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身在此山中
229身在此山中
聽到蕓兒的稟報,沈青鸞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隨即迅速恢復如常,但眼底的一絲凝重沒能逃過徐知微的眼睛。
徐知微捏著云片糕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剛放松下來的心弦又倏地繃緊。
“知道了。”
沈青鸞輕吸一口氣,聲線已恢復平日的清晰干練,“蕓兒,你去通知管事準備迎駕,我現在就去找母親,另外囑咐家中所有人不得隨意走動。徐姐姐,你且稍坐片刻,容我先去安排。”
徐知微點點頭,努力壓下心底翻騰的不安:“好,你自去忙。”
沈青鸞快步走出房門,晨光已灑滿庭院,午夜的廝殺痕跡被仔細清理過,只余下青石板縫隙中幾處無法徹底洗去的暗紅,空氣里也隱隱殘留著血腥的冷冽。
主院正廳。
杜氏已在一眾仆婦丫鬟的簇擁下匆匆趕來,她一夜擔驚受怕,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此刻見到沈青鸞,不免緊張地說道:“鸞兒,公主殿下怎么這時候來了?你父親又不在家,這可如何是好?”
沈青鸞反握母親的手,沉穩道:“母親莫慌。昨夜之事,殿下本就在幕后協調,家中那些負責保護我們的高手就是公主府的親衛。殿下此來應是為查問昨夜賊情,順勢安撫人心,我們只需謹守禮數如實作答即可。”
杜氏強自鎮定地點點頭,看著比她還冷靜幾分的女兒,心下稍安。
約莫一刻鐘后,沈園正門外。
云安公主的鸞駕如約而至,并無想象中的鑾儀開道鼓樂喧天,只有三十余名身著青甲氣勢沉凝的親衛扈從,護著一輛形制低調卻內蘊華貴的翠幄珠纓車穩穩停在門前。
車簾掀開,一襲藕荷色宮裝的云安公主在蘇二娘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她并未佩戴過多珠翠,只簪一支素雅的羊脂玉簪,通身氣度卻凜然不可犯,那份皇家貴胄的從容與矜貴仿佛與生俱來。
沈青鸞極快地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垂下頭——姜璃的容貌不在她之下,和徐知微約在伯仲之間,但那身貴氣讓她的氣勢更加突出。
杜氏帶著沈青鸞和齊三岳平等人,率眾仆婦婢女于門前臺階下恭敬行禮道:“民婦杜氏恭迎殿下鳳駕,殿下萬安!”
與此同時,昨夜來到沈園布防的公主府親衛在統領易重的率領下,亦至府外相迎。
“平身。”
姜璃的語調很平穩,聽不出情緒波動。
她抬眼掃過沈青鸞,在那張明艷干凈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而且不同于固有印象中江南女子的婉約溫順,沈青鸞仿佛天然帶著樂觀開朗的氣質,猶如此間一縷最明媚的春風。
“不必興師動眾,就在主院正廳回話吧。薛同知那邊傳訊過來,城外賊人已受重創,短時間內難以為禍。揚州府衙正全力清剿余孽,安撫昨夜受擾百姓。”
姜璃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隨著沈青鸞的引導向主院內行去。
杜氏聞言神色舒緩不少,連聲道:“多謝殿下的關懷和庇護,沈家必銘記于心!”
姜璃淡淡一笑,不復多言。
稍后,主院正廳。
姜璃端起侍女奉上的熱茶,氤氳霧氣模糊她精致的眉眼,語氣平淡如閑聊家常:“聽聞昨夜賊人來勢洶洶,不知沈家損失幾何?是否護衛住了要害?”
“回稟殿下。”
沈青鸞福身,條理清晰地回道:“賊人確有沖擊內宅之舉,但得益于殿下早前調派的精銳相助,加之園中護衛拼死護持,家中女眷與重要場所皆無礙。”
“那便好。”
姜璃微微頷首,目光投向一旁的易重,溫言道:“你麾下將士的傷亡名單盡快呈上來,本宮務必厚恤。”
易重恭敬地說道:“謝殿下恩典!”
姜璃隨即問起昨夜的細節,沈青鸞待易重稟明之后,又補充道:“殿下,賊首柳英后半夜率眾突入東苑,其目標直指客居于此的濟民堂神醫徐知微。徐姑娘雖受驚但安然無恙,柳英及其心腹下屬已全部落網,由家中護衛關押看守。因家父不在,民女便斗膽做主,未將賊人即刻移送府衙,專待殿下和薛大人親自處置。”
姜璃輕抿一口香茗,微微點頭道:“你做得很好。徐知微既是此案關鍵人證之一,讓她也來見見本宮吧。另外……本宮有些話,想單獨與沈小姐、徐知微談談。”
杜氏一怔,她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云安公主一大清早就來到沈園,這本就是不太尋常的事情,正常而言她就算真想來這里看看,也該等薛淮回城之后一道前來,而非眼下這般倉促親至,更不必說她現在還要單獨召見沈青鸞和徐知微。
這時沈青鸞給母親遞來一個眼神,示意她莫要擔心,杜氏只好按下滿心疑惑,帶著眾人退下。
沈青鸞隨即請姜璃移步旁邊的暖閣,姜璃欣然應允。
暖閣之內陳設雅致,晨光透過精致的窗格灑在柔軟的地毯上,這里顯然更加適合不算特別正式的談話。
姜璃心中微動,沈青鸞顯然比她的預想更有分寸且得體,絕非不懂事的閨閣少女。
她平靜地坐在主位,蘇二娘肅立一旁,沈青鸞則站在下首。
廳門輕啟,徐知微緩緩步入。
她換了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烏發松松挽著,臉色略顯蒼白,殘留著經夜的疲憊。
她走到沈青鸞身側約一步遠的位置,對著端坐于上的姜璃,福禮道:“民女徐知微,參見公主殿下。”
“免禮。”
姜璃目光深靜地看著眼前并立的兩位女子。
沈青鸞站在下首左側,神態恭謹但背脊挺直,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馴服的靈動,方才她展現出來的鎮定從容亦非凡俗閨秀可比。
徐知微站在沈青鸞身側稍后一步的位置,姜璃在見到她的第一面不禁生出驚艷之感,此女姿容之冷艷頗為罕見,難怪薛淮那家伙借著布局之名……
后面的念頭被姜璃強行掐斷,她此行目的不就是想看清這兩人?
一個是薛淮名正言順家世匹配的佳偶,一個是他費心布局朝夕相處的人證,和他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姜璃并不覺得自己是多管閑事,時至今日她已經認定薛淮這個盟友,將來她會竭盡所能助推薛淮青云直上,在這個前提之下,了解他身邊的人是否可靠想來不算過分。
“二位請坐。”
姜璃的指尖在光滑的檀木椅扶手上輕輕一點,打破暖閣內微妙的靜默。
站在一旁的蘇二娘看著沈青鸞和徐知微行禮落座,又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姜璃,心中不禁暗暗一嘆。
姜璃沉靜的目光在二女之間緩緩流轉,最終落在徐知微面上,語氣聽來尋常,卻隱含刀劍之意:“方才本宮聽沈小姐說,那柳英率死士沖入東苑,目標直指于你?不知她為何如此執著,定要見你?”
徐知微放在膝上的手稍稍收緊,她垂著眼睫說道:“回殿下,柳英將民女撫養長大。她之所求,或是不信民女已死欲親眼確認,或是見勢已敗想親手了結過往,也了結我這個棋子。”
姜璃只是想看看徐知微對柳英的態度,從而確認這位民間女神醫的底色,但徐知微的自陳冷靜得近乎殘酷,沒有顯露半分不妥。
她唇角那抹矜持的弧度紋絲未動,眼底卻泛起一抹波瀾,并非是對徐知微的不滿,而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興味——沈青鸞比想象中更優秀,徐知微的容貌身段亦堪稱萬里挑一,不知她們會如何看待對方?
一念及此,姜璃和煦地說道:“徐姑娘,本宮聽聞之前薛同知為破此案,曾假借休養之名,將你請至官邸同住兩月有余,不知你在那里住得可還習慣?”
“同住”二字讓暖閣內的氛圍變得有些古怪。
蘇二娘默默扣緊手指,她忽然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先前應該盡力勸阻殿下。
這個問題看似是在試探沈青鸞,又何嘗不是顯露了殿下自己的心思?
那邊徐知微似乎沒有多想,恭謹地說道:“回殿下,薛大人府中仆役皆謹守規矩,不敢稍有怠慢。民女日常所需,皆由管事安排妥當。薛大人事務繁忙,兩月間僅來問詢數次,皆為濟民堂諸事及柳英的背景。府中清凈便于休養,亦可安心思索過往細節,厘清自身迷障,民女不敢言習慣,卻也得其便利。”
沈青鸞靜靜地聽著,心頭莫名泛起一絲復雜的滋味,她知道薛淮謹慎自持,絕對不會逾越雷池,但是心底難免有些羨慕徐知微,畢竟她平時和薛淮見面的次數很少,更遑論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
姜璃將兩人的反應盡收眼底,隨即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蘇二娘,仿佛在說是人就會有知見障,這世上沒人能做到絕對的理智。
蘇二娘讀懂了姜璃的眼神,她知道姜璃此行并非是要在二女面前故作姿態,更談不上耀武揚威,無非只是想親眼看一看這兩人的性情品格,然而……
殿下似乎忘了一個最淺顯的道理,有些事只能旁觀不能涉足。
一旦入局,誰也不敢斷定自己能永遠保持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