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欺人
262欺人
五月初的揚州東關碼頭,煙塵滾滾,汗臭熏天。
千里運河在這里打個彎,浩蕩的河面被密密麻麻的桅桿塞滿。
漕船高大如樓吃水極深,滿載著白花花的漕糧,在河心主航道沉穩緩行,船上一面面官旗帶著不容侵犯的威勢。
各色商船、客舟、貨駁像無數急于歸巢的魚蝦,擠擠挨挨地簇擁在靠近碼頭的狹窄水道里,等待著依次通關的號令。
戶部鈔關的稅棚前排著蜿蜒的長龍,等著繳納船料稅。
揚州府稅課司的棚子前同樣人頭攢動,入城繳稅和出城核驗,沒人敢輕忽大意。
與此同時,幾面寫著“漕”字的皂旗,無聲地插在碼頭幾處視野開闊的高地,旗下肅然站著身穿黑紅號衣的漕衙兵丁。
辰時末,日頭漸高,將水面曬得晃眼。
兩艘青灰色船身、懸掛著“廣泰”號旗的中型商船,終于艱難地擠出小秦淮河與運河交匯的擁擠岔口,緩緩駛向東關碼頭劃定的待檢泊位。
船頭站著廣泰號的管事林瑞,三十五六歲年紀,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繭綢直裰。
“靠穩了!纜繩拋過來!”
碼頭力工的呼喊略顯沉悶。
船身微微一震,終于貼上木質的泊岸。
林瑞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那份揮之不去的不安,自從四月底以來,廣泰號的商船每次進出城都會遭遇漕衙監兌廳的臨時抽查。雖說這是漕衙的權力,但他們針對廣泰號的意圖有些明顯,像林瑞這樣的管事都曾向沈秉文和總掌柜稟報過,然而上面只是讓他們耐心應付。
船剛停穩,踏板還未完全搭好,一隊人便氣勢洶洶地踏上甲板。
為首之人是個四十出頭的干瘦男子,一身監兌廳典吏的灰藍色公服漿洗得有些發白,卻穿得一絲不茍。
他面皮泛黃顴骨高聳,一雙細長的三角眼深深凹陷,眼皮耷拉著,看人時總習慣性地微微瞇起,像在審視砧板上的肉,透著一股子刻薄與陰鷙。
此人正是監兌廳通判趙琮手下頭號心腹,名叫霍宣德。
“漕衙抽檢,賬簿、貨單、路引、還有稅課司的放行憑證,統統拿來!”
霍宣德的聲音又尖又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掠過林瑞,直接釘在他身后抱著賬冊的伙計身上,仿佛眼前這些人只是一堆會走路的貨物。
林瑞心頭一凜,臉上迅速堆起謙卑的笑容,躬身上前一步:“霍大人辛苦!大熱天的還勞您親自上船查驗,一應單據都備好了!”
他雙手恭敬地將一迭文書奉上,包括那份至關重要的稅課司憑證。
霍宣德鼻腔里哼了一聲,眼皮都懶得抬,枯瘦如鷹爪的手指一把將文書奪過去,踱到船艙入口一處有陰涼的地方,背對著眾人慢條斯理地翻看起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
甲板被烈日烤得發燙,汗水順著林瑞的額頭鬢角淌下。
“嗯?”
霍宣德的指尖突然停在一行字上,三角眼猛地一瞇,射出兩道銳利的光,轉身看向林瑞道:“林管事?”
林瑞心頭一緊,連忙應道:“小人在。”
霍宣德揚了揚手中的稅課司憑證,又對著賬簿比劃了一下,嘴角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這憑證上寫得明明白白,湖州上等生絲綢緞陸拾箱,你這賬上也是陸拾箱,數目倒是對得上。”
林瑞剛松了半口氣,卻聽霍宣德話鋒陡然一轉,聲音拔高:“不過按照規矩,本官還是得查一下實物。”
兩個如狼似虎的漕兵立刻上前,動作粗魯地將一個貼著“湖綢”封條的箱子拖到船板中央。
霍宣德踱過去,伸出他那只枯瘦的手掌,裝模作樣地在箱蓋上拍了拍,又用指關節敲了敲側板,隨即沉聲道:“開箱!”
“霍大人,這……”
林瑞臉色微變,這綢緞最怕塵土水汽,開箱查驗極易受損,連忙懇求道:“都是上好的湖綢,稅課司的大人們已經查驗封箱了,您看這上面還有封條呢。”
“稅課司驗的是揚州地面上的稅,監兌廳查的是運河上的規矩!”
霍宣德三角眼一瞪,沉聲道:“運河之上,皆歸漕衙專斷,你莫非是心虛了?”
林瑞只覺一股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咬了咬牙,對旁邊臉色發白的伙計點點頭,伙計只能小心翼翼揭開封條撬開箱蓋。
柔滑如水的湖綠色綢緞在陽光下流淌出溫潤的光澤。
霍宣德卻看也不看那綢緞的成色,伸出他那枯瘦得如同雞爪般的手,竟直接探進綢緞堆里胡亂摸索著,粗暴地將迭放整齊的綢緞翻得一團糟。
林瑞心疼得眼角直抽,卻敢怒不敢言。
霍宣德直起身,對旁邊的小吏說道:“稱一下這箱貨有多重。”
林瑞不敢阻攔,只能任由那些漕兵將上好的絲綢悉數倒出來過秤。
片刻過后,小吏對霍宣德說道:“回大人,這箱湖綢重八十四斤六兩。”
“哦?”
霍宣德看了一眼手中的稅課司憑證,幽幽道:“林管事,這憑證上寫明每箱凈重八十斤整,稅課司驗過封箱,這總沒錯吧?可是如今查明一箱重八十四斤六兩,竟然多出四斤六兩,這批貨陸拾箱便多出二百余斤,不知你作何解釋啊?”
林瑞臉上浮現不敢置信之色,心中懷疑這是對方做了手腳,但是又不敢公然質疑漕運衙門,因而只能賠笑解釋道:“霍大人,前兩天有幾場小雨,貨箱難免有些潮氣侵入,加之裝箱時絲綢卷得緊實,路上略有壓緊,分量上許是稍有變動,這都是在所難免的事情,還請大人通融則個。”
“通融?”
霍宣德面色一變,寒聲道:“好一個在所難免!林管事,這種事豈能含糊?你可知道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道理?今日你們廣泰號少交二百余斤貨物的稅款,若是運河上的商船都這樣,每船都在所難免地少交稅,一年下來朝廷要損失多少商稅?這責任你擔得起嗎?還是說你們廣泰商號仗著根腳硬,就不把朝廷的規矩放在眼里?”
這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林瑞只覺得眼前發黑口干舌燥,辯白的話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霍宣德見他不語,鼻子里又發出一聲冷哼,目光如毒蛇般在船艙里逡巡,最終落在另一堆貼著“徽墨”封條的箱子上,于是邁步踱了過去。
“既然絲綢分量不對,那我們再看看旁的,總不算刻意為難吧?”
霍宣德慢悠悠地說著,手指隨意地指向其中一箱徽墨,不容置疑地說道:“就這箱,打開!”
伙計哆嗦著打開箱子,只見一塊塊厚重的油煙墨錠整齊地碼放在鋪著油紙的箱內,漆黑光亮宛如烏金。
霍宣德這次更加仔細,他甚至蹲下身,一塊塊地拿起墨錠查看印款,動作慢得令人窒息。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甲板上靜得可怕,只有運河水流拍打船身的汩汩聲。
霍宣德拿起一塊墨錠放在掌心仔細端詳,片刻后冷笑道:“林管事,你過來好好看看!”
林瑞硬著頭皮上前。
霍宣德直接將那塊墨錠用刀絞開,露出內里的材質,然后伸到林瑞面前說道:“你自己聞聞,這墨錠里面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林瑞急忙辯解道:“霍大人,這墨錠皆是整塊壓制,所用煙料和膠料存在批次差異,墨色深淺和氣味濃淡稍有不同實屬正常,絕非——”
“放屁!”
霍宣德直接打斷他,神情不善地說道:“本官在運河上稽查十幾年,什么下三濫的夾帶手法沒見過?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把戲,就是典型的走私勾當!外面一層薄薄的徽墨皮子做掩護,里頭填的什么腌臜東西?你們廣泰號是不是把禁物混在這墨錠里?然后想著渾水摸魚偷運過關?”
“禁物”二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林瑞和所有廣泰號伙計的頭上,所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霍大人!”
林瑞忍不住加重語氣,蓋因對方這明顯是無中生有惡意刁難,抓著一點小問題便危言聳聽,當即正色道:“小人敢對天發誓,廣泰商號歷來奉公守法,絕無夾帶走私之舉,還請大人明察!”
“林管事,這些話你還是留到衙門里再說吧。”
霍宣德挺直腰板,臉上所有的刻薄和陰鷙都化作最直接的猙獰,對著身后的漕兵厲聲道:“現有廣泰號商船兩艘,貨物與憑證嚴重不符,絲綢偷逃稅款,墨錠品類與數量存疑,有重大夾帶嫌疑。證據確鑿,即刻封船扣貨,船上所有人員帶回監兌廳嚴加審問!”
“喏!”
漕兵齊聲應喝,如狼似虎般撲了上來。
“你們不能這樣——”
林瑞試圖爭辯,然而還沒說完就被一個漕兵粗暴地扭住雙臂,狠狠按倒在滾燙的甲板上,粗糙的船板摩擦著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疼。
這一幕很快便傳遍碼頭之上,其中有不少隸屬兩淮鹽業協會的商號中人,可是看著那些兇神惡煞的漕軍,沒有一人敢冒然上前。
他們望著那兩艘船上廣泰商號的旗幟,心中登時充斥著無盡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