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人心思變
263人心思變
揚州城內西南一帶,有一座景色雅致類似江南園林的名園,便是與影園不相上下的休園。
自從兩淮鹽商協會成立之后,休園便逐漸成為淮揚商界的中心,那些中小商賈更是以能夠進入休園見到喬望山為榮。
也有那等心思機敏之輩,知道喬望山能夠成為會首是因為沈秉文的謙讓,后者才是薛同知心中的自己人,尤其是薛沈兩家定親的消息傳開后,他們愈發認定沈秉文才是將來的淮揚商界領袖。
只不過住在沈園的那位大小姐是薛同知的未婚妻,一般人委實不敢上門叨擾,只能繼續隔三差五去休園拜訪,爭取提前弄到一些有價值的消息。
然而今日休園正廳的氛圍有些凝重。
去年鹽協成立之初,除會首喬望山和副會首沈秉文之外,一共推舉出十五名核心會員,他們便是兩淮鹽商最有實力的代表,且和已經覆滅的劉鄭等豪族牽連不深,都已得到薛淮和黃沖的認可。
今日十七位巨商齊聚休園,這是過往極難見到的場景。
喬望山和沈秉文坐在主位,余者分左右而坐,廳內侍者隨從雖多,卻無一人發出聒噪聲響。
“諸位來得這么齊,老朽還以為自己下了帖子。”
喬望山當先打破沉默,老臉上浮現溫和的笑意。
他雖已年過花甲,但這大半年來領袖鹽商,如今依舊顯得精神矍鑠。
眾人自然要給這位會首面子,當即心思各異地附和幾句。
喬望山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對他們的來意心知肚明,不由得看向旁邊的沈秉文,后者遂微微頷首。
稍稍思忖過后,喬望山便直白地說道:“諸位今日的來意,老朽大致猜到了幾分,想來是和最近漕衙的區別對待有關?”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王世林嘆道:“喬老,想不到漕衙和漕幫會如此行事,往后可怎么辦呢?”
不少人對這句話心有戚戚。
對于廳內這些商賈來說,他們追求的是和氣生財,沒人想招惹漕運總督衙門。
雖說他們有辦法遠離漕衙的控制,比如專走陸路貨運,只要不和千里運河扯上關系,漕衙便無法直接威脅到各家商號,然而商人做事必須要考慮成本。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在座某人名下的商號要運送兩千斤貨物前往徐州,走陸路需要最少半個月,耗費銀錢大概在七十兩左右,而走運河水路只需最多七天,沿途耗費大概在四十兩左右。
簡而言之,只要運河貨運能夠抵達的地方,商號耗費的時間和銀錢都只是陸運的一半左右,對于幾家擁有商船的大商號來說,成本還會更低一些。
沒人能夠無視如此巨大的差距,倘若行商不是為了賺錢,他們又何必擔著那么大的風險奔波各地?
喬望山環視眾人,溫言道:“從目前來看,漕衙針對的只是喬家德安號和沈家廣泰號,你們倒也不必憂心忡忡。”
這是一句實話。
將近半個月以來,漕衙只針對喬沈兩家的商船,而且他們分寸拿捏得非常好,就算無休止地盤查這兩家的商船,也會避開他們的鹽運,從而避免和兩淮鹽運司產生矛盾,只針對這兩家的其他產業。
不過之前漕衙的動作僅限于登船盤查言語刁難,然而昨天揚州監兌廳在東關碼頭果斷出手,直接查扣了沈家的兩艘貨船和喬家的三艘貨船,這個消息迅速傳遍揚州商界,因而今天鹽協的十五名核心會員聯袂來到休園。
聽到喬望山的寬慰,坐在右首第一位的黃德忠喟然道:“喬老,漕衙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的,而且這幾天城內漕幫的人也不安分,時不時就給在下家里的產業找點麻煩。”
這番話登時迎來其他人的共鳴和附和。
雖說漕運衙門只針對喬沈兩家,但是漕幫那些人做不到絕對的冷靜克制,即便他們不敢在明面上胡來,挑起一些事端卻是拿手好戲。
“漕幫這邊的事情好解決,若是真有人敢上門搗亂,直接上報府衙就好。”
沈秉文平靜開口,看向眾人說道:“之前漕幫那位三少爺的事跡,想必諸位早就知曉,府衙斷然不會坐視。”
這個表態讓一眾大商人稍稍安心。
桑承澤打傷了喬文軒,然后親自來到休園向喬家賠罪,如今還留在薛淮身邊做事,有這樣一個“人質”在,漕幫肯定不敢太過分。
問題在于相較漕幫,這些人最畏懼的依舊是漕衙,對方在千里運河上有無數合規的理由拿捏他們。
喬望山觀察著眾人的神情,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緩緩道:“諸位心里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沒人開口,廳內陷入一片沉默。
其實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漕衙和漕幫為何要針對他們,歸根結底是因為鹽商協會的成立,影響到那些人的切身利益。
只要鹽商協會解散,鹽漕之爭便可立刻化解,雙方重新回到以前那種和諧的關系。
然而誰敢提出此事?
鹽協乃薛淮親自推動成立,他親自擬定協會的章程,為營造一個相對公平公開的經商環境嘔心瀝血,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并未過多干涉鹽協的日常運行,反倒在這些商人有需要的時候出面安撫人心。
對于這些鹽商來說,鹽協的成立給他們帶來很多好處和便利,比如申購鹽引不再像以前那般四處打點,比如彼此存在直接競爭時會有人幫忙協調,比如不再需要向漕幫繳納份子錢從而大幅節省開支,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們親身感受到的好處。
雖然他們的眼界沒有薛淮開闊,但他們隱約意識到隨著協會的不斷完善,他們身為第一批加入的核心成員,將來能夠獲益的地方遠不止這些。
倘若不是現在需要面對漕運總督衙門這個恐怖的龐然大物,這些鹽商一定會是協會最堅定的擁躉。
喬望山見始終沒人開口,便輕咳一聲,正色道:“既然大家都不肯說,那老朽就說幾句吧。老朽相信在座每個人都記得,在薛大人履任揚州之前,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那時許觀瀾和劉傅、鄭博彥等人狼狽為奸,一手把持著兩淮鹽業的利潤,對待我等恨不能吃干抹凈。倘若不是薛大人出手查辦他們,我等的家業就算能夠存活下來,也必然是茍延殘喘之態。”
“沒錯!”
坐在右邊的徐德順感慨道:“當初許觀瀾等人設計引窩一事,若非薛大人棋高一著,請來喬老、沈員外和杭州同仁出手相助,徐某的祖業都要被那幾人奪走。哪怕只因為這件事,徐某也絕對會支持薛大人,支持我們鹽商協會!”
喬望山贊許地看著他,點頭道:“便是這個道理。薛大人為了我們兩淮鹽商付出多少心血,諸位都看在眼里,而在鹽商協會成立之初,薛大人便講過這會引來漕衙和漕幫的忌憚,當時諸位并未提出異議,為何如今又因為一點點曲折和磨難,便作此頹喪之態呢?”
眾人不由得羞愧低頭。
片刻后,坐在王世林身邊的周巖小心翼翼地說道:“喬老,漕運衙門終究不是我等商賈能夠抗衡的,不過在下今日前來并非是懷有二心,只是希望喬老和沈員外能夠代表我等出面,就此事向薛大人求援。”
黃德忠點頭道:“是啊,喬老,所謂民不與官斗,我們這些人若是觸怒了漕運衙門,只怕各家的商船往后再也不能出現在運河上,這個后果實在承擔不起。”
片刻之間,便有七八人出言附和。
對于他們來說,留在鹽商協會能夠享受到很多便利和好處,但是徹底得罪漕衙同樣得不償失,因此最好的法子就是請薛淮出面,只要那位無所不能的薛大人和漕運衙門談妥,他們就不用夾在中間進退兩難。
喬望山心中泛起一抹失望,面上并未顯露,只沉聲道:“容老朽說句實話,你們把薛大人當成什么了?遇到困難就指望薛大人出手解決,平時優哉游哉地大筆賺銀子,這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好事?只想享受權利卻不肯承擔義務,鹽商協會恐怕無法接納這樣的人。”
此言一出,不少人紛紛色變。
喬望山這番話不好聽,卻是真正的實話。
倘若鹽協永遠要靠薛淮遮風擋雨,而他們只用躲在后面賺得盆滿缽滿,那對于薛淮來說何必費這份心思呢?
沈秉文看著眾人的神色,開口說道:“喬老息怒,漕衙畢竟手握大權,王兄和黃兄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既然如今漕衙只針對喬沈兩家,那就請喬老和在下去一趟監兌廳,和那位趙通判交涉一番,看看是否能化解彼此之間的誤會。若是能夠順利解決,我等就不必去打擾薛廳尊,也能讓大家安心,如何?”
喬望山沉默片刻,最終點頭道:“也好,就按沈賢弟的建議來辦,諸位可有異議?”
眾人連忙表態。
等他們離開正廳之后,喬望山面色不善地冷哼一聲,對旁邊的沈秉文說道:“這次……只怕我們要狠狠丟次臉面了。”
沈秉文微笑道:“同甘易,共苦難,不如此便無法看清人心。”
喬望山亦笑了起來,不由自主地看向府衙的方向。
漕運衙門最近的動作早就在薛淮的意料之中,而他和沈秉文對此也早有心理準備,包括今日這場不算愉快的商談,一切都按照薛淮的推斷而進展。
這一刻喬望山忽然覺得有些畏懼,因為他到現在為止根本看不透那位年輕的大人布下的棋局全貌。
他只能默默嘆一聲,后生可畏。