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的茶香似乎凝固了一瞬。
徐知微的回復滴水不漏,而且她并未撒謊,那兩個月的時間里她和薛淮只見過寥寥數次,每次都談的是正經事。
沈青鸞則端坐如儀,臉上維持著無懈可擊的溫和笑意,指尖卻在袖中悄然收緊,心湖被姜璃那番話攪起微瀾。
姜璃的目光似有實質,緩緩從徐知微平靜而蒼白的面容移向沈青鸞。
她放下茶盞,金線刺繡的袖口滑過桌面,姿態優雅從容,而后轉向沈青鸞,略顯好奇地說道:“本宮聽聞沈園后園四季皆景,尤以芍藥聞名揚州。眼下春日正好,不知花開得如何了?待此間事了,沈小姐可有興致陪本宮移步一觀?”
沈青鸞眼眸微亮,恭謹地說道:“回殿下,園中芍藥開得正好,殿下肯賞光,民女求之不得!說來也巧,前天民女還和徐姑娘賞了花,尤其是那幾株粉樓臺和朱砂點玉,開得最盛紅得耀眼,徐姑娘你說是不是?”
徐知微猝不及防被點名,對上沈青鸞亮晶晶的眼神,像被小鹿撞了一下胸口。
她以前確實沒有經歷過男女之間的愛恨糾葛,但這不代表她對這些一無所知,身為醫者見過無數人間悲歡離合,對眼前的場景大致也有判斷。
云安公主突然駕臨沈園,又特地私下召見她和沈青鸞,在徐知微看來她只是一個順帶的角色,公主真正想見的是沈青鸞。
再加上方才那略顯古怪的氛圍,徐知微愈發確認這兩位身份懸殊但同樣優秀的女子,此刻之所以相見多半是因為那位薛大人。
一念及此,徐知微本已打定主意做個看客,卻沒想到沈青鸞突然將話頭扯到她身上,下意識地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應,隨即又覺不妥,便垂首低聲道:“是……很是鮮亮。”
姜璃看在眼里,心中那點興味更加濃厚,這沈家大小姐的性格倒是別致。
她看似無心插柳地把冷場的徐知微拉進閑聊,既緩和了氣氛,又像是在無形中向姜璃展示她們之間的融洽。
就在這時,一名侍女垂首步入暖閣,小心翼翼地將剛重新沖泡好的熱茶奉到姜璃案前。
姜璃沒有立刻去碰那茶,目光卻落在那裊裊熱氣上,聲音依舊如溪水般溫和,順勢轉向徐知微說道:“徐姑娘方才提及在官邸便于養神靜思,不知這段靜思,可有令姑娘對那濟民堂諸事有更深一層的了悟?”
徐知微暗暗一嘆,她只是一個看客而已,這兩人為何總是要把話題扯到她身上?
但姜璃的身份太過尊貴,徐知微不愿給沈家招惹麻煩,便裝作毫無察覺地說道:“回殿下,關乎靜思所得,民女方才已然陳述。所思所想,唯濟民堂過往脈絡、人員往來、及柳英背后牽扯之因果。至于其他事項,民女不敢逾矩,亦無暇他顧。”
沈青鸞在一旁靜觀,心中波瀾漸起。
起初她只當姜璃是來了解昨夜狀況,公主府的親衛也有參與沈園的防衛,而且因為有他們的存在,齊三和岳平才能放心將精力集中在東苑。
然而這會看下來,沈青鸞逐漸摸清公主殿下的心思,她不禁有些別扭,公主固然尊貴,又不是薛淮的長輩,憑什么代替薛淮考察她呢?
她想了想,開口接過話頭道:“是啊殿下,徐姑娘在官邸靜養那陣子,好像從來沒有出過那座小院。薛大人知道后,還特意細心地囑咐府內人等,莫要擾了徐姑娘的清靜。”
徐知微聽得一怔。
沈青鸞這話倒是沒有夸大其詞,薛淮確實有過類似的安排,但那只是因為當時徐知微還沒有下定決心說出真相,薛淮不允許旁人和她有過多接觸,因此她平時最多只能見到墨韻和另外兩個小丫鬟。
然而此刻沈青鸞的話聽起來,卻像是薛淮特意對她徐知微的關懷和體貼。
蘇二娘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強忍著沒有笑出聲來。
她畢竟是過來人,大致能夠猜到這幾位心里的想法,暗道這位沈家大小姐果然不是善茬,殿下拿徐知微過去兩個月住在薛淮身邊的經歷刺她,她便順勢將徐知微拉入戰局,似乎一點都不介懷薛淮和徐知微的故事,更是以此來試探殿下的態度。
好在她們都是蘭心蕙質的女子,姜璃沒有借著公主之尊仗勢欺人,沈青鸞也沒有陰陽怪氣含沙射影,至于徐知微更顯得十分無辜,暖閣內的氣氛沒有走向不可控,蘇二娘便沒有開口插話,樂得在一旁看個熱鬧。
望著沈青鸞面上燦爛又不失恭謹的笑容,姜璃的唇角勾起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她終于端起那盞青瓷茶碗,輕輕撥動著茶湯,讓水面漂浮的茶葉打著旋兒,悠然道:“沈小姐對薛同知的細心倒是留意得很清楚。”
沈青鸞明白姜璃這句話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她明面上和徐知微顯得親近,實際依舊對此心存芥蒂。
問題在于她很清楚事實不是那么回事,薛淮和徐知微之間是真的毫無瓜葛,先前她那抹羨慕也只是羨慕徐知微可以和薛淮住在一個屋檐下,并非是對這件事有意見。
故此,沈青鸞嫣然一笑道:“殿下取笑民女了。薛大人待人事事周全,這是全揚州人都知道的事呀。家父就時常感慨,說薛大人待人接物無可挑剔,若是哪天開個周全學堂,定能賺得盆滿缽滿。就是不知道收徒門檻高不高,像民女這樣粗心的能不能也去學兩招。”
噗!
這次真的有人笑了出來,雖然極短極輕但足夠清晰——是肅立一旁的蘇二娘。
她覺得薛淮確實很適合教書先生這個身份,尤其是那少年老成的心境和沉穩內斂的氣質,當然此刻她失笑最大的緣由在于沈青鸞描述的畫面委實有趣。
姜璃端著茶盞的手滯了一瞬,沈青鸞也愣愣地看著蘇二娘,仿佛在說:“這有什么好笑?我很認真在給殿下解釋啊!”
蘇二娘連忙躬身道:“殿下恕罪。”
姜璃瞥了她一眼,倒沒真怪罪,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沈青鸞臉上,這位沈家千金真是……出人意料的有趣。
“無妨。”
姜璃輕輕將茶盞擱下,淡然道:“沈小姐這個周全學堂的設想倒也有幾分意思。薛同知向來克己守禮,若真辦起學塾,想必定是規矩森嚴,連窗外的麻雀振翅都得數著次數。”
沈青鸞的眼睛登時彎成月牙兒,點頭道:“殿下所言極是!薛大人的心思就跟那九連環似的,一環扣一環,旁人看著都替那麻雀累得慌!”
一旁的徐知微聽著這兩人如此調侃那位威勢日重的揚州同知,饒是心境清冷,也不由得覺得場面詭異又好笑。
她微微抿了抿唇,垂著眼睫,只盯著自己裙裾上繡的蘭草紋,唯恐自己又被這兩人牽扯進去。
好在這次姜璃沒有來找她的麻煩。
調侃過后,姜璃狀若平靜地說道:“本宮離京之前,曾聽聞薛府崔老夫人延請京中世交故舊,尋老成可靠之人下江南,不知沈小姐可知此事?”
沈青鸞當然知道,薛淮特地對她說過。
然而這個問題卻沒那么好回答。
事到如今,沈青鸞依舊無法確認姜璃的心思,一方面她的有些言行舉動略顯越界,另一方面她對沈青鸞又沒有明顯的惡意,這讓沈青鸞難以把握個中分寸。
之前的所有試探和隱晦的交鋒,沈青鸞能夠應對下來,完全是因為姜璃沒有刻意擺出公主的排場,而今這番話已經帶著明確的考究之意。
短暫的思忖過后,沈青鸞微笑道:“回殿下,民女對此事確有耳聞。”
反正薛沈兩家是世交,薛明章和沈秉文的交情連天子都一清二楚,沈青鸞覺得自己沒有裝傻充愣的必要。
姜璃頷首,似笑非笑道:“沈小姐這般伶俐豁達,真乃閨中翹楚,本宮很是欣賞。薛同知政務繁雜,身邊若有沈小姐這樣能為他打理庶務、疏解煩憂的紅袖添香,必然事半功倍。”
她終究還是挑明了薛沈兩家即將聯姻這件事。
沈青鸞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凝。
坐在旁邊的徐知微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當然不是因為薛淮和沈青鸞的婚事,而是她敏銳地察覺公主殿下這個問題隱含銳利之意。
沈青鸞只是稍稍沉默,旋即明艷大方地說道:“殿下真是抬舉民女了。民女性情愚笨,于政務大事一竅不通,只會些商賈小道。倘若……倘若將來能幫薛大人處理些瑣事,讓他少些后顧之憂,便是民女最大的福分和功德。”
她坦然迎著姜璃審視的目光,即便袖中小手悄然攥緊,卻沒有半分遲疑和畏縮。
那張明媚如春風的俏臉上,只有一往無前的堅定和通透。
姜璃默然。
面對她拐彎抹角的考察,沈青鸞看似像一團暖融融的柳絮,卻在最后迸發出令她詫異的果決。
便在這時,易重的聲音在外間響起:“啟稟殿下,薛同知已至沈園。”
姜璃暗暗一嘆,溫言道:“知道了,請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