可近其身而不啟其疑。當下唯有你能做得干凈無瑕不留后患,讓天道還歸于清明。知微,你可愿為天下黎民除此巨患?”
室內陷入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徐知微的視線落在玉瓶之上,薛淮清正廉明的幻象在柳英極其煽動的話語下轟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陰險可怖的大惡。
她腦海中浮現那些窮苦百姓無助又不甘的眼神,倘若所謂的青天大老爺本身便藏著陰暗的心思,那么蒼生何辜?
柳英帶著她救助過無數百姓,她相信這位唯一的長輩不會騙她,更沒有理由騙她。
徐知微沒有再猶豫。
那只白皙修長、慣于執針救人的右手緩緩抬起,動作平穩得沒有一絲顫動,五指收攏將冰涼的玉瓶攥入掌心,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徐知微望著從小到大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的柳英,肅然道:“知微愿意。”
“好孩子,姑姑果然沒有看錯你。”
柳英面上浮現親切的笑意,放緩語氣道:“我會讓人幫你安排妥當,你只需要像這半年一樣去揚州治病救人,然后你就會順利出現在薛淮的視線中。等他對你不再特別戒備之時,你便可以動用玉瓶中的毒藥,事后亦會有人接應你從容離開。知微,姑姑沒有一兒半女,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等你辦成這件事贏得其他人的認可,我便會開壇立你為圣女。”
徐知微對圣女這個名號和象征的意義并不熱切,但她不想讓柳英失望,便起身福禮道:“多謝姑姑。”
“去歇息吧。”
柳英微微一笑,憐惜地看著她。
“是。”
徐知微將玉瓶收好,對柳英深深一禮,然后轉身離去。
等徐知微離開書房,柳英緩緩坐了回去。
她眼中沁出凜冽的寒氣,低聲自語道:“薛淮,有很多人希望你死,要怪只能怪你是一個真正的清官。”
“你若不死……我們如何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